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秉俊何等人物,立刻察觉了魏晓日和“血玲珑”有某些分歧。他不动声色地说:“魏医生,事已至此,就不单单是你我之间的事了。我已经答应了夏早早的妈妈,我得查下去。”
“她想找到那个男人,不是为了复仇。是为了再生一个孩子。可你看到她现在的情形了,整体情况非常虚弱。那会要了她的性命。”魏晓日继续低声说。
“你以为不找到那个男人,她就会好好地活下去吗?”梁秉俊睁大他那双看惯了恐龙蛋的眼睛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从医学的角度……”魏晓日说。
“我有点明白你的意思。可是,你得尊重当事人。”梁秉俊说。
“你是不是看上她有钱了?你以为你帮了她,会得到一大笔钱吗?”魏晓日知道自己是刻薄和蛮不讲理了。不喜欢“血玲戏”实质性的进展。特别是在看到了卜绣文流产之后非常虚弱的身体,他力图阻挠梁秉俊的工作。他恨自己那天鬼使神差,找到了这位古生物学家并一诉衷肠。如今,欲罢不能了。
梁秉俊说:“魏医生,您知道,我们并没有一句话谈到钱。”梁秉俊并不恼,他从魏晓日的反常里,觉察到一些情绪。
魏晓日镇定了一下自己,转了话头说:“当事人喜欢血玲珑,但这个计划,很可怕。”
“再没有其他的方法了吗?再想想,再找找。”梁秉俊说。
“这就是今天的人们,所能想出的最奇怪的办法了。医学上的很多新的进步,都会挑战原有的秩序。比如几十年前,为了治疗精神病,是要把病人的大脑额叶锯断……那种残忍地锯断病人脑组织的医生,后来得了诺贝尔奖医学奖。”
“你是说,钟教授也是为了得奖?”梁秉俊问。
“不知道。”魏晓日茫然。
正说着,姜娅跌跌撞撞地闯过来,全没了平日矜持文雅的风度,好像刚被人打了劫。
“姜小姐,您好。”魏晓日打招呼。
“您好……魏医生……我有急事找……卜总……”姜娅不情愿地停下脚步。
“有什么事,告诉我一下,好吗?”魏晓日口气柔和地说,但神情却是命令式的。姜娅踌躇了一下,她知道这位魏医生同卜绣文的关系非比寻常。但商业秘密也像战争情报一样重要。她勉强抽抽嘴角,算是笑了,说:“三言两语的,我也说不清。您也不一定会感兴趣的……”说着,就想绕过两个男人,进入卜绣文家。
“如果是长时间的谈话,我更要关切一下了。你知道,卜绣文女士的身体,已极不适宜激动。我是她的医生,她是我的病人。这里虽说是她的家,但我是奉了钟百行先生的医嘱,来这里执行医疗业务。我的话是算数的。”魏晓日守土有责。
“这个……”姜娅被钉在地上。
这是一个优美的庭院,花草的布局都十分精巧,高的乔木,低的灌木和藤萝花架,相映成趣,看得出主人曾刻意布置过。现在这一切都荒芜着,但春天是抵挡不住的,花在草丛中开放,把浓郁的香气飘散在空中,使人有一种身心膨胀的感觉。
两个男人一个女人,站立在葱郁的绿色之间,彼此靠得很近,像是在探讨将到哪里去郊游。
姜娅一狠心,反正木已成舟,纸里包不住火。再说,真要是这个消息引出人命,自己的责任就大了。听医生的话,没错。
她说:“卜总破产了。我们……卜总……账上所有的资产,都已被匡宗元输掉。除了债务,只可维持她一家最基本的生活……”
两个男人静静地听着。
“这个问题,就同我没有关系了。对不起,我先告辞一步。”梁秉俊告辞了。
魏晓日缓缓地同姜娅说:“事情还可补救吗?”他对商战是外行,只是按照医学的知识,在一场灾难性的病患面前,先判断一下是否可挽狂澜于既倒。
姜娅迟钝地摇摇头:“卜总很长时间以来,一直全力以赴地做着抢救的工作。商战就是这样,为了挽救危局,你必须投入更多的金钱。但这结果就是两个:一个是你从泥泞中爬起来。一个是你更深地陷入泥潭……”
她顿了一下,垂下浓密的睫毛:“很遗憾,我们卜总……这一次运气不好,成了后者……”
“她连早早的医药费也搭进去了?”魏晓日问。
“是的……她背水一战……除了在我一再劝阻之下,留了一点生活费,其余弹尽粮绝……”姜娅眼眶有些湿润。并不是为了自己的前途,以她的条件,很容易就可以找到新的工作。只是担忧这个心比天高的铁女人,该如何生活下去?
