生来便尔,非由熏饰。’安益奇之。”第一次只是病中的感觉,第二次便点
明“无处不香”、“生来便尔”,写出香獐的这种特点,不仅不使人骇怪,
反而更增加了花姑的可爱可亲。“安益奇之”,安生之奇,也正是读者之疑,
她们一家究竟是什么人呢?这正是作者为我们精心制造的悬念。这个悬念,
与开头的老叟欻忽来去、与安生病中家人“终夜环守之”而花姑却能悄然出
入的描写,乃至与安生两次寻觅其家,一次“至则绝壁■岩,竟无村落”,
一次则“蹀躞山中,迷闷不知所往”等等描写互相照应,强化着这一悬念,
使它对读者具有一种很强的吸引力。
最能表现花姑子性格的,却是为安生煨酒的描写和为安生医病的描写。
这种描写也是各有两次。
两次煨酒的描写,表现人间小女子天真聪慧的性格,和易可亲,尤为传
神。一处是:
叟顾令煨酒。房西隅有煤炉,女即入房拨火。。。安赞其惠丽,称不容口。叟方谦
挹,忽闻女郎惊号。叟奔入,则酒沸火腾。叟乃救止,诃曰:“老大婢,濡猛不知耶!”
回首,见炉傍有诵牟遄瞎梦淳梗众唬骸胺⑴钆钚恚匀缬ざ 背窒虬苍唬骸疤按
生涯,致酒腾沸。蒙君子奖誉,岂不羞死!”安审谛之,眉目袍服,制甚精工。赞曰:“虽
近儿戏,亦见慧心。”
另一处是:
安觑无人,谓女曰:“睹仙容,使我魂失。欲通媒妁,恐其不遂,如何?”女抱壶
向火,默若不闻;屡问不对。生渐入室。女起,厉色曰:“狂郎入闼将何为!”生长跪哀
之。女夺门欲出。安暴起要遮,狎接臄■。女颤声疾呼,叟匆邃入问。安释手而出,殊切
愧惧。女从容向父曰:“酒复涌沸,非郎君来,壶子融化矣。”
前处写酒溢是真,所以用“酒沸火腾”之语,描绘如真。但作者从“女
即入房拨火”起,即将花姑隐入房内,目的虽是写花姑,手法上却化实为虚,
是通过老叟的言语来侧面表现花姑手巧心亦巧的性格,所以安生才称赞她“虽
近儿戏,亦见慧心”,富有生活情趣和人间烟火气息。冯镇峦叹赏说:“点
缀琐事,写小女子性情,都是传神之笔。”寥寥几笔,不仅交代了许多情事,
也把小女子天真烂漫的形象描绘得憨态可掬,让人如闻其声,如睹其人。
后一处描写,酒溢是假,在写法上却是把花姑与安生的表现实实在在地
展示在我们面前,与前固是不同。花姑与那些自择配偶,主动向所爱慕的男
子许身、献身的鬼狐精怪不同,她有志飞升,修炼道业,虽然对安生有报恩
之心,但并不打算以色报德。当然,她最终还是与安生私合生子,但那是在
她看到安生失去爱情便“气势阽危”,有感于他那一片痴情之后的事了。在
此之前,她并没有向安生许身的意思。所以当安生向她表示爱情的时候,她
始而“抱壶向火,默若不闻;屡问不对”,想以沉默应付过去;继而安生入
室,她感到沉默已无济于事,便“厉色”告以言辞;当“生长跪哀之,女夺
门欲出”,想走又走不掉时,这才“颤声疾呼”。前写酒沸时是“惊号”,
这里是“疾呼”。“惊”是酒沸火腾出乎意外,不知所措。现在,安生求爱
已有一个过程,她已有了精神准备,此其一;安生是她家的恩人,向她表示
爱情亦并无恶意,此其二。“疾呼”只是想借助父亲赶快帮她解除困境,却
并没有“惊”的意思。“惊”与“疾”一字之差,表现的感情却很不相同。
花姑的感情始而“默若不闻,屡问不对”,默不作声,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
什么都不作回答,继而“厉色”相告,最后“颤声疾呼”,感情逐渐强烈,
逐渐达到高潮,似乎愤怒即将爆发。这当然引起老父的惊慌,也使安“殊切
