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误的一步棋子,爵士夫人啊,我从来没想到你会下这一步棋。”
在这一月里严寒下雪的早晨,露西。奥德利是容光焕发的。别人的鼻子受到冷酷冰王的尖利手指的粗暴攻击,可爵士夫人的鼻子却保护得好好的;别人的嘴唇受到苦寒凛冽天气的影响,都冻得发白发青了,但爵士夫人俏丽的玫瑰花蕾似的小嘴,却保持了它最明媚的色彩和最欢乐的鲜艳。
她裹在罗伯特。奥德利替她从俄国买回来的黑貂皮大衣里,而且还带了个貂皮手笼,年轻男子认为这手笼看上去几乎跟她本人一般儿大。
她外表上是一个稚气的、自己毫无办法的、象婴儿一样娇生惯养的小东西,罗伯特瞧着她向壁炉(他就站在附近)走过来、对着炉火烘烘她那戴手套的小手,这时,他眼睛里倒露出了一些怜悯之色。
“好一个寒冷的早晨,奥德利先生,”她说,“好一个寒冷的早晨!”
“是的,真冷!奥德利夫人,你为什么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出门呢?”
“因为我要看看你──特地要看看你。”
“果真!”
“是的,”爵士夫人说道,露出相当为难的神情,她玩弄着手套上的纽子,焦虑不安之中几乎把组子也拧掉了。──“是的,奥德利先生,我觉得你没有得到热情的款待;我觉得,总而言之,你有理由抱怨;我觉得应该向你道歉。”
“奥德利夫人,我不想要什么道歉。”
“但是你有权要求道歉,”爵士夫人平静地答道。“呀,我的亲爱的罗伯特,难道我们彼此要那么讲究礼节吗?你住在奥德利府邸十分舒适,而我们也很高兴你住在那儿;然而,我那亲爱的、傻里傻气的丈夫必定在愚蠢的脑袋里产生了荒谬可笑的想法:一个二十八、九岁的侄儿在他妻子的闺房里抽雪茄烟,会危及他那可怜的小妻子的心灵的安宁。你瞧,我们愉快的家庭小圈子就这样破裂了。”
露西,奥德利以其独特的、幼稚而轻松愉快的神情说了这番话,这在她好象是十分自然的。而罗伯特几乎是悲伤地俯瞰着她那生气勃勃。容光焕发的脸。
“奥德利夫人,”他说,“上天不许可你或我给我伯父宽宏大量的心蒙上悲哀或耻辱!──也许,我还是出了府邸比较好──也许,我还是从没踏进府邸比较好!”
她侄儿说话时,爵士夫人一直瞧着炉火,但,听到他最后一句话时,她突然抬起头来,用一种诧异的表情上下左右打量着对方的脸──这是一种认真的、疑惑的注视,它的全部意义,年轻的大律师是懂得的。
“啊,请不必惊惶,奥德利夫人,”他严肃地说道。“你不必害怕我有什么从巴尔扎克或小仲马的小说里传染来的、荒唐可笑的、多情善感和傻里傻气的神魂颠倒。内殿法学协会的主管委员会告诉你:
罗伯特一点也没感染到流行性疾病,这种疾病的外部症状就是领子翻下来,戴着拜伦式的领结。我说我但愿自己去年并未踏入伯父的府邸,我这话包含着较之任何多情善感远为庄严的意义。”
爵士夫人耸耸她的肩膀。
“奥德利先生,如果你坚持要谈论暧昧不明的哑谜,”她说,“你就必须原谅一个可怜的小妇人,如果她拒绝回答。”
罗伯特对这话不作答复。?
“可是请你告诉我,”爵士夫人说道,口气完全变了。“究竟是什么吸引你来到这凄凉的地方?”
“好奇心。”
“好奇心。”。
“是的;我对那生着公牛脖子、深红头发、灰色邪恶眼睛的男人很感兴趣。爵士夫人,这是一个危险的人──我可不喜欢落到他手掌之中去。”
奥德利夫人的脸上突然发生变化;俊俏的玫瑰艳红从她的面颊上消失了,剩下蜡似的苍白;蓝色的眼睛里愤怒的光闪闪烁烁。
“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你,罗伯特。奥德利,”她激动地大声说道──“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你竟这样的恨我?”
