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来——。”
想到荷西的葬礼,想到事发时那一对从不同的岛上赶了去的兄弟,想到那第一把土拍一下撒落在荷西棺木上去时那两个兄弟哭倒在彼此身上的回忆,我终于第一次泪如雨下,在电话中不能成声。
“不能相见,不能。再见了,以后我不会常常写信。”“ECHO,照片,荷西的放大照片,还有你的,寄来。”我挂下了电话,洗了一把脸,躺在床上大喘了一口气。那时候电话铃又响了。
“ECHO,你只来了一次就不见了,过来吃个午饭吧,我煮了意大利面条,来呀——。”
是我的瑞士邻居,坐轮椅的尼各拉斯打来的。他是我亲爱的瑞士弟弟达足埃的爸爸,婚娶四次,这一回,他又离了婚,一个人住在岛上。
去的时候,我将家中所有的彩陶瓶子都包好了才去,一共十九个。
“这些瓶子,你下个月回瑞士时带去给达尼埃和歌妮,他们说,一九八七年结婚。这里还有一条全新的沙漠挂毡,算做结婚礼物。尼各拉斯,你不能赖,一定替我带去喔。”“他们明年结婚,我们干什么不一起明年结婚呢?ECHO,我爱了你好多年,你一直装糊涂?”
“你醉了。”我卷了一叉子面条往口里送。
“没有醉,你难道还不明白我吗?”尼各拉斯把轮椅往我这边推,作势上来要抱我。
“好啦你!给不给人安心吃饭!”我凶了他一句,他就哭倒在桌子边。
那一天,好像是个哭丧日。大家哭来哭去的,真是人生如戏啊!
“那你什么时候有空呢?”我问班琪。
“忙的是你呀!等你来吃个饭,总是不来,朋友呀,比我们土生土长的还要多——。”她在电话里笑着说。“我不是讲吃饭的事情,我在讲过入你名下的东西,要去办了,免得夹在房子过户时一起忙,我们先去弄清楚比较好。”“什么东西?”
“汽车呀!”
电话那边沉默了好一会儿,我知道班琪家只有一辆汽车,他们夫妇都做事,东奔西跑的就差另一辆车子,而他们买不起,因为所有的积蓄都花在盖房子上去了。
“ECHO,那我谢了。你的车跑了还不到四万公里,新新的,还可以卖个好价钱。”
“新是因为我不在的时候你保管得好,当然给你了。”“我——”“你不用讲什么了,只讲明天早上十点钟有没有空?”“有。”“那就好了嘛!先过给你,让我开到我走的那一天,好不好?保险费我上星期又替车子去付了一年。”“ECHO,我不会讲话,可是我保证你,一旦你老了,还是一个人的时候,你来跟我们一起住,让孩子们来照顾你。”“什么老了,这次别离,就算死一场,不必再讲老不老这种话了。”
“我还是要讲,你老了,我们养你——。”
我拍一下把电话挂掉了。
处理完了最大的东西,看看这个家,还是满的,我为着买房子的璜和米可感到欣慰,毕竟还是留下了好多家具给他们,而且是一批极有品味的家具。
那个下午,送电报的彼得洛的大儿子来,推走了我的脚踏车。二十三号的瑞典邻居,接受了我全部古典录音带。至于对门的英国老太太,在晚风里,我将手织的一条黑色大披风,围上了她瘦弱的肩。
在那个深夜里,我开始整理每一个抽屉,将文件、照片、信件和水电费收据单整理清楚。要带回台湾的只有照片、少数文件,以及小件的两三样物品。虽说如此,还是弄到天方亮了才现出一个头绪来。
我将不可能带走的大批信件抱到车房去,那儿,另有十六个纸盒的信件等着人去处理。将它们全部推上车,开到海滩边最大的垃圾箱里去丢掉,垃圾箱很深,丢到最后,风吹起了几张信纸,我追了上去,想拾回它们,免得弄脏了如洗的海滩。
而风吹得那么不疾不徐,我奔跑在清晨的沙地上,看那些不知写着什么事情的信纸,如同海鸥一样的越飞越远,终于在晨曦里失去了踪迹。
我迎着朝阳站在大海的面前,对自己说:如果时光不能倒流,就让这一切,随风而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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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T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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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马德里来的长途电话缠住我不放。
“听见没有,如果他们不先付给你钱,那么过户手续就不可以去签字。先向他们要支票,不要私人支票,必须银行本票。记住了吧?”
