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德利小姐说话时,从她的猎装茄克衫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来──写在别致的奶油色光亮信笺上的一封精美秀丽的信。
“她在‘附言’中又写道:‘快活健忘的艾丽西亚,请你务必复信告诉我关于奥德利先生及其朋友的问题!’”
“她写得一手好字!”他的堂妹把信笺招叠起来时,罗伯特说道。
“是的,一手好字,不是吗?罗伯特,你瞧瞧吧。”
她把信笺放在他手里,他懒洋洋地对信笺注视了几分钟,这对艾丽西亚拍着她那栗色母马优美的颈脖子,那马再一次地急着要走开去了。
“这就走了,阿塔兰塔,这就走了。鲍勃,把信还我。”
“这是我所看到的最娇小俊俏、最妩媚动人的笔迹了。你可知道,艾丽西亚,我从来不相信那些家伙,他们要你十三张邮票,却给你送来一封你怎么也看不出个究竟来的信;可是,一点不假,我认为,如果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位伯母,但是凭着这张信笺,我就知道她是个怎么样的人。一点不错,一切都在这儿了──那羽毛似的、闪着金光的、淡黄鬈发,那眉笔画出来的眉毛,那娇小笔挺的鼻子,那迷人的、稚气的微笑,都可以从这寥寥几行、优雅的朝上朝下的笔迹里琢磨出来的。乔治,你来瞧瞧!”
可是,心不在焉的、郁郁不乐的乔治。托尔博伊斯,沿着一道沟渠的边沿走开去了,他正站着用手杖敲打芦苇,离罗伯特和艾丽西亚大约大步光景。
“别管它,”年轻的小姐不耐烦地说道,因为,对爵士夫人的小小便笺作这么长久的探讨,她是毫无兴趣的。“把信给我,让我走吧;八点多钟了,我必须复信,赶今夜的邮车寄出。走吧,阿塔兰塔!
再见了,罗伯特──再见了,托尔博伊斯先生。祝你们回伦敦一路顺风。”
栗色母马活泼地慢步穿过小巷,奥德利小姐便消失不见了;其后,两滴又大又亮的眼泪出现在她的眼睛里,滞留片刻,便让从愤怒的心底里升起来的自尊自傲之情给挡回去了。
“我在这个世界上只有那么一个堂兄,”她激动地大声慨叹道,“他是我父亲的下一辈中同我最近的亲属了,而他对我的关心,却不过象他关心一条狗那样!”
然而,由于发生了一件极其偶然的意外事件,第二天早晨,罗伯特和他的朋友并没有坐十点五十分的特别快车出发:年轻的大律师早晨醒来头疼欲裂,他请乔治替他要了一杯太阳旅馆从来没有沏过的浓浓的绿茶,并且请他再行行好,把他们动身的日子推迟到第二天。乔治当然答允;罗伯特。奥德利便躺在一个黑沉沉的房间里消磨了半个上午,手里拿一张出版已经五天的切姆斯福的报纸,以资消遣。
“没有事,只不过是雪茄烟把我害苦了,乔治,”他反复说道。
“把我弄出旅馆去,别让我见到旅馆老板;因为,如果我遇上了这个人,就会干仗流血的。”
就奥德利的太平安宁而言,倒也幸运,那天恰巧赶上切姆斯福集市的日子;可尊敬的旅馆老板坐上两轮轻便马车,为他的旅馆购买生活用品去了──说不定其中还有一批新货,就是曾经害得罗伯特好苦的那种雪茄烟。
两个年轻人度过了一个沉闷的、闲混的、愚蠢而毫无益处的一天;近黄昏时,奥德利先生建议道,他们该到庄院去逛逛,并且要求艾丽西亚带他们进府邸看看。
“乔治,你要知道,这大概要花上两个钟头;把你从奥德利村拉出来而没有带你去参观那古老的府邸,似乎太可惜了;我可以用我的荣誉担保,那个地方非常值得一看。”