他十分严肃地答道──
“奥德利夫人,我有个朋友,我十分深切地爱他,自从我丧失了这个朋友以来,我担心自己对其他人的感情,都奇怪地变成怨恨了”
“你的意思是指跑到澳大利亚去的托尔博伊斯先生?”
“是的,我是指托尔博伊斯先生,我听说他去了利物浦,打算要到澳大利亚去。”
“你不相信他已经坐海船到澳大利亚去了?”
“我不相信。”
“可你为什么不相信呢?”
“请原谅我,奥德利夫人,如果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悉听尊便,”她漫不经意地说道。
“我的朋友失踪了一个星期以后,”罗伯特继续说道。“我在悉尼和墨尔本的报纸上登了广告找他,如果广告登出来时他在这个或那个城里,叫他就写信把行踪告诉我;也要求遇见他的人,不论在殖民地还是在旅途中遇见他的,都把有关他的任何讯息通知我。乔治。托尔博伊斯在去年九月六日离开埃塞克斯,或者说是从埃塞克斯失踪了。到这个月月底,我应当收得到一些这个广告的回音。今天是二十七日了;时间很近了。”
“如果你收不到回音呢?”奥德利夫人问。
“如果我收不到口音,我就会认为我的忧虑不是无中生有,我就要尽我最大的力量采取行动了。”
“你所谓行动是指什么呢?”
“啊,奥德利夫人,你使我想到我在这件事情上是何等无能为力。我的朋友可能就是在这家旅馆里给干掉的,被刺身亡,就倒在我现在所站立的这块炉石上,我可能在这儿待上一年,最后出去时还是不知道他的命运,倒象我从来没有踏进这门似的。屋子里也许藏着不可思议的秘密,可我们走进门时又知道个什么呢?如果明天我要走进一个寻常老百姓的八个房间的屋子,在这个屋子里,玛丽亚。曼宁和她的丈夫谋杀了他们的客人,Ⅰ对这已经过去的恐怖事件,我应该没有什么可怕的先见之明。肮脏的勾当是在最宜人的屋顶下干出来的,可怕的罪行是在风光最美丽的地点发生的,而且在出事地点没有留下丝毫的痕迹。我不相信蔓陀罗花,不相信时间也擦不掉血迹斑斑。我倒相信我们可以在一种罪恶的气氛里走动,仍然自由自在地呼吸。我相信我们会仔细端详一个杀人者的微笑的脸,而且爱慕这脸的镇静安宁之美。” Ⅰ这件谋杀案确有其事,发生在一八四九年八月九日。玛丽亚原是一位夫人的侍女,她的丈夫是个铁路警卫,他们请玛丽亚的情人来吃饭,把他杀了埋在地板底下的生石灰里。这一对平时关系冷淡的夫妇被判死刑,临刑半小时,夫妇言归于好。”
爵士夫人大笑起来,嘲笑罗伯特的这种认真劲儿。
“你似乎对于讨论这些可怕的题目倒很有兴趣,”她颇为鄙夷地说道:“你应该当个负责侦查的警官的。”
“有时候我觉得我早该成为一个优秀的、负责侦查的警官了。”
“为什么?”
“因为我是坚韧的。”
“然而还是回到乔治。托尔博伊斯上来吧,我们在你滔滔不绝的讨论中瞧不见他了。如果你的广告得不到回音,你怎么办呢?”
“那么,我就会认为我有充分的理由得出结论;我的朋友是死了。”
“真是这样吗,那么你──”
“我要研究他留在我事务所里的个人财物。”
“当真!它们是些什么东西啊?我想,无非是外套啦,背心啦,漆皮靴啦,海泡石烟斗啦,”奥德利夫人大笑着说道。
“不;还有信件哩──他的朋友们的来信,他的老同学的来信,他的父亲的来信,他的同行兄弟的来信。”
“是吗?”