“好啦!又不是傻瓜,听到啦!”我叫喊过去。“我不放心呀!你给我重复讲一次。”
我重复了一遍对方的话,这又被千叮万嘱的才给放了。卡洛斯最喜欢把天下的人都当成他的小孩子,父性很重的一个好朋友。
那时候距离回台只有十天了,我的房子方才要去过户,因为买了房子的璜和米可刚刚由葡萄牙度假归来。“你们要先给我钱,我才去签字。”跑去跟在邮局做事的璜说。
“咦,如果你收了钱,又不肯签字了,那怎么办?”璜笑着说。
“咦,如果我签了字,你们不给我钱,那又怎么办?”我说。
“我们——”两个人异口同声的说出这个字来,指着对方大笑。我们想说的是:“我们彼此都不——信——任——对——方。”
“好,一手交钱,一手签字。”我说。
“可是办过户的公证人是约了城里的一个,镇上的那一个度假未回,你别忘了。”璜说。
“进城去签字,也可以把本票先弄好再去呀!”我说。“好朋友,我们约的是明天清晨八点半吔,你看看现在是几点,银行关门了。”
“你的意思是说,明天我先签字过户房子给你们,然后才一同回镇上银行来拿支票,对不对?”我说。
“对!”璜说。
“没关系,我可以信任你,如果你赖了,也算我——”还没说完呢,璜把我的手轻轻一握,说:“ECHO,别怕,学着信任人一次,试试看我们,可不可以?”
我笑着向他点点头,讲好第二日清晨一同坐璜和米可的车进城去。如果过户了以后,他们赖我钱,我还可以放一把火把那已经属于他们的家烧掉。一想到原来还有可能烧房子,那种快乐不知比拿支票还要过瘾多少倍。
第二天,我们去了公证人那儿,一张一张文件签啊,也不仔细看。成交了!签好了,璜、米可还有我,三个人奔下楼梯,站在街上彼此拥抱又握手,开心得不得了。“我们快去庆祝吧!先不忙拿钱,去喝一杯再说!”我喊着喊着就拉了米可往对街的酒吧跑去。
“请给我们三杯威士忌加冰块,双料!”一拍吧台桌,喊着。
三个神经兮兮的人,大清早在喝烈酒。
“呀——现在可以讲啦!那幢房子漏雨、水管不通、瓦斯炉是坏的、水龙头并不紧、抽水马桶冲不下、窗子绞链是断的、地板快要垮下去罗——。”我笑着讲着,恶作剧的看看他们如何反应。
米可一点也不信,上来亲我,爱娇的说:“ECHO,你这个可爱的骗子!”
“说实在,你们买了一幢好房子,嗳——”
“钱要赖掉了!”璜笑着说。
“随便你,酒钱你付好了。”我又要了一杯。
有节有制的少少喝了两杯,真是小意思,这才三个人回到镇上去。
璜叫米可和我坐在邮局里谈话,璜去街上打个转又回来了,一张薄薄的本票被轻轻放进我手里。我数了好多个零字,看来看去就是正确的数目,把它往皮包塞,跑掉了。人性试验室,又成功一次,太快乐了。
下一步,去了银行。
这回不是去中央银行,去了正对面的西班牙国际银行,那儿的总经理也是很好的朋友。
我大步向经理的办公室走会,一路跟柜台的人打招呼,进了经理室,才对米盖说:“关上门谈一次话,你也暂时别接电话可不可以?”