他们由捷径穿过牧场,越过一道阶梯,进入通向拱廊的林荫道时,天空中太阳低沉──一个火红的、沉重的、不祥的落日,空气里一片死一般的寂静,吓得想唱歌的鸟儿6走了,把辽阔的田野留给一些在沟里呱呱乱叫的、强词夺理的青蛙。尽管大气是平静的,树叶却不祥地籁籁抖动,这可不是由于外来的原因,倒是脆弱社枝的内在的颤栗,它们预见到了暴风雨即将来临。那只愚蠢的大钟,不懂得中庸之道,老是从这一个钟点跳到下一个钟点,两个年轻人在拱廊下走过去时,它正指着七点钟;尽管如此,时间却快要到八点钟了。
他们看到艾丽西亚在菩提树大道上,在树木黑沉沉的阴影下没精打采地往来蹀躞,时而有一片枯叶缓缓飘落地上。
说也奇怪,难得观察任何东西的乔治。托尔博伊斯,却特别注意这个地方。
“这样的路,该是墓地里的一条路,”他说,“死者躺在这昏暗的树荫下多么安静啊!我但愿文特诺的墓地亦然如此。”
他们一路走到废井跟前,艾丽西亚跟他们讲了些跟这地方有关的古老传说──一些忧郁的故事,总是跟古老房屋联系起来的故事,仿佛往昔便是一页黑暗的烦恼和罪恶。
“艾丽西亚,我们想在天黑以前看看府邸,”罗伯特说。
“那么我们得赶紧了,”她答道。“来吧。”
她带领他们穿过一扇打开的法国窗子(几年前把它装修得现代化的)进入书斋,然后由书斋走向大厅。
在大厅里,他们在爵士夫人的脸色苍白的侍女身边经过,她从白色眼睫毛下面鬼鬼祟祟地打量着这两个年轻人。
他们正走上楼梯时,艾丽西亚转过身来对那姑娘说道:
“我们去过客厅以后,我要带这两位先生去参观奥德利夫人的那些房间。菲比,房间都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吗?”
“整整齐齐的,小姐。不过,前客厅的门是锁着的,我估摸爵士夫人把钥匙带到伦敦去了!”
“带走钥匙!不可能!”艾丽西亚大声说道。
“真的,小姐,我认为她带走了钥匙。我找不到钥匙,它往常总是挂在门上的。”
“我敢断言,”艾丽西亚受不了地说道,“想入非非,做出这种怪诞举动来,倒并不是压根儿不象爵士夫人的为人。我大胆说一句:
她害怕我们进入她的房间,窥探她的美丽衣裳,摸弄她的珍珠宝贝。
这真叫人恼火,因为府邸里最好的绘画都陈列在这前客厅里。里边儿还有她自己的肖像画,还没有画完,可是象得了不得。”
“她的肖像画!”罗伯特。奥德利叫了起来。“我怎么也要看到它,因为我对她的脸只有一个不完整的印象。艾丽西亚,可有别的途径进入房间吗?”
“别的途径?”
“是的;可有什么门通向其他房间,而我们却能通过这些房间再设法进入她的房间?”
他的堂妹摇摇头,领他们进人一条走廊,廊里挂着几张家族的肖像画。她带他们看一个挂毯室,褪色毯子上的巨大人像,在昏暗的光线里看起来怪吓人的。
“手执战斧的那个家伙,仿佛要把乔治的脑袋劈开来似的,”奥德利先生说道,他指点着一个凶猛的武士,武士高举的手臂正出现在乔治。托尔博伊斯的黑头发上端。
“艾丽西亚,从这房间里出去吧。我相信这房间是潮湿的,要不就是闹鬼的。事实上,我相信一切鬼魂都是潮湿造成的结果。你睡在一张潮湿的床上──你在夜阑人静时突然醒来,冷得浑身发抖,看见一个老太太,身穿乔治一世时代Ⅰ的宫廷服装,坐在你的床脚边。这老太太的出现是消化不良所致,而冷得发抖便是一条潮湿的被单引起的。” Ⅰ乔治一世(1660─1727),在一七一四至一七二七年间为英国国王。
客厅里点着蜡烛。奥德利庄院的府邸里从来不出现时髦的新灯。
迈克尔爵士的那些房间里都点着朴实而粗大的、外观黄澄澄的蜡烛,插在巨大的银烛台上,或是墙上的烛托上。
客厅里可看的东西很少;乔治。托尔博伊斯不久就对于凝视漂亮的摩登家具和寥寥几张学院派的绘画感到厌倦了。
“艾丽西亚,这儿可有什么地方,有一条秘密通道,或一个古老的橡木柜子,或诸如此类的东西?”罗伯特问道。
“肯定有!”奥德利小姐大声说道;神情之热烈,使她的堂兄吃惊。“当然有。我以前怎么没有想到呀?毫无疑问,我真蠢!”
