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解读聊斋志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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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解读聊斋志异- 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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嬉戏的氛围;不像《晚霞》、《阿宝》魂魄相从,坚如磐石;甚至也有异于
鬼女聂小倩,复活而偕伉俪。公孙九娘的爱情,好景不长,转眼欢爱成昨。
悲剧的性格,悲剧的命运,使公孙九娘的爱情有浓重的悲剧气息。小说在写
人鬼结合时,只用了“邂逅含情,极尽欢昵”极简单的笔墨写二人新婚生活,
主要篇幅是正面叙述公孙九娘在于七惨案中的不幸遭遇,以及她欢不忘仇的
内心世界:

初,九娘母子,原解赴都。至郡,母不堪困苦死,九娘亦自刭。枕上追述往事,哽

咽不成眠。乃口占两绝云:“昔日罗裳化作尘,空将业果恨前身。十年露冷枫林月,此夜

初逢画阁春。”“白杨风雨绕孤坟,谁想阳台更作云?忽启缕金箱里看,血腥犹染旧罗裙”。

前一首绝句,描写屈死地下的冤魂终于得以与爱人结合的欢悦。莱阳生
到稷下时,乃甲寅年,即1614 年。距于七惨案已14 年之久,故有“十年露
冷枫林月”之语。公孙九娘这个娇怯的女鬼,已经在阴森的地下十余年了。
那么,不期而来的爱情有没有给沉冤芳魂以慰藉呢?很少。就是新婚燕尔,
她也含怨带恨,屈死的往事历历在目:“忽启缕金箱里看,血腥犹染旧罗裙。”
深仇大恨,刻骨铭心!这两首绝句,把公孙九娘的国仇家恨,淋漓尽致地表
达了出来。

公孙九娘深知人鬼殊途的爱情,无助于改变她含冤九泉的命运,所以,
她不是与爱人眷眷不舍,而是催他离开“不祥”之地。她唯一的愿望,是迁
回故乡,将来附葬爱人墓旁:

女悲曰:“千里柔魂,蓬游无底,母子零孤,言之怆恻。幸念一夕恩义,收儿骨归

葬墓侧,使百世得所依栖,死且不朽。”

即便这一微不足道的愿望,因为莱阳生匆忙忘问志表,也成了泡影。

风雅娇怯、才貌双全、楚楚动人的公孙九娘,如依人的小鸟,似迷途的
羔羊,那样纯洁可爱。她很应当享受炽热而长久的爱情,得到安乐的归宿。
但她既然成了被株连而死的伶仃孤魂,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在民族的大灾
大难中,个人怎么可能枯木再生、安受人间的爱情与温暖?她的悲剧命运是
不可逆转的,正如千万死于于七之难的人民冤沉海底!蒲松龄不仅让她葬身
故乡的愿望落空,甚至让她连再晤爱人的机会也不可得。真是冤之甚也!在
“异史氏曰”中,蒲松龄进一步用“香草沉罗,血满胸臆;东山佩玦,泪渍
泥沙”的历史故事(即屈原因谗沉江、申生伐东山的故事),清楚点明,公
孙九娘的悲剧意义,不在于鸳鸯分飞的离妇愁,而在于对清朝封建统治者的
愤慨与抗争!

但明伦的评语,很理解公孙九娘这一悲剧形象的意义:

生被株连,死成梓里。以慧丽女子赍恨重泉,游魂异域;虽复阳台云作,画阁春生,

而露冷风林,血腥罗裙,人鬼异类,岂能白头相守哉?


扑朔迷离哀婉有致

《公孙九娘》的艺术成就是多方面的:
一、不同凡响的结局
《聊斋志异》中的爱情故事,大多以有情人终成眷属作结尾。胡四娘受

尽讥笑,茹苦含辛,终于盼得女婿金榜题名,送来凤冠霞帔;辛十四娘遭受
恶霸窥伺,丈夫下狱待决,幸以狐奴邀取“圣眷”,惩罚巨恶,夫妇团聚;
瑞云不仅得到如意郎君,而且恢复了如花的容颜;青蛾与爱人身隔重岩也能
凿通相会。。蒲松龄甚至发挥天马行空的想象,让鬼女连城与恋人先成夫
妇,后返人间,让已死庚娘回阳复生与丈夫大团圆。蒲松龄像一个有菩萨心
肠的“撮合山”,千方百计编织花好月圆的结局。