“既然一切已无法挽救,我觉得你就不必将这些告知卜总了。”魏晓日宁静地说。
“那怎么行?这是天大的责任啊!”姜娅惊呼。
“她的身体状况,实在是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我看,你同夏践石先生谈谈好了,这样你就从法律上解脱了责任。至于善后事宜,你跟随卜总多年,替她将最后的事情做好,也不枉你们相处一场。姜女士,拜托了。”
姜娅点了点头。业务上的事,这一段都是她经手的,善后还是有把握的。她的点头还有另一番意思,她被这个医生对卜绣文的情意所感动。
“至于其他的事情,我们以后再说吧。”魏晓日似是无意地挡住了通往卜绣文卧室的花径。
姜娅知道此时自己的慌乱神情,是不宜见卜绣文的。那是一个何等精明的女人,一下就会看出破绽来。她说:“魏医生,我也拜托您了。”
魏晓日在花园里转了半个时辰,待自己气息平静如水,才走进卜绣文的临时病房。
“你同梁秉俊先生谈了这么久吗?又出了什么事吗?”卜绣文已若惊弓之鸟。
“不。没有什么事。你好好休息就是了。”魏晓日轻轻地拍了拍卜绣文的额头。他喜欢她这种病弱的样子,如同一个婴儿。而且她还破了产,这就更好了。
第十四章
魏晓日去见钟百行先生,一路上给自己打气:你呀你,一向对老师言听计从,今天可要顶住。
钟先生坐在宽大的皮椅上,微眯着眼,好像等着鱼儿自己上钩的老翁。
“血玲珑的计划实施得怎么样了?”钟先生问。他胖胖的手指轻轻敲着宽大的写字台面,手法娴熟,好像那是一个虎背熊腰的病人的肋排。
“由于基因检查证实夏践石不是夏早早的生父,夏早早之母做了中止妊娠的手术,现正在休养,按您的指示,我们正在寻找夏早早的生父……”魏晓日简短地介绍了情况。
“就是说,我们,回到了出发地。等于什么也没有做。”老人平和地说。
“是的。”魏晓日说。心里想,现在的情形比什么都没有做时要坏得多。卜绣文的身体和钱财,都受到了强烈的伤害,不可同日而语了。
“不要紧。让我们从头来。”老师不慌不忙很肯定地说。
“可是,卜绣文的身体……”魏晓日吞吞吐吐。
“用药。营养药。她毕竟是一个健康人,只不过是暂时的虚弱罢了。”钟百行轻轻吹了口气,表示这件事不足挂齿。
“可是那个孩子真正的父亲,还没有找到。”魏晓日隐瞒了梁秉俊必将破案的承诺,希望老师知难而退。
“找。千方百计地找。必要的时候,在缩小范围之后,可以从基因的角度,比照夏早早的基因,从可疑人群中提取相关标本,这个问题不是不可解决的。”钟百行一下子就点到了问题的要害和处理的捷径。
魏晓日连连点头,知道先生是不好糊弄的,暗骂自己首战失利。但他不灰心,待老师刚说完,立即叫难道:“这方法好是好,但需要很多的资金。”
钟百行说:“夏家不是很有钱吗?我记得那女人说,准备了一大笔医药费。”
“那是以前的事了。近日,她的生意赔了,只够维持温饱。”魏晓日几乎掩饰不住自己幸灾乐祸的声调。在他的心目中,卜绣文的安危始终是第一位的。听到她破产的消息,他想这会使这个女人现实一些,不再一意孤行。也许,在他的内心深处,更希望此女一贫如洗,这样他和她就可以更平等,他就可以更好地保护她了。
钟百行轻轻抖了抖花白的眉毛说:“晓日,我有个奇怪的感觉,你似乎巴望血玲珑方案不成功?”
