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抓紧时间进行的。但因为那个孩子是早产,要在暖箱里把她抚育得更强壮一些。打个不很恰当的比喻,就像过年前,要把猪养得更肥一些,年夜饭才更香。”钟先生佯作轻松地说。他故意把话说得调侃中带出冷漠,好察看卜绣文对这个新生胎儿的感情。
卜绣文打了一个寒战,问:“她会死吗?”
钟先生皱着眉说:“谁?夏早早还是……”他故意把话只说半截,要卜绣文补足。
“就是……我刚生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婴儿……就是供骨髓的药……”卜绣文硬着舌头把话说完。
钟先生很满意卜绣文的态度,看来经历昏迷和磨难,她仍不改初衷。他说:“一般说来是不会的。我们会严格地掌握量。但是,医学上有的事很难说,所以还请做好各种思想准备。”
“那就让她再长大一点吧。”卜绣文说。
钟百行又追问:“谁?”
卜绣文说:“药。”
“这要看夏早早的病情是不是可以支持更长一段时间。要是夏早早的情况恶化,我们就要抓紧进行。”
“钟先生,请给我开一点回奶的药吧。”卜绣文说。
“为什么?”先生惊异地耸耸白眉毛。
“我又不给孩子喂奶。|乳汁无用。”
“为什么不给孩子喂奶?母|乳是最好的婴儿食品。我们需要这个孩子健康。”先生大惑不解。
“可我怎么能见那个孩子?都是从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我哪能不心疼?一见之下,我怎么还能舍得从她身上吸出骨髓,去救我的早早?可不用这个孩子作药,我又用什么去救我的早早?我只好硬着心肠,不认那个孩子。”卜绣文凄苦万分地说。
“那也要用母|乳喂养,这样孩子骨髓才更强壮。”
“我……”卜绣文嘴唇微微抖着,看得出进行激烈抉择。
“不必见面也可以用母|乳喂养。把|乳汁挤出来再由护士用瓶子喂也行。”钟先生网开一面。
“好吧。”卜绣文答应了。
一个人急惊慌地进了屋,扑到病床说:“绣文,你还活着!我对不起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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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是夏践石。
众人就退下了。
卜绣文超然一笑说:“践石,别那么说。咱们俩,还不知是谁对不起谁呢。”
夏践石说:“绣文,让我看看孩子。”
卜绣文变色道:“践石,求你。不要叫她孩子。她不是我们的孩子,我们只有一个孩子,就是早早。”
夏践石愣了一下,一股寒意冷彻全身。这个女人,除了爱她的孩子,她还爱谁?想到自己在生死关头决定弃她,那么,自己是真的爱她吗?他被自己的这些问题吓得不轻,放下礼物,说了句:“你静养。”就匆匆逃也似地出了门。
在院里碰到薄护土,尴尬地打了个招呼。“听说您去看了我的女儿,谢谢啦。”
薄护土很关注:“早早都跟您说了?”
夏践石说:“是啊。都说了。”
薄护土刨根问底:“早早都说了什么?”
夏践石不介意地说:“没说什么,不过就是小孩子瞎想的那些事罢了。”
薄护上放下心来。说:“不看看您这个孩子了?”
夏践石想看又怕看,最后还是好奇和爱孩子的天性占了上风,跟着薄香萍进了婴儿室。
那个粉红色的女婴,如同一朵小小的菊花,开放在暖箱里,静谧如天使。顷刻之间,一股强大的暖意涌上心头,酸酸地顺着鼻根涌上眼眶,眼角竟有些湿润。
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仿佛怕惊走一只蜻蜓。走到离暖箱一步远的地方,就停住不敢往前了。
“她的手多么小啊,还接成一个紧紧的小拳头。里头有什么宝贝呢……她的头发多么黑,像黑丝绒……嘿,她还笑起来了,一定是梦到了天上的星星……”夏践石赞叹不绝。他从国外回来的时候,早早已经大了,他从未看到过如此幼小的婴儿,更不消说还是早产儿了。
薄香萍在一劳笑着说:“您不必小心得像进了瓷器店。刚生下的孩子都跟聋子差不多,更何况暖箱双层玻璃还是隔音的。”
夏践石就大着胆子趴在暖箱透明的玻璃盖上,如同端详一件稀世珍宝那样看着女婴。觉得她是那样地弱小,只需一只手指,就可以置她于死地。她多么需要人无微不至的呵护啊。
在暖箱的上方,他看到一个标签,病人姓名一栏里写着:卜夏子。
夏践石问:“这是什么?”
