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史 清 吴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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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史 清 吴趼人-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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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驶得切近,拈弓搭箭,觑定李恒射来。李恒急闪时,已中了肩窝。宗义把令旗一挥,全队战船,桨橹并举,冲将过去。李恒的船,本来乘着北风,满拽帆篷而来,到此收篷不及,被宗义兵一阵弩箭,射得众鞑子死伤枕藉。李恒忙叫转舵逃走,已被宗义指挥兵士,夺获了二十号船。李恒狼狈逃去,宗义全胜而回。原来世杰在敌楼上,望见鞑兵拔动船只,知是去袭崖山,恐怕有夫,便拨宗义去救应,果然胜了一阵。表过不提。
  却说李恒败了回去,与张弘范商议道:“宋家兵船,俱用铁缆相连。此时虽交正月,北风尚大,我们何不学周瑜战赤壁故事,用火攻之法呢?”弘范又从其议。下令准备五十号旧战船,满载干柴、茅草、硝磺等引人之物,扯满风帆。另用十号大船拖带,驶近宋兵水寨,一齐放火,拖船即便驶回。
  那火船乘着顺风,直撞过来。谁知世杰出海时,早就防备火攻,那战舰外层,一律都用灰和泥涂满,不露一点木在外面,容易烧它不着。看见鞑兵放火船来攻,便传令放倒船桅,把来船拒住。五十号火船,相离在二三丈之外,便不能近,所以一场大火,只烧了几百根船桅。
  张弘范看着火光冲天,烟焰蔽海,以为这一把火,可以把宋兵烧的靡有孑遗了。乃至烟消火灭时,望见大宋水寨,依然旌旗招展,雉堞完好。不觉一场失望,又和李恒商量。李恒道:“张世杰全力在此,必不能兼顾他处。他的钱粮,全靠广右诸郡供应,不如元帅在此与他相持,待我由水路绕道外海。去攻下了广■,先绝了他粮道。任凭张世杰英雄,他总不能驱饿兵交战。”
  弘范依言。李恒便■点了二十号战船,将军器旗帜,全收在舱内,扮做商船模样,径奔广州,陆续登上岸。守土官兵,还未曾得知。及至一声号起,一片胡笳之声,李恒当先,带来二千兵士。一齐拔出军器,一拥入城,逢人便杀。凌震听得鞑兵已经进城,仓皇失错。弃了印■,扮做平民,逃走出城。
  坐了一号海船,径投张世杰去了。这里李恒取了广州,纵令兵士杀一个尽兴,然后留下一半兵士把守,自己仍带领战船回厓山去,适值世杰和弘范交战。
  却说李恒去取广州时,便绕道外海。此时回来,却径由内江出来,恰好在崖山南面,听得前面金鼓声与胡前声相和,知是交战。便指挥兵士,桨橹并举,直向宋寨后面,冲将进去。世杰亲赴前敌,与弘范大战,全军精神,都注在前面;不提防后面有兵杀来,吓的措手不及。李恒率领二十号船,横冲直撞,一直杀到中军。各舰纷纷起碇逃走,军中大乱。
  陆秀夫带着家眷,另坐一船,听得鞑船杀入中军,以为世杰前面兵败,连忙叫出妻子来,自己督着她跳下水去,然后过到御舟,祥兴帝正在吓的啼哭。陆秀夫奏道:“世杰兵败,鞑兵已杀入中军,孝恭懿圣皇帝已经被辱,陛下不可再辱,臣愿奉陛下以死社稷。”奏罢,取过那方卞壁玺投入海内,道:“此是我中国历代传国之宝,不可堕入胡人之手。”说罢,背起祥兴皇帝,走出船头,耸身一跃,君臣同溺。可怜从此日之后,中国人便没有一寸土地。好好的一座锦绣江山,变做骚胡世界了。秀夫下得水时,李恒已到,杀上御舟,扯下龙旗,换上鞑子旗帜,一时宫人纷纷赴水,军中益发大乱。