愧惧”,叟与安的表现更加重了当时危急的气氛。但当“叟匆遽入问”的时
候,她却从容向父曰。。女今之“从容”与前之“厉色”“疾呼”形成鲜明
的对照,与叟的“忽遽”、安的“愧惧”也形成鲜明的对照。这一句话,既
为自己解了围,又不使安生难堪,也为安解了围,因此才使他“魂魄颠倒”。
这又足见其聪慧了。勾画花姑情态,入骨三分,与前一段酒沸的描写相对照,
辉映成趣。冯镇峦盛赞这是“追魂之笔”,这便是聊斋所说的“寄慧于憨”
了。
两次为安生治病的描写,表现她医病有方的法术和知恩必报的品格,这
又是在让读者“知复非人”了。但这两次描写内容既各有侧重,在文中所起
的作用也完全不同。
第一次为安生治病,侧重在写治疗的经过和治愈后的欢会。安生寻找花
姑一家,“失望而归,并忘食寝。由此得昏瞀之疾。”简单几笔,便概括了
病症的形成。然后写病的症状、花姑为按太阳穴治病、留饼的情景,最后又
用大量的笔墨写病好后的欢会:
已而(花姑)曰:“妾冒险蒙垢,所以故,来报重恩耳。实不能永谐琴瑟,幸早别
图。”安默默良久,乃问曰:“素昧生平,何处与卿家有旧,实所不忆。”女不言,但云:
“君自思之。”生固求永好。女曰:“屡屡夜奔,固不可;常谐伉俪,亦不能。”
安生百般追求,终于如愿以偿,这是故事情节的由离而合。“来报重恩”
一句,重提开头“是吾恩主”所造成的悬念,安生一问,“君自思之”一答,
事情早已发生,却偏要闪烁其词,欲说还休,更增加了一种神秘感,这是对
旧有悬念的加强。但聚会之初就已经预知未来的分离,劝他“幸早别图”,
把尚未发生的结局预为显示,引起读者的关切,这又是在制造新的悬念了。
这种新悬念,经后来的“此宵之会,乃百年之别”、“与君好合,尽此夜耳”
相呼应,得到了加强。这一节描写的作用是在结悬念。
第二次为安生治病,使情节由合而离,其作用也由结悬念变而为释悬念
了。描写的重点也与前不同。在这里,详细描写了致病的缘由:
(“花姑”出迎,携手入帏)偎傍之际,觉甚膻腥,心疑有异。女抱安颈,遽以舌
舐鼻孔,彻脑如刺,安骇绝,急欲逃脱;而身若巨绠之缚。少时,闷然不觉矣。
作者把致病经过写得这样详细,有两个目的。一是,在本篇作品里,蛇
是作为恶的、丑的形象出现的,抓住蛇的特点,写出它的丑、它的害人,是
为了与獐的“奇香沁骨”相对照,更好地表现花姑的美与善;二是为了呼应
本篇开头“此非安乐乡”一句悬念,为“幸老夫来”的“幸”字写出根据。
然后通过安复苏后的一段对话,把所有的悬念都解释清楚。安生“再杀之惟
卿,再生之亦惟卿”的感叹,引出了花姑的解释:“此蛇精冒妾也。前迷道
时所见灯光,即是物也。”从这次致死的缘由,交代了蛇精幻化一桩疑案,
开头老叟所言“此非安乐乡”一句有了着落。那么,“卿何能起死人而肉白
骨也?勿乃仙乎?”这就自然使花姑谈到了自身:“君五年前,曾于华山道
上买猎獐而放之否?。。是即妾父也。前言大德,盖以此故。”这又使花姑
其人、图报重恩两个悬念得以解除。安生死而复生,蛇妖又有术可除,他们
不就可以美满幸福的共同生活下去了吗?为什么又“不能永谐琴瑟”呢?花
姑说:“妾不能终事,实所哀惨。然为君故,业行已损其七,幸悯宥也。”
花姑,“哀惨”“流涕”,安生“竟不复娶”,尽管他们两情依依、坚贞不
渝,还是不得不分离。至于为什么“不能终事”,却没有说明。不过,这却
客观上写出了封建社会里自主婚姻所不能幸免的悲剧结局。老叟“坏道代
死”,花姑“业行已损其七”,报恩已了,獐族脱然而去。至此,所有悬念