“为什么说是蠢呢?”
“因为,如果你不介意双手双膝着地爬行的话,你就可以看到从男爵夫人的那套房间了,因为那条秘密通道,便是和她的化妆室相通的。我想,她自己也不知道这个情况。如果某一天夜里,她坐在大镜子面前,梳妆打扮,准备参加宴会时,有个蒙面大盗,手提昏暗灯笼,从地板底下钻将出来,她会多么吃惊啊!”
“乔治,咱们要不要试试那条秘密通道?”奥德利问道。
“如果你想试试的话,那就试吧。”
艾丽西亚带领他们进入了过去曾是她的育儿室的房间。现在这房间空关着,府邸里高朋满室时,才偶然难得用上它。
罗伯特。奥德利根据他堂妹的指点,掀起地毯的一角,这就在枕木地板上露出了一个简陋的活动板门。
“你们好生听着,”艾丽西亚说道,“你们必须利用双手往下爬进这秘密通道,它大约有四英尺高;你们低下脑袋,沿着通道一直走过去,然后一个急转弯就把你们引往左边,到了左边儿通道的尽头,你们就会发现有个短梯子;梯子上面有一扇象这样的活动板门,得把门闩拔掉;从这门上去就是爵士夫人化妆室的地板,地板上面只盖着一方波斯地毯,你们能轻易地把它掀开。你们听明白了我的话吗?”
“完全听明白了。”
“那么,你拿着灯吧;托尔博伊斯跟你走。我给你们二十分钟参观绘画的时间──大约一分钟看一幅画──二十分钟后我就盼你们回来了。”
罗伯特毫无保留地服从她的指挥,乔治顺从地跟着他的朋友走去,五分钟后,他就发觉自己处身于奥德利夫人华丽而凌乱的化妆室里了。
她匆匆忙忙离开府邸,作她那没有意料到的伦敦之行,整套闪闪发光的梳妆用具散乱地放在大理石梳妆台上。香水瓶的金塞子都不曾塞好,房间的空气里充满了强烈的香气,香得几乎咄咄逼人。一束暖房里培养出来的鲜花,正在一张小巧玲珑的写字台上枯萎下去。而三件漂亮衣裳拢堆在地上,打开门的衣橱露出了里面珍藏的衣服。珠宝饰物、象牙发刷、精美瓷器,房间里到处都是。乔治。托尔博伊斯看到了在活动穿衣镜里映出来的、他那长满胡子的脸和又高又瘦的身材,惊讶地发觉自己置身于这些妇女的奢侈品之间,是多么的不相称。
他们从化妆室走到闺房,又穿过闺房进入前客厅,正如艾丽西亚所说的,前客厅里除了爵士夫人的肖像画之外,大约有二十幅名贵的绘画。
爵士夫人的肖像放在八角形房间中央的画架上,用绿呢遮盖着。
画家异想天开,要描绘她站立在这房间里,肖像画的背景便是挂满绘画的墙壁的忠实再现。我猜想那年轻画家大概属于拉斐尔前派Ⅰ,因为他毫无节制地把时间都花在这肖像画的枝节上了──花在爵士夫人的鬈发和猩红丝绒衣裳的厚裥上了。 Ⅰ拉斐尔前派:一八四八年形成的英国画派,包括画家亨特。罗赛蒂、密莱司以及艺术批评家罗斯金等,企图恢复拉斐尔以前那种线条明晰、具有纯朴感情的艺术,在实践中,仔细研究物体的自然形态,有的则过分追求细节的刻划。小说中的描写即指后者。
两个年轻人先看墙上的名画,留下这幅尚未完成的肖像画作为最后一口美味来品尝。
这时候天色已经黑了,罗伯特带着一支蜡烛,当他一面走动一面举起它照亮一幅又一幅的绘画时,只不过在画面上造成一圈明亮的光斑而已。没有窗帘的宽阔窗子面向着苍白的天空,空中点染着垂死黄昏的冷冷的忽明忽灭的闪光。长春藤碰在窗玻璃上籁籁的响,发出不祥的颤栗,正如花园里每一片激动的树叶一样,预告着暴风雨即将来临。
