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天里,我几乎没有想她。我只想到如何躲避酷热,想到如何把羊皮袋放进石缝中一小时,以使水清凉,想到当把盛满这种救命水的皮杯挨近嘴唇时所感到的巨大幸福……我可以高声地说,比任何人都高声地说:巨大的激情,大脑的或感官的,是那些吃饱、喝足、休息得好的人的事。
晚上五点钟。可怕的炎热渐渐减退。我们走出绝壁的四处,我们在那儿睡了一会儿午觉。我们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望着渐渐变红的西方。
我展开那个纸卷,塞格梅尔—本—谢伊赫在那上面划出了我们的旅程,直到去苏丹的路。我又一次高兴地看到,他的路线是准确的,我是一丝不苟地沿着这条路走的。
“后天晚上,”我说,“我们就要开始往特莱姆锡干谷走了,第二天凌晨就到了。到了那儿,我们就不用考虑水了。”
塔尼—杰尔佳的脸消瘦了,但她的眼睛发亮了。
“那加奥呢?”她问。
“再有一个星期就到尼日尔河了。塞格海尔—本—谢伊赫说,从特莱姆锡干谷开始,我们就在金合欢花下走路了。”
“我认得金合欢花,”她说,“那是些小黄球,放在手里能化。但我更喜欢马槟榔花。你跟我一块儿去加奥吧。我跟你说过,我父亲索尼—阿兹甲被阿乌利米当人杀死了。但是,我那儿的人在那之后该是重建了村庄。他们习以为常了。你看你会受到什么样的接待吧。”
“我去,塔尼—杰尔佳,我去,我向你许下诺言。但是,你也得向我许诺……”
“什么?啊!我猜出来了。如果你以为我可以说出一些让我的朋友难过的事情来,那你可就把我当成一个小傻瓜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一直望着我。巨大的疲劳以及节制把她的棕色的面庞勾勒得更加清晰,一双大眼睛闪闪发光……后来,我有了时间,用圆规在地图上永远地确定了那个地方,在那里,我第一次理解了塔尼—杰尔佳的眼晴的美。
我们之间笼罩着一片深沉的寂静。是她打破了沉默。
“天快黑了。该吃饭了,好尽快地出发。”
她站起来,朝着绝壁走去。
我几乎立刻听见她叫我,语调中的焦虑吓了我一跳。
“来。啊!来看呀。”
我一下子跳到她身边。
“骆驼,”她悄悄地说,“骆驼!”
我望着,周身一阵剧烈的震颤。在岩石的另一侧,艾尔—梅伦直挺挺地躺着,灰白的两胁在剧烈地抽搐,正处在奄奄一息之中。
至于我们如何照料这头牲口,如何急得团团转,也没有什么必要强调了。艾尔—海伦因何而死,我不知道,我一直不知道。所有的骆驼都是这样。它们最强壮,同时也最娇贵。它们可以在最可怕的穷乡僻壤中行走六个月,吃得很少,喝得很少,却更为健康。然后,有那么一天,什么也不缺,它们却躺倒在地上,就这么一走了之,让你无所措手足。
塔尼—杰尔佳和我,我们看到没有什么办法了,就站了起来,无言地望着这头牲口,它的抽动越来越弱了。当它呼出最后一口气时,我们感到,我们的生命也飞走了。
塔尼—杰尔佳首先开了口。
“我们离去苏丹的路还有多远?”她问。
“我们离特莱姆锡干谷二百公里,”我回答说,“往伊弗卢阿纳走,可以节省三十公里,可是这条路上没有画出井来。”
“应该朝特莱姆锡干谷走,”她说,“二百公里,要走七天吧?”
“至少七天,塔尼—杰尔佳。”
“第一口井有多远?”
“六十公里。”
小姑娘的睑有点紧缩了。但是她很快就直起身来。
“要立即出发。”
“出发,塔尼—杰尔佳,出发,步行!”
