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妇,宁不羞死!”后来这位穷书生(张生)欲娉婢女青梅为妻,王进士说:
“是只合耦婢子,前此何妄也,然鬻媵高门,价当倍于曩昔。”王进士的庸
俗、势利、贪财等个性特点,通过他自己的口,表现得十分透足。
三《聊斋志异》对方言口语的提炼
《聊斋志异》虽然是用文言文写作的,但它采用了大量的方言、口语、
俚语、谚语,这是蒲松龄向民间学习语言的成果,也是他花费巨大的艺术匠
心对群众语言精心提炼的结晶。《聊斋志异》的语言所以能克服一般文言文
的呆板,人物的语言所以能够具有鲜明的个性,能够把人写活,能够使读者
由说话看出人来,与它这方面的成就是分不开的。《阎王》中李允常和他嫂
子的一段对话,除文言虚词和个别词汇外,几乎都是与口语接近的语言:
李遽劝曰:“嫂无复尔!今日恶苦,皆平日忌嫉所致。”嫂怒曰:“小郎若个好男
儿,又房中娘子贤似孟姑姑,任郎君东家眠,西家宿,不敢一作声,自当是小郎大好乾纲;
到不得代哥子降伏老媪。”李微晒曰:“嫂勿怒,若言其情,恐欲泣不暇矣。”曰:“便
曾不盗得王母箩中线,又未与玉皇香案吏一眨眼,中怀坦坦,何处可用哭者。”
《聂小倩》中有一段对话,也有很多口语词汇:
媪笑曰:“背地不言人,我两个正谈道,小妖婢悄来无迹响,幸不訾着短处。”又
曰:“小娘子端好是画中人,遮莫老身是男子,也被摄魂去。”女曰:“姥姥不相誉,更
阿谁道好?”
有些人物的语言,使用了来自生活中的生动形象的比喻,这是民间语言
中常有的现象:
“闺中人,身不到场屋,便以功名富贵似汝在厨下汲水炊白粥,若冠加于顶,恐亦
犹人耳。”(《颜氏》)
“我母子守穷庐,不解役婢仆。日得蝇头利,仅足自给。今增新妇一人,娇嫩坐食,
尚恐不充饱,益之二婢,岂吸风所能活也。”(《蕙芳》)
“诸婢想俱饿,遂如狗舐砧。”(《肖七》)
“汲水炊白粥”,“岂吸风所能活也”,“狗舐砧”等,都是群众语言中常
用的生动比喻,山东方言口语中,现在仍有形容食物吃的光叫“像狗舐得一
样干净”。用“喝西北风”来说明贫困无食。
《聊斋》中还使用了很多谚语。如“丑妇终须见姑嫜”(《连城》),
“先炊者先餐”(《寄生》),“一日夫妻,百日恩义”(《张鸿渐》),
“瓜果之生摘者,不适于口”(《胡氏》),“此非饿鸱作天鹅想耶”(《邵
女》)等等,都是至今仍活在人民群众中的谚语。
方言、口语、谚语在《聊斋志异》的人物的语言中占有相当大的分量,
有些段落,几乎全是口语,但语言风格仍保持文言的派头,与《聊斋》的整
个语言风格相当和谐。由于大量在人物语言中使用口语,接近现实生活中人
物的语言,给人的感觉就更传神、逼真、绘声绘色,有不少语言,直到今天
还活在人民中间,读起来感到特别亲切有味。
蒲松龄的人物语言,最出色的是妇人女子的语言,蒲松龄笔下有众多的
慧心妙口的女性,她们的语言,有的辛辣,有的诙谐,有的尖刻,有的隽永。
特别是闺房女子互相调笑、挖苦的谐噱之语,更是姿趣横生、活泼清新,读
者可以窥见人物的神态、情态,仿佛听到看到她们朗朗的笑声,说话时的动
作,声调的高低抑扬、缓急快慢。如闻其声如见其人,这是《聊斋志异》在
语言提炼上的最突出的成就。
莲香与李氏,共恋桑生,起初,莲、李互相争风吃醋,后来两人碰在一
起,互相配合为桑生治病,莲香与李氏的一段对话,是十分有趣的:
莲笑曰:“恐郎强健,醋娘子要食杨梅也。”李敛衽曰:“如有医国手,使妾得无
