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萍,我想给卜绣文用引产药物。”魏晓日同薄护土商量,语气游移不安。
薄香萍吓了一跳说:“那孩子不是要大受影响?预产期还早呢,这么小的婴儿,生下来,还不得跟小耗子似的?万一死了,如何向先生交待?”
魏晓日说:“我慎重地考虑过了,只要我们做好准备,孩子在母体外的暖箱里也会长得很好,现代医学在护理早产儿方面。还是很有经验的。只要孩子一离开母体,母亲的危险就解除了。只有这个办法,老天保佑,我们才可保下两条性命。”
薄香萍知道魏医生是六神无主了,平常,就是再危难的情形,他一个现代医学的博士,也不会呼唤老天啊,如今真是黔驴技穷,混乱不堪了。她能理解他的心情,但为了保险起见,还是说:“再等一等吧。万一引产失败,或孩子出生后出了什么意外,孩子不在了,卜绣文就是活转过来,也难保住她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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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晓日想想,也有理,只好日煎夜熬地守候下去。
第二十二章
薄香萍打量了一眼梁秉俊的书房,不由得叹为观止。直达天花板的书柜像一堵堵赭色的墙壁,把四周封了个严实。中文的、外文的、现代的、古代的、人文的、理工的……应有尽有。靠着门旁有一架小小的铝合金梯子,中间部分的色泽比两旁明显光洁,看得出主人经常攀上爬下。
“想不到你的爱好还挺广泛的。我原以为你家里除了恐龙蛋,就是《东方列车谋杀案》什么的。要知道藏书这么丰富,早到你这里来了。”薄香萍说。
“早,你来不了。这两天,我就算着你要来。果不其然。”梁秉俊说。
薄香萍一撇嘴说:“我才不信呢。我是两个小时以前才决定要来找你的。你说的什么两天前那会儿,我还真把你忘在爪哇国呢。”梁秉俊一点也不生气,嘻嘻笑说:“是啊,为什么会从爪哇国把我引渡回来呢,就因为我有特异功能啊,一个劲地发功,叫你想起我。你这不是就来了吗!”
薄香萍说:“别吹牛了。要说我来的事,还正和你有关。要不是你查出了夏早早的生父,哪有现在的麻烦?我真不知道怎么办,也不知和谁商量。病急乱投医,想听听你的主意。”
梁秉俊说:“喔,是这事。我搀和进去,是为了我母亲的遗愿。可你是为了什么?”
薄香萍说:“我倒霉呗!谁叫我是护士呢!我知道得太多了。人是不应该知道太多的,每一个秘密都是一份负担。你知道了,你就会不断地想这件事。想得多了,你就发愁。你说是不是?”不待梁秉俊回答,她又自顾自地说下去:“当护士这个行当,两极分化。要不你就心肠越来越硬,最后变成铁板一块。要不就越来越软,跟年糕似的,最后把自己也陷到里面。现在所有裹在里头的人,都因了各自的目的而只顾一方……”
梁秉俊问:“谁。”
薄香萍说:“这些天来,我关在玲珑居里,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理得差不多了。魏医生想杀了那胎儿,救他心爱的女人。钟先生想杀了那女人,完成他的试验。那个丈夫也想杀了妻子,只保留下胎儿,那样,救了女儿也救了自己。甚至连那昏迷中的女人,也藏着满腹杀机。只要她醒来,就会毫不迟疑地杀了她的一个孩子去救另一个孩子……人人都在爱中,激昏了头脑,为了自己的所爱,情爱、母爱、父爱或是对一种事业的热爱,不惜以他人的血作为代价。梁先生,这其中,只有你我还是清醒的,我求你救救大家。”
梁秉俊倚着书柜,淡然一笑道:“想不到薄小姐还是一位女侠。”
薄香萍谦虚道:“女侠吗,本护士早就心有所仪,可惜本事不够。不过是旁观者清。不管怎么说,我求您出手。另想一个法子,教教所有的人。”
梁秉俊摆弄着精巧的笔,不知是在思考还是掩饰自己的紧张情绪,或者,都不是,只是一个习惯的漫不经心的动作?他说:“薄护土,您的激动我可以理解,但我实在无能为力。你说得对,咱们俩都是局外人。局外人的好处就是旁观者清,坏处就是咱俩说了都不算。”
薄香萍说:“那你做一回见义勇为的好人吧。”
梁秉俊说:“除非今天晚上用迷魂药把钟百行先生麻翻,否则,万难。”
薄香萍说:“你以为你是李逵哪?我不跟你斗嘴了,事不宜迟,你说怎么办吧?”