魏晓日大惊,辩解道:“先生!我怎么会那样想?我只是觉得事情除了我们缜密的方案以外,其他的未知因素太多,希望很渺茫。”
钟百行说:“一个世纪以前,要说到征服肺结核,人们也都认为很渺茫。在进行医学探索的时候,医生必须有大无畏的精神。还要没有私心。”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魏晓日一眼。
魏晓日说:“我追随先生。并无一点私心。”
钟百行说:“我知道你很爱学习。但我的经验,不是你的经验。它们是我戴旧了的手套。我扔了,你拣起来,是没有用的。小伙子,在你的治疗笔记上,记下这句话。下面还要划上波浪线。这次,是织你的手套了,并不仅仅是我的事。”
魏晓日进门时鼓起的勇气顺时烟消云散。老师对学生永远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威慑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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况且血玲珑方案的决策者——钟先生,实践者——卜绣文,都有赴汤蹈火的勇气,他算什么呢?说好听点是一个执行者,实质一个工具而已!
他缄默了。
钟先生轻描淡写地说:“这样吧。关于血玲珑方案所需经费,都由我来支付好了……”
魏晓日几乎从沙发上跳起来说:“先生,您不是开玩笑吧?这可是一笔相当巨大的开支啊……”
钟先生慈和一笑,说:“晓日,你做了我多年的学生,几时看到我开这样的玩笑?”
魏晓日说:“那……也要同师母商量一下啊。”
先生说:“我平生无任何嗜好,只爱医学。你师母她知道。这次,我将倾毕生所有,做一次医学试验,权当她倒霉,嫁了一个酒鬼,一个赌徒,一个铜板也没给地挣下。成功了,也许对整个人类是个贡献。失败了,我认命,给后人留下一个教训。只是我年纪大了,指手画脚还行,真正做起来,许多具体的事都得由你来于,希望你能同我肝胆相照、结伴而行。”
魏晓日一震,他听到了两个意思。一是导师提醒他不得三心二意,再次重申将革命进行到底的决心。另一层意思是明确了他在试验中的身份,不再是老师的助手,而是并驾齐驱的合作者。责任重大。无以推托。他的原定方针土崩瓦解。
魏晓日说:“老师,请放心。晓日知道这是一项造福人类的试验。一定殚精竭虑,以不负老师重托。”
钟百行像南极仙翁似的,晃着硕大的头颅说:“好。我们就这样说定了。我知道有一家小院要出租,环境不错。你出面把它租下。待到那个卜姓女人再次怀孕后,就让她搬过去,找几个可靠的护士对她进行医疗和护理。她妊娠的所有的经过都要有详细的记录,直到分娩。这将是极其宝贵的第一手医学资料。对那个符合基因要求的婴儿,更要严加保护。待他的骨髓生长到一定的阶段,我们就可以最后地完成血玲珑计划了……”
春日温暖的阳光,透过宽大的落地窗,落在魏晓日身上。血玲珑像一块粗砺的岩石,在先生的斧凿下,渐渐露出清晰的棱角。
“是。”他只有执行。
钟先生站起来,看着窗外,悠然说:“晓日,对于人,我们懂什么?百分之九十九的事,我不懂。也许,你懂。”
魏晓日忙说,“先生,您只懂百分之一,我呢,只有万分之一了。”
钟百行说:“晓日,你别紧张,我并非调侃你,我说的是真心话。对于土星的光环,我们都比对人的眼珠懂得多。科技这东西,用于杀人的研究,比用于救人的研究,要多得多了。我们也许会在医学史上留下淡淡的一笔。”