米盖好客气的站起来,绕过桌子,把我身后的门一关,这才亲了一下我的脸颊。
“米盖,还记不记得三年前你对我说的话,在那棵相思树下的晚上?”我微笑着问他。
米盖慢慢点头,脸上浮出一丝我所不忍看的柔情来。
“好,现有我来求你了,可以吗?”我微微笑着。“可以。”他静静的将那双修长的手在下巴下面一交叉,隔着桌子看我。等着。
“有一笔钱,对你们银行来说并不多,可是带不出境。是我卖房子得来的。”我缓缓的说。
“嗯——不合法。”他慢慢的答。
“我要你使它合法的跟我回台湾去。”
我们对看了很久很久,都不说话。
“你,能够使这笔钱变成美金吗?”米盖沉吟了一会儿,才说。
“我能。”我说。
“方法不必告诉我。”米盖说。
“不会,你没听见任何不合法的话。”
“变了美金再来找我。”他说。
我们隔着桌子重重的握了一下手。他忍不住讲了一声:“换的时候当心。”我笑着接下口说:“你什么都没讲,我没听见。”
那个下午,我往城里跑去,那儿,自然有着我的管道。不,稳得住的事,不怕。只要出境时身上没有什么给查出来的支票就好。
“ECHO,钱拿到没有?”电话那边是邻居尼各拉斯的端士德文。
“拿了。”我说。
“要不要我替你带去瑞士?”
“找死吗?检查出来谁去坐牢?”我问。
“他们不查坐轮椅的人。”
“谢谢你,我不带走,放在这边银行。”
“那——什么时候再来拿?”
“随它了。总之谢谢你的好意。”
“你没有在换钱吧?”他说。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再见了!还有好多事情要去做。真的,不懂你在讲什么。”
挂下电话,叹了一口气,看看饭桌上打好包的一些纪念品,将它们轻轻摸一下,对自己说:“还有九天,就结束了。”
坐在桌前列了一个单子,总共二十八家人要去告别。这里面,有许多家根本还没有来得及去拜访,去了是去通知自己的来,也同时就讲再见了。
那个黄昏,在窗口看着太阳落下远方紫色的群山,竟有些把持不住的感伤。既然如此,不必闲着,就开始大扫除吧!“喂,你,当心摔下来呀!”一个邻居走过我的墙外,我正吊在二楼的窗子外面擦玻璃。
“本来是不会跌下去的,给你这一叫,差一点吓得滑了脚,快别叫了。”我凶了那个不认识的男人一句。
“拿梯子来站呀!哪有反钩在窗框子上的人呢?”“一下就好罗!”我说。
“你的房子不是卖了吗?还打扫做什么?”