“还有他妻子的来信哩。”
爵士夫人沉默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瞧着炉火。
“你可曾看见过那位去世的托尔博伊斯夫人写的什么信吗?”过了一会儿,她问道。
“从来没看见过。可怜的人儿!她写的信,对于弄清我朋友的命运,大概不会有多少帮助。我敢说,她写的是一种常见的女性化的潦草字迹。奥德利夫人,很少人象你那样写得一手富有魅力的、异乎寻常的好字。”
“啊,那么你当然是认得出我的笔迹的了。”
“是的,我确实对你的笔迹很熟悉。”
爵士夫人再次烘烘手,接着就拿起她原来放在旁边一把椅子上的巨大貂皮手笼,准备走了。
“奥德利先生,你已经拒绝接受我的道歉,”她说:“但我深信,你不会不相信我对你的诚意。”
“完全相信,奥德利夫人。”
“那么再会了,让我劝你别在这凄凉的、到处漏风的地方待久了,如果你不想把风湿病带回无花果树法院去的话。”
“我明天早晨回城里去看看我的信件。”
“那么,再说一遍,再见了。”
她伸出手来;他宽松地把这手握在他自己的手里。看来,如果他存心残酷地握紧的话,这只软弱的小手在他强大的手掌之中是会被握个粉碎的。
他送她到马车上,看着马车驰去。马车不是向奥德利府邸而去,而是朝着布伦特伍德的方向,这地方距离斯坦宁丘大概六英里光景。
大约一个半钟头以后,当罗伯特站在旅馆门口抽着雪茄、望着雪片落在对面白净的田野里时,他看到那轿式马车回来了,这回是空车,一直开到旅馆门口。
“你送奥德利夫人回到庄院府邸了?”他跟马车夫搭话道,车夫已经停下车来要一大杯加香料的热啤酒。
“不,先生;我刚从布伦特伍德车站回来。爵士夫人坐十二点四十分的火车到伦敦去了。”
“进城?”
“是的,先生。”
“爵士夫人到伦敦去了!”罗伯特回到小小的起居室时说道。“那么我就坐下一班车跟踪而去;如果我的估计没有多大错误,我知道上哪儿去找她。”
他整理好旅行皮箱,付清帐单(菲比。马克斯仔细地开了收据)
,用一对皮颈圈和一条链子把两只狗缚在一起,坐上城堡旅馆为方便斯坦宁丘的交通而配备的旅行马车。他赶上了三点钟从布伦特伍德开出的特别快车,舒舒服服地坐在空空如也的头等车厢的角落里,蜷缩在两条旅行毛毯里,稍稍地违抗当局的规定,吸着一支雪茄。“铁路公司不妨随它高兴订立许多补充法规,”他喃喃地说道,“然而,只要我有半个克朗塞给警卫,我就可以自由自在地享受我的方头雪茄,爱抽多久就抽多久。”
第十九章 铁匠的错误
罗伯特。奥德利先生下车踏上尚迪奇的月台,是四点零五分正,他心平气和地等待着扶到他的狗儿和旅行皮箱得以托付给头等车厢侍者。侍者已替他叫来了出租马车,并在忙碌着他的一般事务;侍者态度谦恭有礼而又神情冷漠,这种态度,替一班不许接受感激的公众的小费的服务员,博得了无限声誉。罗伯特。奥德利以无比的耐心等待了好久;但由于特别快车通常总是一列长长的客车,有许多旅客来自诺福克,带着猎枪和猎犬,以及其他一言难尽的各式各样的随身用品,得花不少时间才能把事情办得符合大家的各种要求,甚至大律师那种天使般的对尘世俗事无所谓的心情也几乎失控了。
“也许,要等到那位为一头肝色斑点的猎犬而吵吵闹闹的绅士,发现了他所要的独特的猎犬和独特的斑点时──看来这种幸福的结合还不大会到来,──他们才会把我的行李给我,放我走。安排这种事情的家伙,一眼就看出我是个天生受欺负的人,知道如果他们在这月台上把我蹂躏得命都快没有了,谅我也没有胆量控告铁路公司的。”
突然,他想到了一件事,便让侍者去为保管他的东西而奋斗,自己则绕道走到车站另一边去。
他听到一声铃响,看看钟,记起这时有班开往科尔切斯特的下行车。自从乔治。托尔博伊斯失踪以来,他明白了抱定正直目的是怎么一回事;他及时地来到对面的月台上观望旅客们上车落座。
有一位贵夫人显然刚赶到车站,因为她就在罗伯特走近火车的那一刻匆匆走上月台,匆忙激动之中几乎撞在这位绅士的身上。
“请你原谅──”她彬彬有礼地开口道,接着,她的眼睛从奥德利先生的背心──跟她俊俏的脸高度相同──抬起来一看,便大声叫了起来,“罗伯特!你已经在伦敦了?”