她跺着脚。我看她这样坚强,心中十分敬佩。
“要出发,”她说,“我们赶快吃饭喝水,也让加雷吃饭喝水,既然我们不能带走全部罐头,而羊皮袋又是那么沉,带着它我们走不了十公里。我们在罐头上弄个小洞,把它倒空,装上水。这点水我们晚上用,今晚我们要不喝水走三十公里。明天晚上,再走三十公里,就到塞格海尔—本—谢伊赫的纸上画的那口井了。”
“啊!”我难过地说,“如果我的胳膊不是这样,我就能带着羊皮袋了。”
“它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塔尼—杰尔佳说,“你拿着枪和两个罐头,我带两个罐头,再加上盛水的罐头。现在来吧。如果我们想走三十公里,必须在一个小时内出发。你知道,太阳一出来,山石那么热,就走不了啦。”
这个小时的开头我们是那么有信心,而它却在怎样沮丧的沉默中结束,让别人去设想吧。我认为,如果没有小姑娘,我会坐在石头上,我会等待。只有加雷是高兴的。
“不该让它吃得太多,”塔尼—杰尔佳说,“它会跟不上我们的。再说,明天得走多少路啊。如果它再捉到一条沙鳄,那是我们的。”
你在沙漠里走过。你知道入夜的头几个小时是很可怕的。当又大又黄的月亮出来的时候,仿佛起了一片呛人的尘土,象水汽一样上升,让人喘不过气来。人的牙床骨机械地、持续不断地咬着,象是要嚼碎这尘上,它象一团火似地钻进你的嗓子眼儿里去。接着,也许是习惯,出现了某种安宁,懒洋洋的感觉。人往前走,什么也不想。人忘了自己在走。只是在绊了一跤之后,才想起来自己在走。的确,常常绊倒。不过,这总是可以忍受的。人们心里想:“夜快过去了,夜过去了,这段路也就过去了。反正,我现在不象开头那样累了。”黑夜过去了,然而这却是最残酷的时刻。渴得要死,冷得发抖。所有的疲劳一齐压上来。可怕的小风预告着黎明,却使你得不到半点慰藉。每一次失脚,人们都自言自语道:“下一回是最后一次了。”
这就是那些人的所感和所言,不过,他总还知道,几个钟头之后,等待他们的是一个舒服的歇脚处,有吃有喝……
我疼得厉害。任何磕磕碰碰都要反射到我那可怜的肩膀上去。有一阵,我真想不走了,坐下来。那时候,我看见塔尼—杰尔佳,几乎是闭着眼睛,一步步往前走。在她的脸上,有一种无法描述的痛苦和意志的混合。我也闭上眼睛,继续走下去。
这就是第一阶段。黎明时分,我们在一堵绝壁的凹处停下了。很快,炎热就迫使我们起来去寻找一个更深的凹处。塔尼—杰尔佳不吃东西,但她一口气喝掉了罐头盒里的水的一半。整整一天,她都昏昏沉沉的。加雷围着石壁打转,一边发出尖细的呻吟声。
我不谈第二阶段了,它是在人们所能想象的一切恐怖中度过的。我忍受了人类在沙漠中所能忍受的一切。但是,我已经意识到,我的男子汉的力量战胜了我的小同伴的精神力量,我心中充满了无限的怜悯之情。可怜的孩子走着,不说话.嘴里嚼着蒙着她的脸的白罩袍的一角。加雷跟着她。
我们步履艰难地朝着它走去的那口井,在塞格海尔—本—谢伊赫的纸上是用Tissaririn这个字标出的。Tissaririn是Tessarirt的双数,意思是“两棵孤独的树”。
天亮了,我终于看见了两棵树,两棵胶树。树离我们还不到一里远①,我高兴得大叫了一声。
“塔尼—杰尔佳,拿出勇气来,井到了!”
她拉开面罩,我看见了那可怜的、焦虑的面孔。
“好极了,”她喃喃地说,“好极了,因为否则……”
她未能说完这句话。
最后一公里,我们几乎是跑过去的。我们已经看见井口了。
终于,我们到了。
井是空的!
