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起来,一激动起来,或者一说到什么有意思的话题,都会拍一拍她的手背,他的手又硬又糙。那样一拍一拍的,虽然很自然,并无什么不健康的意思和格调,可万丽却更愿意像伊豆豆那样,有一点“距离美”。只不过,如果真的要了“距离美”,这会儿,她恐怕也不会坐在向秘书长的房间里了。
万丽胡乱想着,心里不由得有些紧张慌乱起来,房间虽然很大,窗也开着,很通风,但她却有些憋闷,有些透不过气的感觉。向问已经坐回到自己的沙发上,指了指茶杯,说,小万你自己看情况,要是晚上不能喝茶就别喝。万丽这才把心放平稳了些,说,我倒没有试过,今天试试看。向问的话题很广泛,谈得最多的是他自己的一些经历,他说,小万,人要想干出点成绩来,不经历千辛万苦甚至千难万险是不行的。万丽听了向问的话,对向问的敬佩和尊重更多了几分。她本来鼓足勇气找了借口来见向问,是要跟向问说点什么,至少给他再留下点文章以外的印象,但这会儿却意识到了,自己在向问面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后来向秘书长也说到了写文章,但没有具体谈万丽的稿子,他说写文章也一样是要下苦功的,没有捷径可走。
万丽匆匆改就的稿子还一直没有拿出来,她一直在等机会,看向秘书长是不是会问起,但是向问始终没有问,使得万丽越来越觉得这稿子拿不出来了。开始她还有点着急,觉得自己是以稿子为借口来看向秘书长的,结果却不拿出来,这不大好交代了,但后来她也渐渐地有些明白了,就像她自己并不完全是想请向秘书长看稿子才来找向秘书长,而向秘书长恐怕也不完全是为了要看她的稿子才约她来的。向问的烟瘾很大,说话的时候,一根接一根的,中间甚至不间断,都不用火柴的。他就这样说话,抽烟,和万丽先前的印象大不一样。他的言谈,彻底打消了万丽因为见向秘书长而产生的乱七八糟的念头。
一直到谈话快结束的时候,万丽想跟向秘书长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这是她的真心话,又觉得有点俗,但除了这话,别的又不知道说什么好,方才体会到自己有多笨多蠢,连句现成的好话都不会说,想得到的,又说不出口来,又有多迂。倒是向问反过来向她表示感谢,说,小万,跟你东扯西扯,不知不觉,谈了这么多,耽误你的时间了。向秘书长站了起来,万丽也赶紧站起来,两人面对面站着了,万丽又感觉呼吸有点困难,心头“怦怦”乱跳,向问却微微笑着伸出手,和万丽握了握,送着万丽到门口,向问拉开了门,万丽走出去,向问向万丽摆了摆手说,小万,回去早点休息吧。万丽点头说,向秘书长再见。
万丽回到房间,徐英已经回来了,正在卫生间洗漱。徐英放在墙角的东西全拿走了,房间里空空的,但万丽却觉得自己的心里很充实,正品味着这种满足的感觉,徐英已经从卫生间出来了,看到万丽已回来,高兴地说,嘿,小万回来了。万丽点了点头。徐英坐在床上,拿过自己的包,从里边掏出钱包,拿出一张照片,递给万丽,小万,这是我儿子,小胖子。万丽接过照片一看,果然是一个可爱的小胖墩。