一总说破,笔力相当雄劲。读者疑念顿消,矛盾似已结束,但安生虽起死回
生,而“痿痹”之疾未愈,又引出了射蛇取血的尾声,余韵犹存。
《聊斋志异》描写人物的手法十分高妙,“其叙事变化,无法不备;其
刻画尽致,无妙不臻”(冯镇峦《读聊斋杂说》),可以说是化工肖物的圣
手。这些令人拍案叫绝的精彩描写,经图报重恩、叟家其人、预示分离、蛇
精幻化等等悬念纵贯其间,使作品结构紧密完整,更使作品具有强烈的吸引
力,只要翻阅展读,就会有一种奇异的艺术魅力引人入胜,使你心随神往,
不由自主地跟着作者这支神妙莫测的笔,读至终篇,虽欲罢而不能。这篇小
说艺术构思的特殊之点就在于,作者不仅考虑到了怎样更完美地表现描写对
象、表现思想内容,同时也考虑到了读者,既要适应读者的心理,又要诱导、
左右读者的心理。这种种悬念如同条条神奇的勾魂索,紧紧抓住了读者的心
理情绪,使你须臾离它不得;这种种悬念,又如同一个个绝妙的向导,引导
读者进入隐隐跃跃、惝怳迷离的境界,游历作者所精心设计的似幻似真亦幻
亦真的人生情境,使你不仅开卷有益,而且开卷有味——倘若无味,读者昏
昏欲睡,还谈得上什么“有益”呢?
作者在篇末说:“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此非定论也。蒙恩衔结,
至于没齿,则人有惭于禽兽者矣。”目的是要歌颂花姑一家的报恩思想。但
从实际描写来看,花姑与安生由恩而爱,表现出青年男女的一片痴情。他们
完全由自己的意志选择配偶、决定终身,而丝毫不考虑“父母之命,媒妁之
言”,不顾忌社会习俗、封建礼教,这是本篇小说思想内容的积极因素。
1982 年3 月于北京
(选自《聊斋志异鉴赏集》,
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 年版)
宁宗一
艺术与道德并存
——读《西湖主》随想
一位作家的生活经历、人生态度、道德观念总是对创作起着极为重要的
作用。德国伟大作家歌德在谈到自己作品时曾说:“我所有的作品,都不过
是一个伟大告白的片断。”《聊斋志异》从整体来看,在一定意义上也是一
个伟大的“空白”。这“空白”就表现在他的作品中始终贯穿着薄松龄的个
人性格和人生哲学;而其中的每一篇代表作又都不过是他伟大告白中的一个
片断。这就是这部短篇小说集统一性中所包罗的多样性。因此,不论他采用
什么样的题材,也不论他变换什么样的手法,他所写的作品都是他所体验的
丰满人生的一个方面。所以,我们读《聊斋志异》往往能从统一性中见到多
样性;又从多样性中领略到它的统一性,这正是蒲松龄这位大师的天才所在。
从一定道德观、人生观出发,蒲松龄在他的作品中所反映的人生世相中,
渗透着强烈的爱憎。他一面以厌恶的、颤栗的心,展示着这个黑暗社会给他
的种种恶梦,一面用热情、迷醉的歌喉,唱出对生活美的追求。这一正一反
的两个方面互为经纬,交织在蒲松龄的全部创作中。诚然如很多研究者所论,
《聊斋志异》是作者一生血泪之结晶,一腔块磊之倾泻。他时而将那可诅咒
的时代尽情地诅咒,时而在谐谑嘲讽中对丑类痛加鞭笞,又时而借幻化的鬼
狐来控诉那人间的不平。但是,不能否认,在《聊斋志异》中,爱,尤其是
爱人,与人为善,恻隐之心,却是它的另一部分代表作的基本主题和中心思
想。在作者的笔下,爱的神经是那样灵活敏锐,爱的触角又是那样无所不至。
对双亲,对朋友,对兄弟,对山山水水,自然无所不爱,爱得深沉,甚至对