负郎君,便当埋首地下,敢复腼然于人世耶!”莲解囊出药,曰:“妾早知有今,别后采
药三山,凡三阅月,物料始备,瘵蛊至死,投之无不苏者。然症何由得,仍以何引,不得
不转求效力。”问:“何需?”曰:“樱口中一点香唾耳。我一丸进,烦接口而唾之。”
李晕生颐颊,俯首转侧而视其履。莲戏曰:“妹所得意唯履耳。”李益惭,俯仰若无所容。
莲曰:“此平时熟技,今何吝焉?”遂以丸纳生吻,转促逼之,李不得已,唾之。莲曰:
“再!”又唾之,凡三四唾,丸已下咽。(《莲香》)
在莲香与李氏的这次会见中,因桑生的病由李氏而得,莲香又采药有功,所
以莲香在精神上占了压倒优势,但莲香对李氏又有怜爱之意,她对李氏这位
“醋娘子”并无恶意,她出语虽咄咄逼人,但并不以势压人,而是打趣开玩
笑。用香唾作药引,似乎有点故意捉弄李氏,当着莲香的面,又是初次公开
见面,李氏当然感到难堪。莲香不仅语言逼人,而且目光逼人,当李氏因羞
涩感到无地自容不自觉的俯仰转侧但视其履的时候,莲香的目光似乎追随着
李氏的目光而转移到李氏的履上,“妹所得意唯履耳”这句话冲口而出,莲
香又再三催促李氏以接口而唾丸。李氏感到为难,莲香又说出“此平时熟技,
今何吝焉”的话,尖酸而又诙谐,语言的妙趣直可臻于神品的境界。
《狐梦》中的二娘子,在践席祝贺毕生与三娘子的新婚之喜时,其语言
的爽朗、谐戏,也是很有代表性的,这位二娘子一见其妹,不管“新郎在侧”,
便与妹妹、妹夫大开玩笑:“‘妹妹已破瓜矣,新郎颇如意否?’女以扇击
背,白眼视之。二娘曰:‘记儿时与妹相扑为戏,妹畏人数胁骨,遥呵手指,
即笑不可耐。便怒我,谓我当嫁僬侥国小王子。我谓妹子他日嫁多髭郎,刺
破小吻,今果然矣。’”这种闺房戏语,不但生动逼真,而且有趣。诚如冯
镇峦、但明伦所言:“点缀小女子闺房戏谑,都成隽语,且逼真。”(冯评)
“喁喁小语,戏而成趣”。(但评)蒲松龄对妇人、女子的神态、动作、语
言等方面的观察是相当细致入微的。在文言小说中,他以口语为基础,提炼
妇女的语言,取得相当突出的成功,《聊斋》中有大量的妇人女子之言能给
人天真烂漫、生动逼真之感,绘声绘色,写形写神,曲尽其妙。如“个儿郎
目灼灼似贼。”“目灼灼贼腔未改。”(《婴宁》)“姊姊乱吾种矣。”“姊
夫贵矣,创口已合,未忘痛耶!”(《娇娜》)“腹中小郎已许大,尚发蓬
蓬学处子耶。”(《画壁》)“腐秀才!要如何便如何耳,狂探何为?”“青
风一度,即别东西,何劳审究,岂将留名字作贞坊耶。”“孽障哉!不知何
人饶舌,遂使风狂儿屑碎死。”(《荷花三娘子》)等等,她们的性格虽各
不相同,但都是口吻逼肖的少女语言。
四《聊斋志异》辛辣的讽刺语言和对生
活本质认识具有高度概括性的语言
蒲松龄对生活现象的本质有较清楚的认识,他笔端常带感情,对美好的
事物和善良的人们,有诚挚的爱;对丑恶的现象和坏人,他有强烈的仇恨。
他的讽刺是最辛辣不过的,往往能几句话击中要害。《梅女》中,通过老媪
的口,怒骂贪财以致逼杀人命的典史:“汝者浙江一无赖贼,买得条乌角带,
鼻骨倒竖矣!汝居官有何清白?袖有三百钱,便而翁也!”《饿鬼》中讽刺
见钱眼开的官吏“官数年,曾无一道义交,袖中出青蚨,便作鸬鹚笑,不,
则睫毛一寸长,棱棱若不相识。”等等,都是入骨三分的辛辣尖刻的语言。
蒲松龄基于他对生活本质的深刻观察,提炼出很多有高度认识意义的语言,
如讽刺科举制度的“黜佳才而进凡庸”(《三生》);讽刺封建官府的“受
笞久当,谁教我无钱矣”(《席方平》),同旧社会劳动人民所说的“衙门