《公孙九娘》的结局,却打破了大团圆的惯例,扑朔迷离,凄凉萧瑟:

(与公孙九娘分别后)生凄然而出,忉怛若丧。。。叩寓归寝,展转申旦。欲觅九
娘之墓,则忘问志表。及夜复往,则千坟累累,竟迷村路,叹恨而返。展视罗袜,着风寸
断,腐如灰烬,遂治装东旋。半载不能自释,复如稷门,冀有所遇。及抵南郊,日势已晚,
息驾庭树,趋诣丛葬所。但见坟兆万接,迷目榛荒,鬼火狐鸣,骇人心目。惊掉归舍。失
意遨游,返辔遂东。行里许,遥见女郎,独行丘墓间,神情意致,怪似九娘,挥鞭就视,
果九娘。下骑欲语,女竟走,若不相识。再逼近之,色作怒,举袖自障。顿呼“九娘”,
则湮然灭矣。
可怜的九娘,不仅不能死而复生,连随葬夫侧的愿望也成了画饼;不仅

不能与爱人重圆,甚至怨怼不释。她的行动,使评论家但明伦不惑不解:

忘问志表,生固多疏;而夜往路迷,不可谓非鬼之无灵也,况稷门再至,冀有所遇,
此情实可以告卿。既独行于丘墓间,何难再示以埋香之所?乃色作怒而举袖自障,女学士
毋乃不恕乎!
莱阳生忘问志表,不过是一时疏忽,再次寻访丛葬处,就是希冀与九娘

重逢。而九娘却怨恨之至,不肯谅解。这是她的悲剧性格所致。蒲松龄让公
孙九娘的爱情生活以怨恨终结,甚至爱情的信物——罗袜也被风吹成灰烬,
这表示他深沉的幽恨,极度的愤慨。这是和严肃的政治性开头相呼应的必然
结尾。是一幕政治惨剧的必然结果。人民不能从清室统治者铁蹄下解放出来,
主人公的爱情便只能是水中月、镜中花!这样的结局,迷离恍惚,发人深思,
耐人回味,比公式化的大团圆结局真实得多,可信得多,也感人得多。

二、叙事写人,细致精彩

《公孙九娘》的人物描写,用笔经济,历历如画。写公孙九娘,有从情
人眼中带感情的外貌描绘,有借他人之口进行的身世介绍,也有以诗句细腻
进行内心世界的描写。因为调动了多种多样的艺术手段,人物形象丰满、细
致、有立体感。在描写上,很有分寸,用词十分讲究。公孙九娘是个大家闺
秀,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颦,皆风度高雅,温文庄重。如,写她初见莱阳
生,先是“转身欲遁”,被甥女拉住,便“敛衽”施礼。礼数周到,又含羞
带怯:“羞晕朝霞”。这都是极显大家闺秀风度的描写。甥女夸她文才高,
她的态度是“微哂”,有点恼怒但可以忍受。甥女对她开起“续弦”的玩笑,
她便笑“奔出”,曰:“婢子颠疯作也,”“奔出”是一个大家闺秀在此类
话题前应有的回避态度,“奔”的同时还要“笑”,又见其“道是无情却有
情”的内心。这些描写,精确、细致、有分寸、有层次,符合人物身份、个
性。


甥女的形象也栩栩如生,真切动人。她风雅、高洁、善良,与九娘类似。
但她们又很不同。甥女还有热情、幽默的一面。她风趣地把九娘家的败落称
为“穷波斯”,半真半假地向舅父和女友当面开玩笑:“舅断弦未续,若个
小娘子,颇能快意否?”俏皮伶俐的话语使她的形象平添一层明丽的色彩,
与少言寡语,开口即含怨带恨的九娘互相映衬,相得益彰。

《公孙九娘》叙事简炼而井然有序。甥女的婚事引出莱阳生的姻缘。莱
阳生与公孙九娘的爱情成为主线,甥女之事便变为副线,借人物对话极简单
地带过。“何时于归?”“三日矣。”要言不繁。《公孙九娘》的结构针脚
缜密,不着斧凿痕迹。莱阳生刚到稷下,日暮未归。有个少年来访,仆人问
他是谁?不答。“着履而卧”。莱阳生归来,认出是死于于七惨案的朋友,
“大骇却走”。此后是一系列情节:朱生托媒,甥舅相会,莱阳生对公孙九
娘一见钟情。至此,读者已经将莱阳生初见朱生时在旅店引起的惶惧淡忘了。
作者却笔锋一转,很仔细地补上了这样一笔:“生归,僧仆集问,生隐之曰:
‘言鬼者妄也,适赴友人饮耳。’”有这样几句话作交待,方能事事有着落,
人人有交待。莱阳生刚见朱生时,“大骇却走”,必然引起仆人怀疑。莱阳
生作“言鬼者妄”之语,不仅顺理成章,而且是必要的一笔。仅从这一个小
例,可以看出《公孙九娘》结构之严密。