梁秉俊说:“没办法。”
薄香萍二话不说,扭头就走。
梁秉俊喊住她说:“薄护士,哪里去?招呼也不打一个,太没礼貌了吧?”
薄香萍说:“再见了。古生物学家加业余侦探,麻烦你了。我自己去想办法救人。”说着,快步如飞地退出。
梁秉俊说:“你等一下,我要吃药了。”
薄香萍说:“你吃药,关我什么事?”
梁秉俊说:“我这药,吃了脑筋聪明,吃完药后,也许我就想出了好办法。”说着,抖出一些白色的粉末,又从一只小瓶里滴出几滴深咖啡色的液体,混合在一起,就着凉水送下。看来他很珍视这药,连纸包折缝处残留的微末,都用手指掸出来,倒进喉咙。
薄香萍看得目瞪口呆,出于职业习惯,疑窦丛生地问:“梁先生,您这别是类固醇或是毒品什么的吧?”
梁秉俊说:“你放心好了。我这个人,缺点很多,但是,热爱生命。从白垩纪到新世纪,所有的生命,都热爱。我哪能堕落到那种地步。这药,我在狗身上做了试验,这才敢喂给自己吃。我还要在方剂制作上来些改良,把它们搀在一起,以蜜混合,如同标准的药丸……感谢这些药吧,主意也许就在这里……”
第二十三章
梁秉俊这一二年来,生出一个习惯,经常独自笑笑。为什么不笑呢?他遇到了真正的难题。遇到真正的难题的时候,是要笑的。因为如果不笑,你就没有机会笑了。梁秉俊在工作中,比如研究恐龙蛋的时候,很少笑。他把它们当作流水线上的零件对待,你不可能想象一个熟练工种的工人,总是微笑地面对一些流淌的毛坯。即使是一个劳动模范,也不能这样一笑若干年。
他以前的工作是寻找古生物。这一次,他要找一个好人,一个大大的好人。那人是一个神医,能医治夏早早的疾病。要他做这家业务的委托人,是他的业已仙逝的老母。
他答应了,这就使得他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因为你不能对死人修改条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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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难题还难在——梁秉俊不知道世界上是否确有这样的名医。如果你找不到,你无法确知是你的功夫下的不够,还是世上本来就查无此人。于是,你就注定了要马不停蹄地找下去,几乎没有终结。
退一万步讲,即使你找到了一个医生,你能否知道他就是最好?在他之上,还有无更高层次的医生?因为你的不确定,你就无法有胜利的喜悦,你怕自己的寻觅之中,失却了最重要的人物。
这和寻找罪犯,太不相同了。犯了一桩罪,那是一个过去时,无论案情多么复杂,找到就是找到,找不到就是找不到,你的目的和过程都是清楚和固定的。但一个医生的疗效,你如何能预知?
最最要命的是,他手中的时间很有限。你不知道夏早早能支撑多长时间,也许,你正在苦苦追索的过程中,小姑娘已经驾鹤西行。那样,你哪怕寻到了再世华伦,也无法把那朵凋谢的生命再串成花蕾。
所以,梁秉俊只好对自己笑了又笑。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吧。他要换一种新的思维来大海捞针了,而且你还不知道这根针到底有没有?就是有,是不是在这片海中?