薄香萍说:“别看玲珑居看起来别墅似的,其实一切同医院一样正规。这是病人的名牌啊。”
夏践石生气地说:“那这个卜夏子,就是这孩子的名字了?我不管怎么是她的爸爸,怎么就不征得我的同意?况且也不可姓卜,而应姓夏啊。”
薄香萍说:“这名字是我们当护土的随口叫出来的。孩子总要有个名字,我们打针用药,不能对着一个空白。您觉着不好,另起一个就是了,要不然就改叫夏卜子?若何?”
夏践石想了想,说:“卜夏子夏卜子都不好,好似萝卜子油菜子似的,不像个正经名字。我看,就叫夏晚晚吧。比夏天晚一个季节就是秋,晚两个季节就是冬了。她和早早隔得很远,算是两个季节了。冬天,也恰好和这孩子的出生时间相合,和她姐姐排列得也工整。而且她出生时父母的年纪已经这样大了,实在是晚了……”
正说着,那个小女婴醒了过来,瞪着黑油油的眼珠子,很严肃地打量着位于她头顶上的这个鬓发苍苍的中年男人。
夏践石就亲切地叫着她:“晚晚……晚晚……”
女孩就快活地笑起来。
“她听懂她的名字了!”夏践石高兴得大叫。
薄香萍很想告诉夏践石,这样小的孩子无论什么表情都是无意识的。但看着夏践石得意的神情,她忍住了没说。
果然,孩子马上就哭起来了。由于她太柔弱,又隔着玻璃,哭声轻得像温婉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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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快哄哄她!你看她哭得多么伤心,都流出眼泪了。”夏践石急得搓着手,又不知如何帮忙,直跺脚。
薄香萍说:“她不是伤心,是饿了。”
“那就赶快给她喝牛奶啊。”
“钟先生说了,不让用牛奶。要用母|乳喂养,这样孩子才能健壮。”薄香萍说着找出取奶器。
“那……她妈妈答应了吗?”夏践石迟疑地问。他知道卜绣文的脾气是很难说服的。
“夫人答应了。”薄香萍谨慎地避免了“她妈妈”这个称呼。她知道卜绣文是不承认自己是这个孩子的母亲的。
“那就拜托您好好照顾晚晚。我还有课,就告辞了。”夏践石走了。
薄香萍教给卜绣文怎样使取奶器,洁白的|乳汁就被强大的负压吸引着,汩汩地涌流出来,不一会儿就储满了一奶瓶。
“夫人,想不到您的奶水这样旺。我好有一比……”薄香萍说着,吃吃地摇着嘴笑起来。说:“还是不说的好。”
卜绣文胸前坠满|乳汁的时候,沉甸甸地像两个大口袋,压得心胸烦闷。现在松快了,就笑道:“像什么?你说好了。”
薄香萍说:“这样好的|乳汁,真比得上荷兰的优质奶牛了。”
卜绣文笑着说:“过奖了。奶牛不敢比,奶山羊还是胜任的。”
怕|乳汁凉了,薄香萍双手抱着奶瓶,急急穿过院子,到了婴儿室。|乳汁传达着卜绣文的体热,温暖着她的手心。夏晚晚已饿得连哭泣的劲头都没有了,脖子柔软地耷拉一旁。
薄香萍赶快把硅胶奶嘴含在她的嘴里,没想到孩子太小,居然连吮吸的力量都没有。不过这难不倒薄香萍,她用一根弯头吸管,吸了|乳汁,一滴滴地点进夏晚晚红豆般的小嘴里。小婴儿立即显出强烈的求生欲,把每一滴|乳汁都甘泉似地吸进胃里。
只是喂到一半,薄香萍不得不停下来,因为|乳汁凉了。
她把盛有卜绣文|乳汁的奶瓶放在热水缸子里加温。那小婴儿没有吃饱,用舌头焦急地寻找。找了一会儿找不到,又累了,头一歪,就睡着了。待薄香萍把剩余的|乳汁热好再来喂她时,夏晚晚居然不肯醒来。
薄香萍看着这小婴儿,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只得由她睡去。
由于每次|乳汁咽一半扔一半,浪费就格外大。薄香萍不停地到卜绣文处取奶,卜绣文的|乳汁就分泌得格外旺盛。只要她的Ru房一胀痛。卜绣文就知道那屋子里的小小婴儿又饿了。