  探艇报到前军,世杰与弘范两个还未分胜负,闻报连忙收兵回救。弘范自后掩杀过来。世杰不敢恋战,奋勇退回,入到中军时,人报:“陆丞相义不受辱,/奉了皇帝赴海归神。”世杰叹道:“天亡宋也。”此时中军各舰,五零四散,已不成阵列。
  世杰寻着了杨太妃御舟,奏道:“陆丞相已奉皇帝殉国,臣愿奉太妃,杀出重围,访寻赵家宗室,再立后嗣。”杨太妃大惊,哭道:“奴流离数年,不过望抚育皇帝成人,以报先帝。今皇帝已经殉国,奴岂有独生之理?望将军访求赵家宗室,共图恢复,奴死亦无憾矣。”说罢,推开船窗,翻身落水。
  世杰抢救,已经不及,只得仍过坐船,望见前面一千号大战船,已经断了铁缆,四散分开,多半已换了鞑子旗帜,忠志之士,纷纷落水殉国。回顾只剩了十六号战船相随,便奋力夺路,冲出重围。十六号船,又只剩得十号。
  又遇了狂风大作,波浪掀天,世杰号令众将道:“我冲出重围,并非逃生,正是求死,不过不愿将我这干净身躯,死在骚鞑子之手罢了!我今便凿船自沉,尔等兵士,有愿逃生的,只管各自散去。”众兵一齐大呼道:“我等愿随将军,尽忠社稷,不愿偷生。”说罢,也不等凿船,纷纷赴海。世杰叹道:“愧煞一班反颜事敌之臣也!”说罢,也一跃自沉。这十号船,飘在海上,空无一人。正合了一句古诗:“野渡无人舟自横。”
  且说张弘范大获全胜,便率领大军,杀奔崖山而来,用藤牌挡住了弯箭,一拥上岸,任情杀戮。胡仇本来奉了世杰将令,留守崖山,及至鞑兵上岸,情知抵敌不住,然而徒死无益,于是杂在难民之中,走到海边,觅了一号渔船,出海去了。这且按下不表。
  却说弘范攻下了崖山,就在祥兴帝的行宫,置酒大会。又在那里磨崖勒碑,刻了“张弘范灭宋于此”七个大字。他自以为莫大之功,要为天下后世,留个古迹。谁知后来到了明朝,有一位大儒者,姓陈,名献章,表字公甫,生在新会白沙乡,人人都称他“白沙先生”。这位“白沙先生”,见了他这七个字,便道:“这七个字记不尽他的功劳,待我同他加上一个字吧。”便在“张”字上面,加上一个“宋”字,变成“宋张弘范灭宋于此。”看官,张弘范的初心,勒了这块碑,不过要记他替元朝开国的功劳,谁知被陈白沙先生轻轻的加上一个宋字,反记了他背叛祖国的罪恶。正是要求留芳千古,转变了遗臭万年。此时媚外求荣诸君,也要留心提防,不要后世也出一位大儒在台衔上面,加上中国两个字才好呢!
  闲话少提。却说张弘范磨崖记功之后,便班师回大都去,仍把文大祥安放在后军,一路同行。经过吉州地方,天祥身经故土,想起当时克复及以后失败情形,不胜愤恨,遂不吃饭,打算绝食而死。说也奇怪,俗语说的,七天不吃饭,便要饿死。这位文丞相,却是不吃了八大,依然无恙。没了法,只得仍旧吃饭。
  一路上缓缓而行,直到十月,方才到了那个甚么大都。张弘范便去复命,并奏闻捉了文大祥来。元主忽必烈便叫张弘范劝他投降。弘范奉了他的圣旨,便置酒大会,请了一班降臣,让天祥坐了首席。酒过三巡,弘范开口道:“宋家江山,己无寸土,丞相已无所用其忠了!倘肯投降天朝,少不免也是个丞相,丞相何苦执迷不悟呢!试看我们这一班,哪一个不是中国人!一个个都是腰金带紫的。人生求的不过是功名富贵。天亡宋室,丞相必要代他恢复,这不是逆天么?到了吉州时,丞相绝食,八日不死。可见后福正是无量,望丞相仔细想来。”文天祥道:“我若肯投降,也不等今日了。我岂不知腰金带紫的快活!但是我坐视国亡,不能挽救,死有余辜。怎敢还望腰金带紫!并且这等胡冠胡服,只合胡人自用。中国人用了,我觉得非但不荣耀,倒是挂了‘反颜事敌’的招牌,写了‘卖国求荣’的供状。诸君自以为荣,我文某看着,倒有点代诸君局促不安呢!”一席话说的众人满面羞惭,无言可对。
  弘范强颜道:“丞相忠义,令入愧服。”宴罢,就叫人打扫一间公馆,送天祥去居住。