一株株花草,一只只虫鸟,也往往以爱的眼光去观察,去体味,并以此来回
顾人生,默察社会。因之,笔触所及,也就充满情趣、温馨、甜美。尽管作
者笔下涌现的往往只是他个人独有的感触,然而却触发了读者以各自的经历
和眼光去作不同的体会和联想,从而获得艺术享受。要说这个天地不如前者
那样广袤,那也许是对的,然而却不能说它是苍白的。它所激发的是向上的
进取的勇气,它所展现的仍然是一个丰满完美的感情世界。正是在这种爱中,
我们感觉到了导人向善求真,去丑求美的一种动力。
你不妨翻开《聊斋志异》浏览一番,作者为我们塑造了多少助人为乐的
花妖狐魅的动人形象呵!《红玉》中的红玉主动地帮助贫士冯相如娶了妻子
卫氏,并在以后帮助冯生重整破碎了的家园;《封三娘》里的封三娘,热情
帮助她的好友范十一娘择婿;《小翠》中的小翠为了报恩,不仅治好了王太
常的儿子王元丰的呆痴,而且帮助王太常在险恶的官场倾轧之中,渡过了难
关。对于这种无条件做好事的人物,作者都给予了很高的褒奖,也为他们安
排了美好的结局。至于《聊斋志异》中许多禽兽助人和报恩的故事,更是举
不胜举。像《赵城虎》写老虎代人养老送终;《象》写大象掘象牙,赠恩人;
《义犬》写狗泅水救活落难之人,并代为找到仇人等等。此外,像《宦娘》、
《章阿瑞》等是写女鬼助人。总之,在这些故事里,人物多是些小人物,形
象大多是花妖狐魅、飞禽走兽,但是,作者却让我们从他们身上看到了美好
的灵魂、美的道德、美的感情,让人深深感受到了那种净化精神世界的力量。
我们这里要谈的《西湖主》在《聊斋志异》中那些导人向善求真的精品
中也是具有代表性的。小说是写穷书生陈弼教在洞庭湖救了一条猪婆龙,后
来遇大风覆舟,飘至一处,误入西湖主园亭,先被问罪,后被鱼婢传词,与
西湖主结为良缘。原来公主的母亲就是陈生曾搭救过的猪婆龙。从表现看来,
这篇小说的题旨不外是说人有恻隐之心,必有好报。但是,对于它的立意、
旨趣还不好过早地就判定为“平庸”的。尽管这则故事纯粹是虚构,然而作
品本身却说明:作者发现了人民中间蕴藏着的精神道德的美的矿藏。作者不
仅是抓住了恻隐之心、助人为乐和与人为善这个动人的主题,更难得的是,
他发现了又写出了人们心灵上的美。作者似乎感觉到,这种美德具有很大的
改造社会和改造人的潜化力量。为此,在《西湖主》这则幻想故事里,他只
写善,不写恶。作者这样处理,是从正面寄托渴望人与人关系改善的社会理
想。因为只有对现实认识的深化,才能通达于幻想。所以《西湖主》与其说
是幻想了的社会生活的写照,勿宁说是作者审美理想的艺术象征,他是从特
异的世界里去探索真善美,因此,它隐喻着更广大得多的人生内容。
为了进一步了解《西湖主》的这一写作要旨,我们不妨参之以小说以外
的作者的论著,也许这样会更清晰地领会蒲松龄写作这篇小说的旨趣所在。
在《放生池碑记》中,蒲松龄提出了“爱者仁之始,仁者爱之推”。他
认为,有无恻隐之心,爱人之心,这是人和禽兽区别的根本标志。在《为人
要则》的十二项立身处世之道中,有许多条目,也都是倡导“爱人”,要“与
人为善”的。他指出,劝人做坏事易,而劝人做好事难。惟其难,所以更应
竭尽全力去作。他还认为,在帮助他人渡过危难、克服险境时,应该“生死
以之,劳何辞,怨何避焉”。一个人如果达不到这种精神境界,必然会与人
为恶,“甚至骨肉之间,亦用机械,家庭之内,亦蓄戈矛”。于是,他高声
呼吁人们要扬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