“是的,奥德利夫人;你说得很对,城堡旅馆是个凄凉的地方,而且──”
“你变得厌恶城堡旅馆了──我知道你会厌恶的。请替我打开车厢的门:火车两分钟后就要开了。”
罗伯特。奥德利瞧着他伯父的妻子,一脸迷惑不解的表情。
“这意味着什么呢?”他想。“四个钟头以前,在斯坦宁丘的小房间里,她是个暂时丢下假面具,露出自己可怜巴巴的真面目,眼巴巴地瞧着我的、神情沮丧而无依无靠的人儿,可现在她已经是个截然不同的人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引起了这种变化?”
他一面这样思索,一面给她打开车门,帮助她在座位上坐好,把皮大衣裹在她的膝盖上,把硕大的丝绒斗篷掖好;她娇小的身躯缩在斗篷里,几乎看都看不见了。
“十分感谢你,你对我真好!”他忙这忙那时她说道。“在这样寒冷的日子出门,而且连我亲爱的丈夫也不知道,你会认为我是十分愚蠢的吧;但我要到伦敦去解决一个昂贵得吓人的女帽商的帐单;而我又不愿让我那天下最好的丈夫知道这事,因为尽管他是纵容溺爱我的,也可能会觉得我过分奢侈浪费了;哪怕他只是心里这么想,我也无法忍受啊。”
“奥德利夫人,苍天不容,但愿你不会碰到这种事情,”罗伯特严肃地答道。
她面露微笑对他瞧了一会儿,高兴中透着点儿挑战的神情。
“不错,苍天不容,”她喃喃地说道。“我想我将来也不会碰到了。”
第二次铃响了,她说话时火车开动了。罗伯特最后看到的是她那高兴而带点儿挑战的微笑。
“不论是什么目的使她赶到伦敦来的,她可已经顺利地如愿以偿了,”他想。“她耍了几个女性的戏法把我搞迷糊了吗?难道我永远接近不了事实的真相,却终生要被那些会在我心上成长的、朦胧的疑问和不足道的猜疑所折磨,终于使我自己变成了一个偏执狂?她为什么到伦敦来呢?”
他两腋各挟着一头小狗,肩上扛着旅行毛毯,走上无花果树法院里的楼梯时,心里还在问自己这个问题。
他看到他的事务所还是习惯成自然的那个老样子。天竺葵照料得很好,金丝雀在一方绿呢的笼罩下过夜,凡此都证明了老实的马隆尼夫人是悉心照管的。罗伯特匆匆打量了一番起居室;接着把狗儿放在炉前地毯上,他便径直走进小小的内室,那是他作为梳妆室用的。
他在这个小房间里存放着废弃不用的旅行皮箱,磨损撞坏的日本漆盒,以及其他无用杂物,乔治。托尔博伊斯把他的行李也留在这个小房间里。罗伯特从一只大衣箱上面取下一只旅行皮箱,手中拿了一支点着的蜡烛,跪在这皮箱面前,仔仔细细地查看皮箱上的锁。
从种种外表看来,皮箱依旧是乔治留下时的老样子,当初他把他的丧服理在一起,连同他的亡妻的一切其他纪念品,一同放进了这只破破烂烂的皮箱里。罗伯特用他的外套袖子拂了一下破旧的皮箱盖,盖子上有大铜头钉子缀成的姓名缩写:G.T.;洗衣女佣马隆尼夫人必定是最尽责的管家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