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怔,“可是飞机误点?”
“不,接机室乱成一片,我听人说,该班飞机在大西洋坠毁,新闻将会公布。”
我静下来。
“余小姐,余小姐,我怎么办?”
我听见自己说:“阿忠,你留在飞机场,有什么消息,向我报告。”
放下电话,我缓缓坐下,异常镇静。
我像所有家属一般,找航空公司查询,电话全部不通,网页上没有消息。
我看电视新闻,尚未报告,我耳边发出嗡嗡声,忽然听见有人对我说:“还不找王旭帮忙!”
是,找王旭,他有承担,他有办法,应该第一时间找王旭。
可是,我随即想起,就是王旭在飞机上呀。
震波在主一刻传达我心,我混身发抖。
就在这时,圣琪醒来,她惺忪问我:“有什么消息?”
我缓缓抬起头,“赫左先生已经辞世,请你与安臣律师接头。”
她轻轻“哎呀”一声,掩住面孔。
我取过外套,“圣琪,我要出去一趟。”
“你去哪里?”
我飞车到市内电视台,在新闻室外大声喝问:“太平洋航空公司八八三航机有消息没有?”
护卫员出来干涉:“请离开私家地方。”
我说:“我丈夫在那班飞机上!”
这时有人说:“这位女士是我朋友,”他拉住我,“请跟我来。”
我瞪着他,“你是谁?”
那男子回答:“我是本台记者陈金山。”
“八八三班机怎么了?”
他指一指电视萤幕,报告员正是他:“太平洋航空公司八八三班机在本市下午时间八时三十分突然在大西洋近新史哥莎省附近海域堕海,距离降落时间只有个多小时,全体一百十二名乘客及十四名服务人员无人生还……“
证实了。
我双腿无力,渐渐蹲倒,跌坐地上。
“女士,请你起来坐在椅上。”
我站不起来。
那好心记者把我一把拉起,斟杯黑咖啡给我。
这时电视台接待处渐渐有人聚拢要打听失事消息,电视台派员工招呼这班心急如焚的亲属。
“你的丈夫名叫——”记者取出一叠名单。
“王旭。”
他查一查,“他坐在头等舱A2位置。”
他眼神清晰地说:“女士,你已成为寡妇。”我问:“航空公司什么时候才愿证实消息?”
“他们此刻正在飞机场公报消息,我们有现场直播。”
我与其他亲属挤在一起观看报告。
大堂鸦雀无声,忽然我身边有人轻轻饮泣,那是一个少女,我把她搂在怀中。
这是,陌生人互相拥抱慰问。
“我的父母亲——”“是家兄……”,“我女儿……”
我站了一会,回家吧,还赖着干什么。
我慢慢转身离开大堂。
有人追上搭住我手臂,“女士,王太太,你还有无其他亲人?”
我摇摇头。
那叫陈金山的记者说:“这是我名片,需要帮忙的话,找我好了。”
我茫然看他一会,回到车上,驶回家里。
一个人了,我同自己说:要小心翼翼,步步为营那样做人。
不要去骚扰母亲,她已经辛苦了一辈子,让她过些好日子。
车子一停,我看到圣琪在门口等我。
她紧紧抱住我,“为什么不说?航空公司有电话来。”
“你自己也够烦的。”
她太息,“你说奇不奇,姐妹俩生命中最重要的男子同日……唉。”
我走回卧室,“圣琪,你说得对,太疲倦了,别叫我,我想好好睡一觉。”
“家亮,听我说。”
我摆摆手,学她那样,用被单蒙住头,沉沉睡去。
一片黑暗,无知无觉,多好。
我醒过几次,开头是圣琪照顾我,喂我喝粥水,我全吐出来。
我轻轻说:“真奇怪,心脏像是被人挖空似的,我又不算爱他。”
“当然你深爱他。”
“不,我爱的是邓剑华,记得他吗,他大部分功课都是我帮他做成,挑灯夜战,通宵不寐。”
“真对不起,家亮。”
我吁出一口气。
“家亮,你有高烧,我已叫阮医生来。”
我闭上双眼,我又不是深爱王旭,我无时不刻不想找藉口与他分手。
阮医生到了,他一进房便吃惊地问:“圣琪,你没闻到气味?”
圣琪回答:“家亮呕吐过。”
“不,不,是腐败气味。”
他走近检查我,看我口鼻,忽然想起,拉出我手臂,“啊,明明痊癒,如何又溃烂生脓!”
圣琪看到衣袖已被脓血粘在烂肉上,不禁惊呼。
阮医生忍不住斥责,“你们两人竟不知轻重,快,我与她进急症室。”
接着一段日子,我像腾云架雾一般,只记得圣琪帮我刷牙洗脸,喂我吃流质食物。
终于,母亲闻讯赶到,那时我热度已退。
见多识广的她十分镇定,握住我的手,“瘦成皮包骨了,为什么不早些通知我?我已把大岛房子卖掉,赚了不少美元,随时可以搬回与你同住。“
我没有言语。
圣琪问:“李叔好吗?”