万丽说,几岁了?徐英说,五岁,我二十七岁结婚,已经晚了,婚后两年又都在忙工作、学习进修,所以耽搁了。那几年我压力很大,我婆婆一看到我,眼睛就盯住我的肚皮,亲戚朋友也是不断地打听,快有了吧,快有了吧,后来甚至还怀疑我不能生。有一次,有个亲戚抱了自己的孩子来我家,一定要过继给我,我问为什么,她说听我大姑子说,我们夫妻俩想得开,不想要孩子,所以要过继给我。小万,你想想,一个女同志,正当工作刚刚开始往上走的时候,想晚一点生孩子,多腾出点精力干工作,可压力就是那么大,本来我还想再拖一拖,后来实在也顶不住,就退了一步想想,一个女同志,早晚都得过这一关,就生吧,本来我单位正考虑要提我,可一生孩子,一耽搁就是两年。万丽说,女同志没有办法。
徐英说,我生孩子时都快三十了。万丽说,也不算太晚。徐英说,还是早一点的好,又问,小万,你有对象了吧?万丽心里一动,摇了摇头,随即又点了点头,但点过之后又有点犹豫。徐英好像很理解万丽又想说又不想说的心情,一边收起儿子的照片,一边说,小万你累了吧,脸色也没有白天好了,洗一洗睡吧,我也要睡了。万丽就去卫生间洗了一下,出来的时候,徐英已经睡着了。万丽轻手轻脚地躺下了,却怎么也睡不着。那边徐英睡着睡着,打起了呼噜,虽然不太响,但万丽失了眠,几次打开床头灯看表,想灯光亮了,能不能让徐英在睡梦中感觉到,从而停止打呼,结果灯一亮的时候,徐英果然有所感觉,但只是在睡梦中“嗯”了一声,翻一个身,又继续打。万丽有点急躁,敲了敲床板,徐英张开了眼睛,朝她看了看,说,小万,你睡不着吗?万丽说,睡不着,可能晚上喝了茶。徐英翻身坐起来,下床去取了包,从包里取出两粒药片,放在万丽手里,又替万丽去倒了杯开水端过来,万丽说,是安眠药?徐英说,安定,没事的,我睡不着的时候也常吃的。万丽把药吃下去,说,你也失眠吗?徐英说,我生小孩前,睡眠可好了,头一沾上枕头,就着了,生了小孩就差一点了,但也没有个定数,刚才好像睡着了。万丽想,你已经睡了半夜去了。
徐英边躺下去边说,好了,不跟你多说,你就闭上眼睛数数字吧。万丽也曾经听说过睡不着觉数数字的方法,但有人说根本没有用,就问道,有用吗?徐英说,光数数字没有用的,吃了药再数,就有用了。徐英翻身背对了万丽,开始睡了。万丽关了灯,闭上眼睛,开始数数,刚数到十一,徐英又坐了起来,说,哎,小万,今天我们小组讨论会上,向秘书长提到你了,他说有的人写文章思路特别混乱浑浊,是污泥浊水,后来就说到你了,说你的思路像一条清晰的小溪。万丽说,向秘书长在你们那组?徐英说,连我都感到荣幸呢,我跟我们组的人说,万丽就是和我住一间房的那个,长得才漂亮呢,他们说,我们知道,就是穿蝙蝠衫的。说完,又躺下,再也没有声音了。万丽又数了一会儿数字,没数多少就睡着了。这是万丽有生以来头一次吃安眠药,效果特别好。
第二天大会总结,市委书记在总结报告中,引用了一些小组发言的内容,其中就有万丽说的话。小组讨论的时候,是有记录员的,将小组发言记录后统一交到大会秘书处,万丽猜测这又是向秘书长的作用。虽然书记报告中并没有指名道姓,但重要的是万丽知道这是她说过的话,和她同组讨论的也有几个人坐在她旁边,他们听到书记讲话,也向她微笑,示意。
会议下午就结束了,万丽回到妇联,许大姐和余建芳去桥州还没有回来,万丽坐在自己办公室,想平静一下心情,伊豆豆却后脚跟前脚地进来了,嚷道,嘿,对我还保密啊!万丽摸不着头脑地看着她,伊豆豆又道,哈,看起来对我保密的事情还不止一桩,你在犹豫先说出哪一桩。万丽拿她没办法,我的秘密,都在你手里捏着,还是你先说吧。伊豆豆叹息一声,还说什么废话呢,鲜花插在牛粪上了。万丽乐得合不拢嘴,说,我就喜欢牛粪。