魏晓日到病房看了夏早早。小姑娘的病情尚平稳,未见明显的恶化。
“我妈给我进山找仙药去了。等我的病好了,我的药要是还没用完,我就留给您。”夏早早说。
“你希望我也得和你一样的病啊?”魏医生说。
“不是啊!这病多吓人呀,我哪能希望您得它?那我不就是一个大坏蛋了吗?”小姑娘急了,“我呀,是让您把药好好保存起来,以后谁再得了这种病,不就有救了吗!”夏早早美丽的大眼睛里,闪烁着和她的年纪不相符的悲天悯人的光芒。
魏晓日呆不下去,赶紧退了出来。
他去看了钟百行先生指定的房子。独立的院落,很是小巧清静。只是租金颇不菲。魏晓日与房东打了欲租的招呼。
“来看这房子的人可多了,我给您提个醒,回去和家里人琢磨琢磨可以,不过可别嘀咕得时间太长了。晚了,就租给别家了。你就是给我磕头,我也没有第二份了。”房东说。
“我一个亲戚说要来住,还没有最后的定下来。一旦有了确信,我会马上来的。”魏晓日回答。
他在心里,祈祷梁秉俊一无所获。
待他重新回到医院办公室时,看到薄香萍正和一个男人,悄声说话。听到开门的声响,两人一齐回过头来。真是倒霉啊,那人正是梁秉俊。
“想不到你们这样熟。你们在说什么?”魏晓日警惕地问。
“我们在谈病和病人,总不能在医院里谈股票和食谱吧?魏医生,其实,我熟悉薄护士的程度是要超过您的。我妈在这里住了那么长时间,作为家属,见到护士的机会比见到医生更多。薄护上细心和气,我妈生前很感激她。”梁秉俊好像很高兴,话也格外多。
“您是来找我的吧?”魏晓日淡淡地说。他不想见到他。
“是的。您托我查的……”梁秉俊迫不及待地说。
魏晓日对在一旁听他们谈话的薄护士说:“请您再去观察一下XX床的病情,她有点咳嗽。好吗?”
“医生的嘴,护土的腿。您吩咐就是了,有什么好不好的!”薄香萍看出魏晓日是想将她支走,悻悻地说着。
屋子里只剩他们两个人了。
“哦,对不起。我太兴奋了。”梁秉俊说。
“喔?因为什么啊?”魏晓日不愿猜测,淡淡地问。
“关于夏早早生父的情况,我要向您汇报。您是我的主顾啊。”梁秉俊面露微笑说。
“他在哪里?”魏晓日头皮唰地一麻,紧张地问。
梁秉俊把魏医生的惊骇理解为敬佩,说:“这个人肯定存在。是不是?”
魏晓日不耐烦地说:“那是。夏早早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梁秉俊说:“没有雇主下一步的指示,这个人,或者说这个嫌疑人,目前当然还呆在他往常呆的地方。”
魏晓日变色道:“请讲得详细一点。”
“我到夏践石的祖籍去了,真是变化太大。卜绣文指认的那片田野,已经变成了一家制鞋厂……”
魏晓日看着梁秉俊疲惫的面容,心想,那你还不打道回府?查个没完干什么?!
梁秉俊只顾沉浸在对工作的描述中,尽管他具有高超的推理能力,也琢磨不到魏晓日此刻的复杂心态,兀自讲下去。
“我拿着卜绣文给我画的那张草图,找到了附近的老农。反复对照,画出了新的地形图。卜绣文把附近一条河的距离画得太远了,其实近在咫尺。还有,她把田野的面积画得太大,那可能是因为她赶夜路,心中十分恐惧,便觉得道路漫长。这不奇怪,通常人在受到严重惊吓之后,记忆会发生某种偏差,女性尤甚。卜绣文虽说是难得的镇定,也难免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