“他很会照顾自己,我不担心他。”
我上身打横躺在母亲怀中,像个婴儿,忽然圣琪说:“我也要。”
妈妈说:“小琪,你也来。”
我们已是成年人,知道母亲也不过是血肉之躯,她能做的,只是这样。
幼时,总以为母亲是磐石,什么人欺侮我们,大声喊妈妈即可,妈妈会来打救三五岁的我们。
阮医生进来看见笑,“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向母亲解释,我已无恙,随时可以出院,只是,最好在家休养,起码半年不许旅游工作。
妈妈说:“这半年我看守着你。”
我轻轻说:“伤上加伤,惨不可言。”
阮医生又笑,“家亮会完全复元。”
妈妈说:“发生那么多事,都不告诉我,你们两姐妹!”
圣琪说:“你回去照顾李叔伤腿吧。”
妈妈叹气,“我的亲人,全部损手烂脚。”
她走了。
接着,王旭的助手带着律师来会晤。
他说得很清晰:“王先生已将公司转让京都上山组,公司清偿债务后所余将作为员工遣散费,余小姐,你与王先生可有婚姻注册文件?”
我摇摇头,“我们并未注册。”
律师据实说:“余小姐,上山组知你熟悉公司业务,你可愿意加入前新管理阶层?”
我说:“我健康欠佳。”
律师惋惜,“余小姐,你一无所得。”
我告诉他:“我不介意。”
“你手头上可有任何王先生签下的契约?”
我想想,“新咸顿有七亩地的大屋——”
“我们查过,手续未清,已遭银行查封,王先生生前不顾小节,性格豪爽,他财产数目,与一般人想像有个距离。”
我说:“我情愿他这样。”
“我们很抱歉,余小姐。”
助手说:“余小姐,我下月将赴日本,这是我名片,有事请找我,不要见外。”
我送走他们。
圣琪叠着双手看着我说:“余家亮,你穷了。”
我转过头,“你想怎样,落井下石,抑或隔江观火?”
“我会继续帮你漱口换药。”她紧紧拥抱我。
这叫做亲人。
她带我出外逛街,“家亮,置些衣物,包我身上。”
极细窄脚的牛佴裤,齐胸短大衣,长身阿爷毛衣,银灰色芭蕾舞鞋……我拒绝:“我又不是十八岁。”
圣琪着我搬到她新居,然后帮我装修旧居。
她同我说:“你知道王旭生前住的那一边公寓,原来他写的是你名字,唉,这是他唯一留给你的产业。”
那真是不幸中大幸。
“本要替你打通间隔,后来想一想,还是把它出租为佳。”
我没有回答。
“家亮,世上不止你一个寡妇,振作些好不好,如此阴阳怪气,当心把我闷死。”
我连忙答:“我无所谓,小时喜欢新美术,后来又爱上装置艺术,今日已无选择,一饮一食,莫非前订,切莫强求。”
圣琪叹口气,“我爱你,家亮。”
这些日子,律师及会计师频频向她交待赫左的财产,她说:“没我想像中的多,可是也不少,保险箱里有一盒未经琢磨的颜色原钻,我想联络买主套现。“
我轻轻说:“那是他的收藏,你不觉可惜?”
圣琪沧桑地笑,“当然可惜,我一生有不少叫人惋惜的事,多这一件不算什么。”
我凄然低头。
“其中一颗,我打算赠你。”
“我什么都不要。”
圣琪取出一只盒子,交到我手上,那颗钻石像一粒柠檬咳嗽糖,不等边,亦无光芒,一点不起眼,倒是适合我脾性。
“太名贵了。”我推却。
“又不算,还有两颗粉红钻,比这更大,中介说,汶莱王妃一直在找这样的宝石。”
“我不要。”
“赫左指明赠你。”她把宝石放回盒子里交给我。
“赫先生不是那样的人。”
“你错了,他是珠宝商人,他所有的,不过是宝石,这是你为他舞蹈的酬劳。”
“圣琪,养好身子后我要找工作了。”
“家亮,我养你一辈子。”
“啐。”
“你照顾我那么长日子,家亮,我一个孤女,性格又不羁,众人一早在我身上打了一个交叉,专等我在街角烂死,只有你对我好。”
“拜托,圣琪,你少肉麻。”
“连王旭都不喜欢我,觉得我对你有坏影响。”
“王先生最终接受了你。”
“家亮,叫我余生背着你走我都愿意。”
我忽然哈哈大笑。
圣琪愕然,“你怎么了?”
“圣琪,只要我对阮医生稍微表示好感,你已会把我当作仇人,姐妹间恩怨,就是如此脆弱。”
圣琪呆住,缓缓问:“你会那样做吗?”
“阮医生眼中只有你。”
“我又不是那样钟情于他。”
“你不知道你自己的心,圣琪,先前你太不懂保护自己,今日,又筑起坚固围墙。”
她不回答只说:“我们出去吃甜品,你那么瘦,可以吃焦糖蛋。”
公寓装修妥当,面目全非,搬进去那日,圣琪代我买了松馅饼派送邻居,“装修期间噪音打扰,对不起,请多多包涵。”
你说怪不怪,独行独断自我中心的圣琪居然如此体贴,人真会转性。
而我,却越变越孤僻。
直至一日,陈金山找上门来。
我开门时并不认得他。
他却与我很熟的样子,“你气色好多了。”
我认他不出,“你是谁?”