  次日复命,说天祥不肯降的话。元主道:“这是你不善词令之过。朕再派人劝他,看他肯降了,你羞也不羞?”弘范一场没趣,退了出来。
  元主就叫丞相博罗劝令文天祥投降。博罗奉旨,便在宰相府召集百官,叫人请天祥来。天祥来到,走至堂下,看见博罗居中坐下,一众文武百官,侍坐两旁,仆人传令行庭参礼。天祥闻说,翻身便走,仆人追上,问是何故。
  天祥道:“我并未投降,便是个客,如何叫我拜起他来!士可杀,不可辱。你去告诉你家丞相,要杀便杀,下拜是万万不能的。”仆人回去,告诉了博罗。博罗只得撤了中坐,请天祥来,以客礼相见。博罗道:“宋家天下,已经亡了多时,你只管不肯降,还想逃到哪里去?”天祥道:“纵使无路可逃,还有一条死路,是可走的。当日被你家伯颜将我拘住,辱我三宫。那时便想以一死报国,因为念着老母在广东,无人侍奉,并且两位王子,尚在浙地,还想奉以中兴,恢复故土,所以忍耻偷生。到了今日,已是绝望,但求早赐一刀。”博罗道:“你家德祐皇帝,被我天朝擒来,还未曾死,你们便立了皇帝,这等算得忠臣么?”天祥道:“当此之时,社稷为重,君为轻。德祐皇帝北狩,国中无主,所以另立皇帝,以主宗社。何况二王皆是我度宗皇帝之子,有何不忠?难道那一班奴颜婢膝,投降你家的,倒是忠臣么?”博罗道:“你家德祐没有诏旨叫他做皇帝,这便是篡位。”天祥道:“德祐皇帝北狩之后,端宗皇帝方才登位,怎么是篡?况且是我家天下,我家人自做皇帝,也要算做篡位,然则你们平白无端,恃强凌弱,硬来夺我江山,这又算什么?”博罗怒道:“你立了两个皇帝,到底有甚么功?”天祥笑道:“为臣子的,岂可存一个‘功’字在心里!譬如父母有病,为人子的,延医调治。父母痊愈了,岂能自许为功?”博罗道:“你立了二王,可曾治好了?”天祥道:“父母有病,明知不能治,也没有不治之理。及至真正不能治,那是天命了!”博罗道:“你动辄以父母比君,你今日不肯投降,只求速死,然则你父母死时,你为甚不死?”天祥笑道:“父母死,要留此身办理后事,还要显亲扬名,如何便死?你只管劝我投降,譬如父母死了,岂有另外再认别人做父母之理?我若投了降,便真是认别人做父母了。”博罗道:“你若投了降,少不得一般的封侯拜相,岂不是显亲扬名么?”天祥道:“事了异种异族的皇帝,辱没及于祖宗,遗臭且及万世,何得谓之显扬?”博罗大怒,喝叫:“推出去,斩了!”左右即簇拥天祥下去,如法绑了。推到辕门外面,刽子手拔出雪亮的大刀,看准颈脖子上,用力砍去。恰才举起刀来,只见一匹马如飞而至,马上骑了一名内监,大叫:“刀下留人!”刽子手便停了手。那内监滚鞍下马,径入宰相府,口传元主诏旨,说:“万一文天祥执意不降,务必留着慢慢劝导,不可杀他。”博罗只得传令放了,又叫天祥谢恩。天祥道:“我生平只受过君父之恩,其余无所谓恩。况我生死,已是度外之事,又谢甚么呢?”博罗怒道:“这般倔强匹夫,岂可再叫他安然住在公馆!可送他到监牢里去,磨折他几时,等他好知道我天朝的威福。”
  左右便把天祥送到兵马司里去。
  张弘范知道元主喜欢文天祥,得了这个消息,便想说得他投降,好去领功。因亲去交代司狱官,好好的侍奉天祥,不得怠慢。谁知司狱官已先奉了博罗之命,叫拣一间极卑湿的房子,与天祥居住。弘范只得备了被褥之类送来。此时十月下旬,北地天气早寒,弘范又送了炭来,又拨了两名仆人来伺候。自己天天到狱中探视,看见天祥衣服单薄,而且旧敝不堪。又送了一袭狐裘来。过一天去访天祥,见天祥仍穿着旧衣,因问道:“那件狐裘,莫非不合身么?天气甚冷,丞相何不穿呢?”天祥道:“我是中国人,岂可穿这种胡服?”弘范听了,回去便叫缝衣匠,做了一件宋制的宰相袍送来。天祥仍旧不穿,弘范道:“这不是胡服了,丞相何以还不穿呢?”天祥道:“君亡国破,死有余罪:尚有何面目再着朝衣。”弘范又叫人做了一件青衣,天祥方才穿了。弘范更是送酒送肉的,大天不断,供应了一个多月,绝未曾谈起投降的话。