我笑睇了那不识的人一眼,说:“我高兴。”
那个黄昏,只要有邻居散步走过我的房子,都可以看见我吊在不同方向的窗子外面,在用力清洗等并不算脏的玻璃。
好,做了事情,没得闲愁了,干脆一直做到天亮也罢。
厨房中的每一个抽屉都给打开了,把那些刀叉和汤匙排成军队被阅兵时那么整齐,当然,先用干绒布将它们擦得雪亮的。
一切的中国药品,一件一件被放到信封中去,封套上写明了治什么病,如何用法,也给放在柜子里站好。米可会喜欢这些中国药。
那些各式各样的酒杯,再被冲洗一次,拿块毛巾照着灯光将它们擦到透明得一如水晶,再给轻轻放下,不留一个指纹在上面。
所有的食谱和西班牙文的食物做方,都给排列得整整齐齐的,靠在厨房书架上面。
那个炉子,本身就是干干净净的,还是拿了一支牙刷,沾上去污粉,在出火口的地方给它用力去擦。除烟机的网罩并没有什么油渍,仍然拆下来再洗一次。
冰箱的背后可能藏着蜘蛛网,费了好大的气力给拖出来,把那个死角好好查了一下——果然有些灰尘。那么炉子下面呢?好了,这一回拖炉子了。炉子边上有那么一片老油渍,沾了汽油洗得手开始发红,而太阳又从客厅窗外的大海上跳了出来,这间厨房还不算数。
把厨房的窗帘给取下来,洗衣机水力不够,不能用,就用手洗吧。这么一弄,第二天也就来了。
我轻叹了口气,对自己说:“还有八天。”
我阖着眼睛躺在床上,院子里的麻雀已经叽叽喳喳的来吃面包渣子了。
那几天,白天默默的一间一间打扫,黄昏一家一家的去看朋友。有吃的时候,吃些东西,没吃的时候,喝些水。总之那个全新的厨房已经不再算是我的,舍不得去做一顿饭吃,免得污染了那连干燥花都插好了的美丽厨房。
进客厅的地方给放上了两三双拖鞋,有朋友来,我就喊一声:“脱鞋!当心我雪亮的地!”
那个地,原先亮成半个门框的倒影贴在地上,现在给擦成整个房间家具的倒影都在里面,踏上去有若镜花水月,一片茵梦湖似的,看了令人爱之不舍。而我,一天一天的计算,还有五天了,还有四天了,还有三天了。
在走之前,坚持璜和米可不能够来这幢房子,不要他们来,直到我上了飞机。
“ECHO,我不爱穿拖鞋,光脚可不可以进来?”
邻居甘蒂的女儿奥尔加可怜兮兮的站在客厅外面喊着我。我笑着跑过去把她抱起来,不给她踏到地面,把她抱到长沙发上去放着。她,双手缠着我的脖子格格的笑个不停。我们两个人靠着肩坐着,还是半抱到她。
“记不记得,你小的时候,睡在我床上?”我亲亲她金色的头发,奥尔加用力点头。
“那时候,你才五岁,你哥哥七岁,爸爸妈妈要去跳舞,你们就来跟我过夜。记不记得早上我不许你起床,直到我自己睡够了?”我又问。
奥尔加格格的又笑,拚命点头。
“你现在几岁?”我推了她一下。
“十一岁。”
“那都七年了?”我说。
“对嘛!”她说。说着说着,奥尔加拿出一个信封来,抽出两张照片,说,“这个你带回去给陈爸爸和陈妈妈,叫他们早点回来看我。”
我沉默了一下,问她:“你真的还记得他们?”奥尔加慢慢的点头。
“那你还记得另外一个人罗?也是我们家的。”我说。她又点点头。
“他哪里去了?”
“天上。”
我把下巴顶在奥尔加的头发上,轻轻的把她抱在怀里摇晃。
“ECHO要走了,你知道吧!”
小人没有动,斜过去看她,她含着好满的一眶眼泪。“来!”我紧紧抱住她,把她靠在我肩上。
“来——让ECHO再给你讲一个故事——有关另外一个星球的故事,跟E·T·那种很像的——”
“听不听?”我微笑着把奥尔加推开一点,看住她的大眼睛,又对她鼓励的笑一笑,这才再把她抱着,一如小时候哄她睡时一样。
“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远得快到月亮那么远的地方,有一个民族,叫中国。那儿的人,在古老古老的时代,就懂得天空里所有的星星,也知道用蚕叶的丝,织出美丽的布料来做衣服,在那个国家里,好多好多的人跟我们这边一样,在穿衣、吃饭、唱歌、跳舞、有时候他们会哭,因为悲伤。有时候他们笑,并不一定为了快乐——”
“你就是中国过来的。”奥尔加轻轻的说。
“真聪明的孩子——有一年,中国和日本打了好久好久的仗,就在两边不再打的时候,一个小婴儿生了下来,她的父亲母亲就叫她平,就是和平的意思——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