“呵,余小姐,我是时代电视记者陈金山。”
他是一个好人,我想起来了,任何愿意帮助弱者的人都是君子。
他手里捧着一盘水果。
“有什么事,还是纯粹探访?”
他笑了,露出整齐牙齿,惹人好感,“余小姐,看样子你不知道,你是我的房东,我自上月起住在你隔壁,据说,两个单位本来有一道互通的中门。“
“啊,”我意外,“原来租了给你。”
“我见过你几回,没有打扰你,这两天你气息好多了。”
我摸摸面貌孔,他强调面色,可见我曾经面如死灰。
“请进来喝杯咖啡。”
他走进我的单位,“咦,”他说:“装修几乎一样,都是简约主义。”
他喧宾夺主,做了两杯牛奶咖啡。
我坐在窗边,那日有很好的阳光,我双肩温暖。
他轻轻说:“航空公司保险已经赔偿,也正式举行了追悼仪式,事情总算告一段落,报告说是机舱电线损毁引致爆炸。”
我据实回答:“我不是亲属,我无资格领保险金。”
他瞪大双眼:“余小姐,你不是王太太?”
我轻轻说:“一直说一纸婚书不算什么,可是你看,要紧关头,我没有身份。”
“啊,原来如此。”
“是我不好,一直拖延婚期。”
他深深叹口气,他把那盘水果放在阳光下,青柠檬与橘子的香味蒸发出来。
“不说那个了,记者生活如何?”
“天天都有许多事发生,最近我在调查华人社群中妇女遭虐打事件。”
“啊,都是因为缺乏经济能力只得任人侮辱吧。”
“是的,脱离魔掌也不难,只是要睡到街上。”
“有手有脚——”
“可是言语不通,连最低工资也赚不到。”
“那最终要自教育办起,一定要读好书。”
陈金册凝视我,“而且必须要有健康身体。”
我苦笑说:“明白。”
他说:“我还在写一本非小说类报告,想你参予。”
“关于什么?”
“我挑选这次空难中七名亲属,记录他们故事。”
我摇头,“对不起,我不想多说。”
“我不会勉强你,但希望你考虑。”
“有什么益处?”我只想迅速忘记。
“读者可学习坚强,以及如何重生。”
“啊,心灵鸡汤,励志之作。”
“但这些实例的确有正面影响。”
我看着窗外,“每当想起王先生已不在人世,像有一只手揪住胸口,”我的声音轻得不能再轻,“这才知道什么叫做痛不欲生,的确是最写实的形容,我真不明白,人类生命这样短暂,为何却要承受如此巨大痛苦。“
“时间治疗一切伤口。”
“我不相信,渐渐我也会装成若无其事,因为怕亲友憎厌嫌弃,不得不扮作坚强,但心底下那个缺口,终身存在。”
“你很诚实。”
“明人眼前不打暗话。”
他依依不舍告辞,“我让你休息。”
我送他到门口。
下午看护帮我做物理治疗,她叫我用左臂举起五百立方毫升的水瓶,我咬紧牙关奋力而为,手不停颤动,终于举起瓶子,她拍手叫好。
我讪笑,“唉,有病方知健如仙。”
“你做得很好,来,继续努力,十九世纪进化论专家勒马证实:肌肉四肢常用则日益发达,并且遗传下一代,像象拔、长颈鹿的脖子,人类人足也一样,来!“
我慢慢举高瓶子十次,浑身大汗腰肢酸痛。
我闭上眼睛,热泪淌下,仿佛听见王旭在一旁说:家亮不要练了,你剩下一条手臂我还不是一样爱你。
看护说:“不准哭,又不是小孩,应知伤心伤神不利健康,今日吃过药没有?”
“我们出外散步可好。”
看护说:“明天我才有时间,今日需要赶返医院。”
我想起:“对了,你的酬劳——”
“李小姐每月预付,你请放心。”
我点点头,我的确放心。
现在,由圣琪照顾我了,我的生父负责后妻及年幼子女,生母看顾现任丈夫,我,由圣琪照顾。
我不禁好笑。
看护帮我做罢全套运动,调好一大杯高能力奶粉,看着我喝下。
她一走我便呕吐,一边呻吟,一边诉苦:明明灵魂已不在人世,为何肉体仍然在这世界受苦。
第二天一早,有人敲门。
是陈金山提着一壶粥给我做早餐。
“来,尝尝家母手艺。”
“伯母做的?”这倒不好婉拒。
“是,瑶柱白粥,十分清甜,喝了补气。”
果然一股米香。
“家母还做了一碟子雪里红炒毛豆子,试一试。”
我说:“她是广东上海人。”
陈先生笑,“猜对了。”
我慢慢喝下半碗,肠胃忽然发出咕噜噜空荡荡声响,我尴尬之极。
“这是火腿切薄片,你吃一片。”
“我怎么谢她?”
“吃多点,她听见我朋友想吃粥,不知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