他到全国著名的医院的病房,查找同夏早早疾病类似的疾病,然后,追踪这些病人的下落。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吓死人。他于是深切地明白了钟百行先生为什么萌发了匪夷所思的“血玲珑”。几乎所有的病人,在发病后很快就死了,没死的也是奄奄一息。他本来以为追踪这些病人是一件很费时间的事情,后来才发现小题大作了。你只要通过某种手段找到了病人的下落,把电话打给他们的家属,然后报出你要找的人名姓,通常电话会在第一个十秒内就被狠狠地挂断。“他已经不在了……”
梁秉俊很为自己打扰了死者家属的安宁而不安,但他只有硬着头皮一个个地打扰下去,直到自己麻木,不再认为这是打扰,觉得这是正常交往。但失望的情绪总是很清醒,不断地累积。或者说,他的工作越接近尾声,他的失望就越浓厚,精神就越苦恼。
不行。不能按这条路数走下去了。你寻查到的每一条小径,弯弯曲曲,但都通往坟墓。
不沿着这条路走,你往哪里寻找?
华佗的嫡传弟子们,你们都在哪里藏着?还是你们根本就没有出世?
梁秉俊到底不是一般人,在痛苦的反思以后,他决定放弃自己贪大求洋的路线。他要到民间寻求新的力量。既然已知的医学世界,只能对此长叹,也许,在广阔的草莽之中,生长着奇异的药草或是某种古怪的动物,可以医此绝症呢?
思路转换之后,整个方向就变了。首先,他不再局限在内科、外科、血液科这些西医的范畴之内,开始寻找无名杂症。其实病这个东西,原本就是一派混饨,医治的人为了自己的方便,才把它硬性地截开,有了种种的明确分工。它原本就是一团糟,人是一个整体。当一盆水浑浊的时候,从哪里舀出来,都是不透明的。
这下,就更难了。梁秉俊在城市和乡村之间游走,逢人就打探哪里有治怪病的高手。只要听到某地有医家,就不远千里地慕名而去。有时到了荒郊野岭,费尽千辛万苦,见到的却是一个神汉狐仙。就这梁秉使也不敢怠慢,常常是细细寻访,祈望能有意外的发现。可惜,手到病除的传说很多,能证明的很少。就是有一两个人信誓旦旦地说他的病,就是某某大师治好的,梁秉俊一落实,才发觉那都是偶合,瞎猫碰上死耗子,做不得数的。
时光流逝,老母的嘱托成了悬案,梁秉俊一颗心始终放不下。他过一段时间,就会往回春医院打个电话,甩下一句:“我找夏早早。”接电话的人说:“好啦,您等着啊,我这就给您叫去。”当那人一走,梁秉俊就把话筒放下了。他证实那个小姑娘还活在世上,就达到了目的。后来,当他越来越深入地介入了“血玲珑”的行动计划之后,他就更把寻找神医,当成了最大的嗜好。
有一天,他在长途汽车上,听到一位乘客对另一位乘客说:“我知道一位神医。”
梁秉俊立刻把耳朵内的神经,像雷达一般,转向了这位满脸络腮胡子看起来脏兮兮的乘客。虽然他的心里,对神医已经麻木。
络腮胡子旁边的秃顶男人说:“这年头,神医多了去了。”
梁秉俊暗暗赞同秃顶的话,但这一点也不妨碍他认真地接收络腮胡子的信息。
络腮胡子说:“神医和神医可不一样。就和女人和女人,味道不一样。”
男人共同的笑声。然后秃顶男人说:“谁不一样?女人?还是神医?”
络腮胡子说:“女人是你自己的事。神医才是大伙的事。”
秃顶男人说:“嗨!神医,不一样在哪儿啊?”