渴死,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开始时,痛苦是可怕的。接着,痛苦减轻了。你失去了感觉。你生活中的许多可笑的小细节浮现出来,象蚊子一样围着你飞。我开始回忆起圣—西尔军校入学考试时我的历史考试,关于马朗戈战役。我固执地重复道:“在凯莱尔曼发起冲锋时,马尔蒙揭去炮台伪装,有十七门……我现在想起来了,只有十二门。我肯定,是十二门。”
①此处为法国古里。
我一再重复:
“是十二门。”
我在一阵昏迷中跌倒了。
一种烧红的铁烙在额头上的感觉使我醒过来了。我睁开眼睛。塔尼—杰尔佳正俯身朝着我。原来是她的手烫得我有了那样的感觉。
“起来,”她说,“走吧。”
“还走,塔尼—杰尔佳!沙漠在燃烧中,太阳正在天顶。现在是中午啊。”
这时,我看出来她是发狂了。
她站着,白罩袍滑到地上。小加雷蜷成一团睡在里面。
她光着头,不理会火辣辣的太阳,只是重复着:
“走吧。”
我稍微清醒了些。
“蒙上你的头,塔尼—杰尔佳。蒙上你的头。”
“走吧,”她重复着,“走吧。加奥在那儿,很近,我感觉到了。我要重见加奥。”
我强迫她坐下,坐在我身边,坐在一块岩石的阴影里。我感觉到她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巨大的怜悯涌上我的心头,使我理智了。
“加奥在那儿,很近,是不是?”她说。
她的闪亮的眼睛中充满了哀求。
“是的,小家伙,亲爱的小姑娘。加奥在那儿。可是,为了上帝,你躺下吧。太阳很毒。”
“啊!加奥,加奥!我早就知道,”她反复地说,“我早就知道我会重见加奥的。”
她坐了起来。她的火热的小手紧紧地握住我的手。
“听着,为了让你能够明白,我得对你说为什么我知道我会重见加奥的。”
“塔尼—杰尔佳,平静些,我的小姑娘,平静些!”
“不,我得跟你说。那是在很久以前,在多水的河畔,在加奥,总之是在我父亲为王的地方……有一天。过节的一天,从内地来了个老巫师,穿着兽皮和鸟羽,戴着面具和尖帽,拿着响板,口袋里有两条眼镜蛇。在村子的广场上,我们的人围成一个圈,他跳着舞。我在第一排,因为我有一挂玫瑰色的电气石项链,他看出来我是一位桑海首领的女儿。他就跟我谈过去,谈我的先辈们统治者的伟大的曼丁哥帝国,谈我们的敌人,残忍的昆塔人,反正是什么都谈,后来他对我说……”
“平静些,小姑娘。”
“后来他对我说:‘别害怕。岁月可能对你并不友善,但没什么,因为有一天,在地平线上,你将看到加奥放出光华,不再是一个被奴役的、沦为一个微不足道的黑人村镇的加奥了,而是一个恢复了昔日光辉的加奥,黑人国家的伟大首都,一个新生的加奥,拥有七座塔楼的、十四个绿松石穹顶的清真寺,拥有带着阴凉的内院的房屋,喷泉,灌溉的花园,开满了红色和白色的大花……那时,对于你来说,将是解脱和统治的时刻。’”
塔尼—杰尔佳现在坐得笔直。我们头上,我们周围,到处都充满阳光,烤得石漠发白,发出劈劈啪啪的响声。
孩子突然伸出胳膊。她发出一声可怕的喊叫。
“加奥。那就是加奥。”
我望着。
“加奥,”她说,“啊!我早就知道。看那树和水泉,穹顶和塔楼,棕榈树和红色、白色的大花。加奥!……”
果然,在燃烧的天际,一座神奇的城市升起来了,展现出它的奇妙的七彩楼台。在我们睁大的眼睛前,残忍的海市蜃楼狂热至极,翻出种种幻影。
“加奥,加奥,”我喊道。
可是,几乎是同时,我又发出一声呼喊.痛苦的呼喊,恐怖的呼喊。我觉得我握着的塔尼—杰尔佳的小手软了。我刚好来得及把这孩子抱在怀里,听见她喘着气喃喃地说:
“那时,将是解脱的时刻。解脱和统治的时刻。”
几个小时之后,借助于两天之前她用来剥沙丘羚羊的那把刀,我在她死去的绝壁脚下的沙子里挖了一个坑,她将在那里长眠。
一切准备就绪,我想再看一看那张可爱的小脸。我感到一阵昏厥……我很快地把白罩袍拉在那张棕色的脸上,把孩子的遗体放进坑内。
我没有想到加雷。
在我完成这一桩悲惨的工作的过程中,獴一直盯着我。当它听见头几把沙子在白罩袍上滚动时,它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尖叫。我看了看它,我看见它两眼通红,准备扑上去。
“加雷!”我哀求道。
我想抚摩它。
它咬我的手,随后就跳进坑内,抓了起来,发狂似地把沙子扒开。
我三次试图把它拉开。我感到我永远也办不到,即便我办到了,它还会呆在那里,把那尸体扒出来。
我的卡宾枪就在脚边。一声枪响,广袤空旷的沙漠上回声四起。片刻之后,加雷躺在它的主人的脖子旁,我曾经多少次地看见它趴在那个地方啊,它也长眠不醒了。
当地面上只剩下一座踩实的小沙丘的时候,我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进入沙漠,听天由命地朝着南方走去。大西洋岛…第20章结局
在韦德米亚山谷的深处,在圣—亚威对我说他杀了莫朗日的那个夜晚,一只豺在嚎叫的那个地方,另一只豺,也许是同一只,又在嚎叫了。
我立刻感到,这一夜,那无可挽救之事就要见分晓了。
这个晚上,象其它晚上一样,我们坐在餐厅一侧的简陋的游廊下面。石灰地,一段交叉圆木的栏杆,四根柱子支撑着一个细茎针茅的顶。
我已经说过,栏杆前面很开阔,正对着沙漠。圣—亚威讲完了,就站起来,走过去两肘支在栏杆上。我跟了过去。
“后来呢,”我说。
“什么后来?我想,你不会不知道所有的报纸都讲了的东西,我如何饥渴得奄奄一息,在阿乌利米当人的地区,被艾玛尔上尉手下的保安队发现,送到了廷巴克图。整整一个月,我都在说胡话。我在发高烧的时候所能讲出来的东西,我一直不知道。你明白,廷巴克图的军官们没有向我重复的责任。我向他们讲述了我的奇遇,就象莫朗日—圣—亚威考察报告上说的那样,从他们听我解释时所表现出的礼貌的冷淡来看,我不难明白,我给他们的正式文本大概与我在发狂时冒出来的某些细节有出入。
“他们也不去深究。一致确认的是,莫朗日上尉死于日射病,由我埋葬在距提米萨奥一百二十公里的塔尔希特干谷的陡坡上。人人都感觉到了我的叙述中的漏洞。他们肯定猜想有什么神秘的惨剧。至于证据,那是另外一回事。在不可能把证据汇集起来的时候,人们宁愿暗中了结一件可能仅仅是一场无用的丑闻的事。何况,所有这些细节,你跟我知道得一样清楚。”
“那……她呢?”我不好意思地问。
他的脸上现出了胜利的微笑。胜利,是因为他就这样引导我不再想莫朗日,不再想他的罪行了;胜利,是因为他感到他已经把他的疯狂传给了我。
“她,她,”他说,“六年来,我关于她一无所知。但是,我看得见她,我跟她说话。我想到我再度出现在她面前的那一时刻……我扑倒在她的脚下,只是对她说:‘绕恕我吧。我反抗过你的律法。我当时不明白。现在,我知道了,你看,象吉尔伯蒂中尉一样,我回来了。’
“家庭,荣誉,祖国,”老勒麦日说,‘你们会为了她统统忘掉这一切。’老勒麦日是个愚蠢的人,但是他这样说是出于经验。他知道,红石厅中的五十多个幽灵的意志在昂蒂内阿面前有多大分量。
”而现在,你会问我,这个女人倒底是什么人?难道我自己知道吗?再说,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