“这些是我们的朋友的传世之白马,”罗伯特站定在一幅伍维曼的绘画前面,说道。“尼古拉斯。蒲桑Ⅰ──‘拯救者’──哈──嗯哼!现在该看那幅肖像画了!” Ⅰ尼古拉斯。蒲桑(1594─1665),法国历史和风景画家。
他那揭开绿呢的手停住了,他庄重地跟他的朋友讲话。
“乔治。托尔博伊斯,”他说,“咱们俩只有一支蜡烛,用它来看画,光线是十分不够的。因此,让我提出这样的要求:你要容忍我们两人轮流看的办法,每次一个人看;另一个办法就更加不称心不适意了,那就是:在你竭力看明白这张画的所以然时,另一个人就得退缩到你的背后,从你的肩膀上望过去。”
乔治立刻退到后面去了。对于爵士夫人的画像,他并不比对于这痛苦的世界里其他种种令人厌倦的事情更感兴趣。他退到后面,前额贴在窗玻璃上,望着外面的夜色。
当他转过身来时,他看见罗伯特已经把画架放在十分方便的地方,他已经安坐在画像前的一把椅子里,从容不迫地仔细打量着这幅绘画。
乔治转过身来时他就站起来了。
“托尔博伊斯,现在该轮到你了,”他说。“这是幅异乎寻常的绘画。”
他取代了乔治在窗畔的位置,乔治坐到了画架前的椅子里。
是的;这画家必定是个拉斐尔前派。只有一个拉斐尔前派,才会把头发一根根的画出来,把大量的羽毛似的鬈发及其星星点点的金光闪烁和淡棕色暗影描绘出来。只有一个拉斐尔前派,才会夸大那娇嫩脸蛋的每一种属性,赋予白面金发女郎的容貌以惨白色的光泽,给予深蓝色的眼睛以奇异而阴险的光芒。只有一个拉斐尔前派,才能给予那俊俏的撅起的嘴巴以存在于肖像画中的那种强硬而几乎是存心不良的神情。
这肖像画得极象又极不象,仿佛曾在爵士夫人的面前燃烧起色彩强烈的火焰,凭借这火焰的力量,把过去从来没有见到过的、新的线条和新的表情突出来了。容貌的十全十美,色彩的辉煌灿烂,全都有了,但我揣想画家曾临摹过奇妙的中世纪的神怪画,临摹得脑子也搞糊涂了,因为在他画的那幅肖像画里,我们的爵士夫人竟具有一个美丽的恶魔的某些模样儿哩。
她的火红的衣裳,象这奇怪的绘画里的其他一切一样,是被夸大地描绘出来的,但见披在她身上的衣服折叠着,象一团火焰,她的漂亮的脑袋从那大块火红色彩里探将出来,仿佛从熊熊燃烧的熔炉里探出头来一样。事实上,火红的衣裳,脸上的阳光,黄头发里金红色的光泽,撅起着的嘴巴上丰满的猩红色,工笔描绘的背景的每个细节的鲜艳色彩,综合而成的这幅画的第一个效果,决不是怡人宜人的。
然而,尽管这幅画是奇怪的,它并不能使乔治。托尔博伊斯产生多大的印象,因为他坐在这肖像画面前大约一刻钟光景,一言不发──只是惘然若失地凝望着画布,强壮的右手紧握着烛台,左臂无力地下垂在身边。他坐了好久,这个姿势始终未变,所以罗伯特终于走过来了。
“呀,乔治,我以为你已经睡着了呢。”
“我几乎睡着了。”
“你站在那潮湿的挂毯室里着了凉了。注意我的话,乔治。托尔博伊斯,你伤风了。你喉咙嘶哑得象只老鸦。这就走吧。”
罗伯特。奥德利从他的朋友手里把蜡烛拿过来,从秘密通道爬回去,后面跟着乔治,十分安静,但也不比平常更安静。
他们看见艾丽西亚在育儿室内等待着哩。
“怎么样?”她疑惑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