络腮胡子说:“不一样在啊,这神医,什么病,都能治。”
听到这里,梁秉俊就是耐性再好,求医之心再切,基本上也就准备封闭自己的耳朵了。
他想,那位秃顶男人大概也有话说。果然,秃顶人擤擤鼻子说:“我就知道是个骗子了。天下哪有什么病都能治的大夫呢?什么都能治,就是什么都不能治。样样行,样样松。这样的骗子我见得多了。骗钱罢了。”
梁秉俊很赞同秃顶男人,看来,他的头发不是白白掉光的,有些的确是换成了智慧。
没想到络腮胡子说:“猜错了,你。他根本就不要钱。全看一时的心情。看你顺眼了,才给你治。要是看你不顺眼,给多少钱,也不治。没商量。”
梁秉俊来了兴趣。
秃顶男人的耐心和好奇心,比梁秉俊要差,急着说:“越说越像是个骗子了。什么看你顺眼,无非是看你病得不重,精神疗法,给你点药粉糊弄糊弄。要是病得重了,他也就看你不顺眼了,根本不给你治,省得自己丢人现眼。那点弯弯绕,不用想我就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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络腮胡子说:“老哥,别的事我都跟你,可这事,您还真说差了。他看着顺眼的病人,不是轻病人,轻了他还不给你看呢。说,得得,就你这病,爱吃,就随便吃点什么药。不爱吃,就什么药也甭吃,对付对付也能好。用不着烦我了。送上门的钱都不要。他看得顺眼的病人,非得是重病,疑难杂症,越重他越来兴趣,说这才有点意思。他说,我就盼着大伙都得癌症,到那时候,就知道我这疗法的厉害了,可以拯救黎民……”络腮胡子说得性起,声音越来越大,全车厢的人,都屏住了气,听得津津有味。
秃顶看来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不屑地说:“别把他吹得那么神。我就不信。哪个骗子都会来这一套,嘴上的功夫。”
络腮胡子看来社会位置比秃顶低,见话不投机,就不再免费替神医做广告了。打着圆场:“嗨!他那么一说,我这么一学。但愿咱们一辈子不和他见面。说明咱身体健康,长命百岁,哈哈……”
于是两人开始扯其他的事。
络腮胡子下车的时候,梁秉俊也站起身来。车上穿制服的眼务小姐说:“这位先生,您还没到站呢!”如今,豪华客车为了争夺客源,实行民航式的服务,除了给送水,也知道旅客的目的地,态度很关照。
梁秉俊头也不回地说:“我提前下车了。谢谢你。”
这是高速公路的一个休息营地。梁秉俊走到络腮胡子面前说:“我有一个亲戚,得了重病。我很想到您说的那个大夫家里求医。您能告诉我他的地址吗?”
络腮胡子打量了他一眼说:“那位大夫姓夏。我告诉你他家在哪儿,可是他不一定在家,经常叫外国人给请走。你知道,中国的好东西,从八国联军那会开始,就保不住,常常就叫外国拿走了……”
梁秉俊谢过络腮胡子。
地址是一个中等城市。
一座商号楼,破败如废墟。你很难想象在这里住着一位神医。梁秉俊虽说见多识广,知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的古训,也对在如此很琐的地方,能生活着一位旷世神医,表示存疑。
走廊堆满杂物,只能侧身而过。粱秉俊不禁想,要是失火或是地震,这座房屋的人,谁也跑不掉。依着门牌找到一扇禁闭的防盗门。他按响了门铃,许久许久没有人呼应。他不泄气,过了一会,又开始下一轮操作。然后,休息一下,继续……为什么要在无声无息的情形下,不断地劳而无功地按门铃呢?梁秉俊是因为绝望。人在绝望的时候,会下意识地做很没意义的事情。
在他马上就要放弃的时候,门开了。一张光洁无须近乎女人面孔的老年男人,出现在防盗门后,嘿嘿笑着说:“你这个人,真有恒心啊。按了这么半天,你就没想到这里根本就没人吗?”
梁秉俊凭着侦探的敏感,确认他就是夏大夫。他恭恭敬敬地鞠躬道:“夏大夫,我想到了里面可能没人。可是我还得按下去,因为找到您,是我女儿惟一的希望。”
夏大夫听了此话,两眼放光道:“这么说,你女儿快死了?”
梁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