这真是斩不断的血缘。
夜里,卜绣文会突然从梦中惊醒。出了什么事?她懵懵懂懂地问自己。
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又好像有塌天之兆。她的身体已渐渐恢复正常,早早那边传来的消息据说不错。夏践石虽说讪讪的,见了面总无多话,寒暄两句就离开,但她想,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切都会淡化。同魏晓日,更是彼此心照不宣。经历了一场生死等验,他们已是息息相关。
那么是什么引得她如此心神不宁呢?
卜绣文轻轻地低着额头,一种深层的忧虑噬咬着她的灵魂,她感到切齿的疼痛。
她翻了一下身。
胸前沉重如此喔,明白了。
她揿响了床前的警灯。
“您哪里不舒服?”小护士姗姗而来。
“不是我不舒服。是那个……孩子,在那间屋里的那个孩子……她一定是出了什么事,请您去看看她,好吗?”卜绣文哀求道。
“你说的是夏晚晚啊,她很好。没什么事啊,我刚看过的。您就放心好了。”小护士准备离开。
“夏晚晚……”卜绣文轻声重复着。这是她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要是平日,她一定会不喜欢,会声色俱厉地追问下去谁起的名字?但此刻她没这个心思,不安如同浓厚的雾岚笼罩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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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求您,去看看那个……夏晚晚,她怎么样了?我谢谢您了”小护士无可奈何地在心里嘟囔了一句,还是去看了。
这一看,倒真把她吓得魂飞魄散。那个小婴孩的口和鼻子都被飞扬的被角堵住了,憋得脸色铁青。要是大些的婴孩,自己一使劲,也就挣脱了。但这个孩子实在是太弱小了,要是没有外力帮助,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被活活憋死的。
护上赶紧处理了危急情况。
卜绣文床头的红灯又亮了。
护士过去,卜绣文眼巴巴地问:“有事吗?”
护士如实相告。卜绣文后怕了许久。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听觉变得格外灵敏。隔着偌大的院子。别的人什么动静都没听到的时候,她就会突然惊叫起来:“晚晚哭了。”
薄香萍自不相信,卜绣文就逼她去看。没想到果然叫卜绣文说中了,夏晚晚咧着嘴刚要哭出声来。薄香萍不由得称奇,因为在卜绣文预告孩子要哭的时候,夏晚晚其实并没有哭出声来,最多不过是准备哭罢了。
薄香萍始相信母亲和孩子之间,有一种神秘的联系。
她对卜绣文说:“要不我把晚晚给您抱过来喂奶吧。她现在已经大些了,可以在暖箱外稍稍活动了。不然说是吃妈妈的奶,却要比牛奶还麻烦。牛奶一次还可多热些,吃不完扔掉也不可惜。人奶就不行了,一次只有那么多,不够了也没处找。再说,母|乳的好处就是卫生,但这样先吸到取奶器里再灌进奶瓶的作法,就把这个优越性给破坏光了……”
薄香萍总想把晚晚送到卜绣文的怀里来,这样也许可以阻止一场迫在眉睫的悲剧。
不想卜绣文劈头打断她的话,说:“薄护士,你的好意我领了,不就是想让我同这个孩子建立起感情吗?这其实是害我!我同她有了感情,哪里还割舍得开?舍不得她,又如何去救我的早早?我同她感情再深,不过是十月怀胎,哺育了她这些日子。从她是一个细胞算起,前后也不到一年的时间。我同早早相处的时间,十倍于这个孩子。我同早早的感情,也十倍于这个孩子。放在你身上,既然一定要舍一个,你说我是舍谁好呢?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只能顾一头。纵是再有感情,又有什么办法?罢罢,还是不让我见她的好,这样她在我的心目中,永远只是一个模糊伪影子,心里还好过些……”