口,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是异曲同工的。在《梦狼》中,作者把贪官
污吏比作虎狼:“窃叹天下之官虎而吏狼号,比比也。”讽刺世态炎凉的“花
面逢迎,人情如鬼”(《罗刹海市》)对封建官府的爪牙凝聚着高度仇恨的
“余欲上言定律:凡杀公役者,罪减平人三等,此辈无有不可不杀者也。”
(《伍秋月》)有些成了脍炙人口的有高度认识价值的格言,有些是有鲜明
爱憎的愤激之言。
总之,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在语言上的确有很高的造诣,他在语言提
炼上的确花费了极大的艺术匠心,他不愧是语言的大师,《聊斋》一书中,
精彩绝艳,处处间起,妙语巧言,络绎奔会。在学习古代语言上,显示了他
的兼收并蓄、博大精深、宏中肆外的特点;在提炼口语中,体现了他把民间
语言作为文学语言的源泉和宝藏的正确道路。他给文言小说在语言上输进了
新鲜的血液,在语言的个性化上,他代表文言小说的最高成就,而且有创造,
有突破。
(选自《蒲松龄研究集刊》第2 辑,
齐鲁书社1981 年版)
黄秋耘
寒夜话《聊斋》
《聊斋志异》是我最早熟悉的一部古典文学作品,从小便熟习于听老年
人讲这些故事,一听便着了迷。
说也奇怪,不久以前,我把《聊斋志异》里的一些故事讲给我的一个刚
达学龄的小女儿听,她也听得津津有味。像《劳山道士》这样的故事,她听
了一遍,就能够复述出来。
一部文学作品,能够使这样一些不同时代、不同年龄、不同经历的读者
同样着迷,恐怕不能不承认它真是有点“艺术魅力”了罢。这“艺术魅力”
从何而来呢?它具有怎么样的艺术特色呢?这是我在这篇短文中所试图探讨
的问题。
(一)
我觉得,情节的生动性和丰富性,是《聊斋志异》的一个主要的艺术特
色。(别小觑了这一点,马克思提倡“莎士比亚化”,恩格斯一再强调莎士
比亚在戏剧史上的作用,不正是因为他们特别激赏莎士比亚戏剧中生动而丰
富的情节么!)鲁迅先生评论《聊斋志异》,说它“描写委曲,叙次井然,
用传奇法,而以志怪,变幻之状,如在目前;又或易调改弦,别叙畸人异行,
出于幻域,顿入人间,偶述琐闻,亦多简洁,故读者耳目,为之一新。”虽
只寥寥数语,却是十分确切的品题。例如众所周知的名篇《促织》,真可谓
尽情节曲折、布局奇妙之能事。此篇开始写主人公成名因捕不到蟋蟀供应官
府,屡受追比杖责,忧闷欲死。后来求神问卜,历尽艰辛,好不容易才捉到
一头“巨身修尾、青项金翅”的健蟀,正在举家庆贺,不幸这头健蟀却被他
的儿子误杀了。儿子害怕责罚,跳井自杀,成名呼天抢地,悲恸欲绝。等到
他把儿子从井中救出,发现还有一丝半丝气息,心情稍慰,但看到蟋蟀笼空,
又气断声吞,僵卧长愁。到这里,作者忽然笔锋一转,写成名又捉到一头外
貌不扬的小蟋蟀,这头蟋蟀屡斗屡胜,成名把它献进了皇宫,换得了很多赏
赐,原来这头蟋蟀正是他儿子的灵魂所变化的。最后儿子复苏,合家团圆,
皆大欢喜。全篇不过一千四五百字,写主人公从悲到喜,喜极生悲,悲极复
喜。。。悲喜交集,祸福环生,形成波澜起伏、高潮叠出的格局,故事的发
展始终不离开蟋蟀的得失这一条主要线索,读者的心弦也随着蟋蟀的得失而
忽弛忽张。“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聊斋志异》中好些篇
章引人入胜之处,每在于此,这决不是一些开门见山、一览无余的作品所能