三、语言凄婉、凝炼

《公孙九娘》的语言优美、凝炼而富于表现力。“碧血满地,白骨撑天”,
八个字,便把惨不忍睹的大屠杀场面写得透足。“笑弯秋月,羞晕朝霞”,
八个字,活画出九娘的神采。公孙九娘很美,但她的美,不是“容华绝代,
笑态可掬”的婴宁那种带野气的美,也不是“娇丽无比,莲步蹇缓”的华三
娘那种带狐媚的美(《巧娘》),而是大家闺秀特有的美。作家着眼写的,
是她因为有礼貌的微笑,变得秋水盈盈的明亮眼睛,还有因为羞涩而像彩霞
一般娇艳的脸颊。真是画龙点睛,勾魂摄魄。写朱生新婚的形貌心情,也是
八个字:“整履摇箑,意甚忻适”。简炼、形象、传神。莱阳生与公孙九娘
分别后,又去向甥女告别,被从美梦中惊醒的甥女夫妇的神态是:“朱生白
足出逆;甥亦起,云鬓鬅松,惊来省问。”一个“白足”,一个“云鬓鬅松”,
恰如其分地描绘出两人接待深夜来客的惶急心情。这些语言,以一当十,出
神入化。写人则三言两语,神采毕肖;叙事则寥寥数笔,明明白白。

《公孙九娘》字里行间充溢着浓郁的抒情气氛。公孙九娘的两首绝句,
是低沉哀怨的抒情诗。人物间的对话,也常常是悲悲切切,愁思如缕。从“碧
血满地,白骨撑天”的开头,到“坟兆万接,迷目榛荒”的结尾,全文如一
缕飘忽迷茫的愁云,似一阵如泣如诉的静夜箫声,凄婉缠绵,婆娑迷离,余
音绕梁,耐人寻味。

1982 年7 月于山东大学中文系

(选自《聊斋志异鉴赏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 年版)


张燕瑾
开卷有味心随神往
——谈《花姑子》中悬念的运用


“将欲区文章之善否,不必以理法绳也,但取而读之:读未终篇,已厌
其词之长,必弗善矣;读既终篇,犹嫌其词之短,必甚善矣。”(《聊斋志
异》刘瀛珍序)《花姑子》就属于让人“犹嫌其词之短”这样的作品。读完
之后仍然有余香苒苒;使人不忍掩卷。在《聊斋志异》中,具有这样艺术效
果的作品不胜枚举,但造成这种艺术效果的艺术手法却各不相同。以本篇而
论,悬念的运用是它艺术上的一个显著特色。《聊斋志异》的一个评论家冯
镇峦说:“作文有前暗后明之法,先不说出,至后方露,此与伏笔相似不同,
左氏多此种,聊斋亦往往用之。”(《读聊斋杂说》)问题既经提出,却不
说破,给读者造成悬念,读者要知究竟,就非得往下看不可,于是作品便产
生了强烈的吸引力。本篇作品运用悬念的特殊之处在于,一是悬念不止一个,
不止一种。一种是把已经发生的事情隐蔽起来,使读者产生种种猜疑,如“是
吾恩主”者是;一种是把尚未发生的事情预示出来,引起读者对人物命运的
种种担心,如“不能永谐琴瑟”者是。作者把多种悬念错综运用,读者一个
疑问未解,又生一个疑问,联翩而下,到底不懈。二是这些悬念并不是已经
造成就撒手不管,直到后来才旧事重提。作者把已经造成的悬念,在最后点
破之前,反复提及,隐隐跃跃,令人猜测不定,增强了艺术效果。

安幼舆喜放生,见猎人猎获禽兽,一定买而释之。五年前于华山道上曾
买一猎獐放之。本篇就描写獐精报答安生救命之恩过程中,獐女花姑同安生
的一段恋爱故事。

故事一开始就写安生暮归途中:

路经华岳,迷窜山谷中。心大恐。一矢之外,忽见灯火,趋投之。数武中,欻见一

叟,伛偻曳杖,斜径疾行。安停足,方欲致问。叟先诘谁何。安以迷途告;且言灯火处必

是山村,将以投止。叟曰:“此非安乐乡。幸老夫来,可从去,茅庐可以下榻。”安大悦,

从行里许,睹小村。叟扣荆扉,一妪出,启关曰:“郎子来耶?”叟曰:“诺。”

古以六尺为步,半步为武,“数武”本是近在咫尺的,却“欻见”一叟,
叟非常人,来得奇突。“伛偻曳杖”,驼背躬身,拄杖而行,写叟的老态龙
钟。这样的老者却居然能“斜径疾行”,貌与行,似乎是很不相称。紧接着,
迷路人未及开口致问,叟又“先诘谁何”,又是一疑。这些疑问,等到叟说
出“此非安乐乡”一席话,以及扣扉时同老妪的回答,我们才知道:正因为
“此非安乐乡”,叟才去接引安生,才穿斜径求近路,快步行急救营。从后
文我们知道,“叟”是一个经过修炼的老獐,年虽老也能欻然而现,也能疾
步以行。但现在还秘而不宣。至于何以不是安乐乡,作者并不说破;叟为什
么要去迎接安生,又为什么能预知安生迷途,也不说破,都给读者造成悬念。
文笔惝怳迷离,令人难以捉着,而读者在疑云缭绕之际,又听叟对妪言道:
“此非他,是吾恩主。婆子不能行步,可唤花姑子来酾酒。”“是吾恩主”
四字又提出了本篇的主要悬念,而一提之后,作者却放下此一端避而不谈,
由“是吾恩主”引出下文,开始了为报恩主“出妻见子”的精彩描写。一开
头,这种种悬念就把你吸引住了。你想掩卷辍读吗?那怎么行!作者用他那
支神奇的富有魅力的笔,制造了种种悬念,已经使读者着魔入迷,还怎么能


摆脱得了呢!一定要解开疑云,看个究竟,这便是作者巧用悬念所产生的艺
术效果了。

作者在描摹事物、刻画形象的时候,往往使用双笔进行对应描写,上述
种种悬念就穿插在这种对应描写之中,使作品经纬交织,浑然一体。何谓双
笔?即是把表面相似的事物分作两次描写,内容却各不相同。

花姑子是这篇作品的女主人公,作者两次写她的容貌。一次是安生初至
其家,叟命花姑酾酒:“俄女郎以馔具入,立叟侧,秋波斜盼。安视之,芳
容韶齿,殆类天仙。”另一处是“女频来行酒,嫣然含笑,殊不羞涩”。前
一处侧重在绘形,写她的外在美;后一处侧重在传神,写她落落大方的神态。
只有其一,看不出花姑的全貌,只有二者结合,才能互相映照,表现形象的
各个方面。

鲁迅先生说:“明末志怪群书,大抵简略,又多荒怪,诞而不情,《聊
斋志异》独于详尽之外,示以平常,使花妖狐魅,多具人情,和易可亲,忘
为异类,而又偶见鹘突,知复非人。”(《中国小说史略》)鲁迅先生是从
人物性格和故事情节方面说的。从人物的外貌和自然特征来说,也是如此。
作者一方面写花姑具有人的特点,具有人的美貌、人的感情,可爱可亲;另
一方面又具有异类的属性,使读者“知复非人”。在描写这种异类属性的时
候,并不大事渲染,并不妨碍形象的美和“和易可亲”。写鬼,是除了行动
的飘忽之外,便是体肤的“冷”;写花姑子,则抓住了“香”来表现香獐的
特点。写她的香,也有两处。一处是安生相思成病“气势阽危”的时候,她
来了:“乃登榻,坐安股上,以两手为按太阳穴。安觉脑麝奇香,穿鼻沁骨。
按数刻,忽觉汗满天庭,渐达肢体。”另一处是三日后安生病愈,她来探望:
“但觉气息肌肤,无处不香。问曰:‘熏何芗泽,致侵肌骨?’女曰:‘妾
生来便尔,非由熏饰。’安益奇之。”第一次只是病中的感觉,第二次便点
明“无处不香”、“生来便尔”,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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