卜绣文说着,泪水就一串串地滴落下来。吓得薄护土连连说:“我也不过是这么随口一说,不见就不见吧。您可千万别真动了肝火。”
卜绣文擦干泪说:“你放心吧。这前前后后的干系我早都想明白了,天大的罪责我一个人承担了。”
薄香萍默不作声地退出了。一切如同下坡路上一辆失控的汽车,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止它驶向悬崖。
魏晓日到钟先生家里探望。先生已经基本康复,除了面庞稍显清瘦外,目光依旧咄咄逼人。
一般的问候后,钟先生进入正题:“那个孩子怎么样了?”
魏晓日略微愣了一下,他在判断先生说的是哪一个孩子。他飞快地所定先生指的是夏晚晚。
“发育良好,现在已经出暖箱,像正常足月婴儿一样哭声响亮、手脚活动自如,体温也没有波动……”魏晓日简要报告。
“喔。”先生若有所思的样子。“那个孩子怎么样了?”他又问。
这一回指的谁,魏晓日就很明白了。
“情况也还稳定,没有大的恶性损害和出血感染等等……”魏晓日又报告了夏早早的近况。
“哦……这么说,现在的时机很适宜……”钟先生沉吟着说。
要是旁人,一定不知道钟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但是魏晓日明白,先生指的是现在是进行骨髓移植的大好时机。
他嗫嚅着说:“夏晚晚是不是太小了一点?再等一等吧,等她长得更大一些,成功的把握也许更大。”
钟先生冷冷道:“晓日,我知道你的心思,你下不了手。你刚开始,怜惜那个夏早早。求我想办法。我想出了血玲珑,你又怜惜那个卜姓女人。为了试验的成功,我要你丢卒保车,你阳奉阴违。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到了后来,我要你在临产前用药,你又不肯……晓日,我很失望。科学发现不容等待。落在了一个人的后面,就是落在了全世界的后面!我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想在我的生前,观察到血玲珑的近期和远期疗效,你却这样延宕!”
师母听到先生慷慨激昂在述说,赶紧出来说:“晓日,不是我说你,还是顺着先生吧。他自打这次生病以后,身子骨弱得多了。你可千万不要惹先生生气!”
钟先生并不领情,打断老伴的话说:“老太婆,你别掺和!这和我的身体无关,这和晓日以后的发展有关。晓门,在医术上,你日渐精进,很快,我就没有多少可以教给你的了。但是,你距一个真正的权威还有时日。你把某个病人的生命看得太重,而把整个医学的进展看得太轻!”
魏晓日从来没有正面地顶撞过先生,但这一次,他忍不住了,站起来说:“先生!难道整个医学的进程,不是由一个个具体的生命组成的吗?如果我们漠视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我们又如何能取得真正的进展!”
先生气得嘘嘘吐气,说:“晓日,我算白疼你了!终其一生,你只能是一个治点小病的江湖郎中,成不了大气!事不宜迟,这两天正好我的精神比较好,你通知玲珑居,备好最小号的骨髓穿刺针,明天我亲自抽取夏晚晚的骨髓。”
玲珑居里笼罩着一种凝重压抑的气氛。所有的工作人员都知道明天就要开始血玲珑的关键步骤了。
大家辛苦了这么长时间,不就是为了这个方案的实行吗?当它一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