  一天弘范退朝,打叠了一番话,来劝天祥投降,走到门口,只听得里面有人曼声长吟,侧耳听去,正是天祥的声音,念的是一首歌,歌曰: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列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廷;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或为辽东帽,清操励冰雪;或为“出师表”,鬼神泣壮烈;或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或为击贼笏,逆竖头破裂。是气所磅礴,凛然万古存,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地维赖以立,天柱赖以尊;三纲实系命,道义为之根。嗟予遘阳九,隶也实不力!楚囚缨其冠,传车送穷北,鼎镬甘如饴,求之不可得;阴房阒鬼火,春院I 天黑,牛骥同一皂,鸡栖凤凰食;一朝蒙雾露,分作沟中瘠,如此再寒暑,百沴自辟易。哀哉沮洳场,为我安乐国!岂有他谬巧,阴阳不能贼?顾此耿耿在,仰视浮云白!悠悠我心忧,苍天曷有极,哲人日以远,典型在夙昔。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
  弘范听罢;便进去相见。常礼已毕,便道:“丞相何必自苦!宋室三百余年。气运已尽,我皇帝奉天承运,奄有中土,明是天命有归。丞相是个明人,岂不知‘顺天者昌,逆天者亡’?何不早早归顺?上应天命,下合人心。若徒然心恋宋室,此时赵氏不闻有后,已是忠无可忠的了。望丞相三思。”
  天祥道:“人各有志,何苦相强!我不肯降元,就如你不肯复宋一般。试问叫你此刻起了部下之兵,兴复宋室,你可做得到?”弘范知道他立志坚定,不便再说。坐了一会,即便退去。
  光阴似箭,不久又是腊尽春回了。这天是那鞑子的甚么世祖皇帝至元十六年正月元旦,一班大小文武官员,或鞑或汉的,夹七夹八,排班朝贺已毕,各归私第,又彼此往来贺岁。张弘范在家,整备筵席,邀请同僚宴饮,饮到兴酣时,弘范扬扬得意道:“我们身经百战,灭了宋室,不知皇上几时举行图形紫光阁盛典?”此时博罗已醉,听说便道:“你想图形紫光阁么?只怕紫光阁上,没有你的位置呢!”弘范愕然问道:“何以见得?”博罗道:“皇上屡次同我谈起,说你们中国人性情反覆,不可重用,更不可过于宠幸。养中国人犹如养狗一般,出猎时用着他;及至猎了野味,却万万不拿野味给狗吃,只好由他去吃屎,还要处处提防他疯起来要咬人。从前打仗时用中国人,就如放狗打猎。此刻太平无事了,要把你们中国人提防着,怕你们造反呢!
  你想还可望得图形的异数么。”弘范呆了半晌道:“丞相此话是真的么?”
  博罗呵呵大笑道:“是你们中国人反覆无常自取的,如何不真!”弘范听了气的咬牙切齿,大叫一声,口吐鲜血,往后便倒。众官齐吃一惊,赶前扶救。
  不知弘范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泄机谋文丞相归神 念故主唐玉潜盗骨
  却说张弘范听了博罗一席话,气得大叫一声,口吐鲜血,往后便倒。吓得众多官员,急急上前围着扶救。只见他手足冰冷,眼睛泛白,口角里血水流个不住。已是呜呼哀哉了。这是媚外求荣的结局,表过不提。
  且说胡仇在厓山,随着众难民,附了渔船逃难,茫茫然不知所之。在海上飘了半年多,看看粮食已尽,只得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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