比并的。《聊斋志异》全书共四五百篇(《聊斋志异》的通行本载431 篇,
目前我们已发现的佚文有71 篇,共合500 篇以上),写同类题材的作品也有
不少,却没有一篇在情节上是重复的。光凭这一点,作者也够得上称为一个
说故事的能手了。
《志异》脱稿后,作者曾将其中某些篇章改写成通俗的“俚曲”,供民
间演唱。如将《商三官》和《席方平》改编成《寒森曲》,将《张鸿渐》改
编成《磨难曲》和《富贵神仙》,将《张诚》改编成《慈悲曲》。。等等,
当然在内容上有所增添,在描写上有所铺张,但一篇千余字的短篇小说,能
够改编成为一部供演唱数小时之久的戏曲,若不是原作具有十分丰富和生动
的情节,这是很难设想的。
(二)
《聊斋志异》中最令人击节赞赏之处,就是作者能够用寥寥几笔,就活
灵活现地勾勒出一幅幅人情世态的速写画,真可谓“以一目尽传精神”。特
别是在一些恋爱小故事中,往往借助于人物的一两个小动作,或者一两句随
随便便的谈话,就把小儿女初恋时缠绵缱绻的心情神态,抒写得细腻入微,
淋漓尽致。例如在《阿绣》中,写少年刘子固暗恋杂货肆中的少女:
。。临行,所市物,女以纸代裹完好,已而以舌舐粘之,刘怀归不敢复动,恐乱其
舌痕。积半月,为仆所窥,阴与舅力要之归,意惓惓不自得,以所市香帕脂粉等类,密置
一箧,无人时,辄阖户自检一过,触类凝思。
又如在《婴宁》中,写少年王子服在郊游中邂逅女郎婴宁:
。。生见游女如云,乘兴独遨。有女郎携婢,捻梅花一枝,容华绝代,笑容可掬。
生注目不移,竟忘顾忌。女过去数武,顾婢曰:“个儿郎目灼灼似贼”,遗花地上,笑语
自去。生拾花怅然,神魂丧失,快快遂返。至家,藏花枕底,垂头而睡,不语亦不食。
又如在《王桂庵》中,写王桂庵追求邻舟的姑娘:
王稚,字桂庵,大名世家子。适南游,泊舟江岸。邻舟有榜人女,绣履其中,风姿
韵绝。王窥瞻既久,女若不觉。王朗吟“洛阳女儿对门居”,故使女闻。女似解其为己者,
略举首以斜瞬之,俛首绣如故。王神志益驰,以金锭一枚遥投之,堕襟上;女拾弃之,若
不知为金也者。金落岸边,王拾归;已又以金钏掷之,堕足下;女操业不顾。无何,榜人
自他归。王恐其见钏研诘,心急甚;女从容以双钩覆蔽之。榜人解缆,顺流径去。王心情
丧惘,痴坐凝思。
都可谓尽态极妍。更为难能可贵的是,作者作这样的描写时,竭力做到不一
般化,以不同的细节来表现人物的不同的性格和不同的身份。譬如企图以金
锭金钏来表示爱情,这只能是“大名世家子”的所为,小书生刘子固决不会
出此,他至多关起门来偷偷赏玩爱人的芗泽。当面揶揄男子,复遗花于地,
笑语自去,在封建时代,也只有像婴宁那样倜傥不羁的女郎才能有此胆量。
又如同是写惊惶失措、狼狈不堪状,于朱孝廉,则写他:“朱跼蹐既久,觉
耳际蝉鸣,目中火出,景状殆不可忍。。。”(见《画壁》);于杨万石,
则写他:“坐伺良久,万石频起催呼,额颊间热汁蒸腾。”(见《马介甫》);
于张鸿渐,则写他:“一夜方卧,忽闻人语沸腾,捶门甚厉,大惧,并起,
闻人言曰:‘有后门否?’益惧,以门扉代梯,送张度垣而出。。。”(见
《张鸿渐》)因为这三个人的情况是各有不同的:朱孝廉与天女幽会,突遇
金甲使者搜查,伏匿床下;杨万石正在招待客人,担心悍妻突出逐客,自己
下不了台;张鸿渐却是钦案逃犯,亡命十年,刚刚潜返家门,所以一遇到风
吹草动,就如惊弓之鸟,望月而飞。凡此种种,都是略加点染,人物即声态
并作,跃然纸上,而且如来三十二相,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