八
爱情就是这样。爱情来了,牛粪也是香的。别人眼里的孙国海,可能也就是个一般的人,但万丽就觉得他特别好。一想起那一天孙国海一迭声说不怪我不怪我是你撞我的是你撞我的,她就忍不住要笑,这种甜蜜的笑,从心底最深处的地方出来,又一直笑回到心底最深处去。笑着笑着,康季平的影子,就渐渐地淡了,更淡了。
许大姐从桥州回来后,特意把万丽叫到她的办公室,她已经听说宣传工作会议上,市委书记在总结报告中,引用了万丽小组讨论时发言的内容,许大姐很高兴,鼓励万丽再接再厉。谈完工作,万丽就把自己和孙国海的事情向许大姐汇报了。虽然许大姐并没有提这个话题,但万丽觉得自己应该主动告诉许大姐。
许大姐听了,脱口说,小万,你性什么急呢。话出了口,又觉得不大对,万丽已经二十七了,再不努力,就进老姑娘行列了。所以许大姐又说,万丽,我还一直把你当小孩子看呢,其实这个年龄,也是应该谈了。孙国海,是司法局的那个孙国海吧,前些时我也听她们议论过,我不相信,以为她们瞎扯呢。万丽甜蜜地红着脸,说,是真的。许大姐点了点头,停顿了一下,又说,我那天问你,你还说没有对象,我差点给你穿针引线了呢。她虽然口气有一点嗔怪的意思,但万丽听得出来,她并不生她的气。
事后万丽听伊豆豆说,那次中秋节的联欢会上,市委分管农业的副书记替自己的外甥看中了万丽,但不太好意思直接说出来,拖了一段时间,才拐弯抹角地向许大姐打听,可惜已为时过晚。伊豆豆点了点万丽的额头说,幸亏不是分管干部的书记。
万丽万万没有想到,有一个人会跳出来反对她和孙国海,这个人就是康季平。康季平是突然出现在万丽面前的。那一天万丽正在商场替自己未来的新家挑选装饰,康季平突然站到了她的面前,说,万丽,是我。万丽一下子就感觉,这不是巧遇,康季平是特意来找她的,但康季平没有说怎么知道她在这里,她也没有问。
康季平劈头就说,万丽,孙国海不适合你。万丽气得脸都白了,立刻反唇相讥,孙国海不适合,谁适合,你适合?康季平宽厚地笑笑,仍然坚持自己的观点,孙国海配不上你。万丽冷笑道,你知道他的优点是什么?为人厚道,品格端正……康季平再次笑起来,微微地摆了摆手说,我理解,现在这时候,他在你眼里,什么都是好的,但你们不是一类人,以后会有麻烦的,万丽,听我一句话,你再慎重考虑一下。
毕业四年后头一次见面,就是这样的谈话,谈话的方式和从前一样,康季平一如既往兄长似的关心万丽,但万丽不再是他的小妹妹,因为在最关键的时候,康季平不是兄长,他不配——万丽再次冷笑了,说,谢谢你的提醒,我打算明天就去登记。康季平说,我本来也犹豫过,到底要不要来找你,现在看起来我的决定是错了,我不来,你还不会这么急,我一来,反而刺激了你。万丽说,不是因为你,是因为他,因为孙国海,因为我爱孙国海!康季平点头微笑,说,我相信。康季平这么说了,万丽倒傻了,她激烈不起来了,在她内心最隐秘的地方,好几年时间,康季平是一直藏在那里的,一直到孙国海的出现,慢慢地,慢慢地才将康季平的影子挤走,但是现在,这块阴影好像又在爬出来。
康季平说,万丽,你还是那个聪明可爱的傻女孩,但你要记住,你是一个有野心的傻女孩,你这一辈子,会在无休止的欲望和善良天性的矛盾中痛苦到底,你会将这两者的斗争进行到底。万丽愣了半天,说,我听不懂。康季平固执地说,你听得懂。万丽又顿了顿,说,那谁又不是这样?康季平说,但是,万丽,你是你,你是万丽,你不是任何一个谁,所以,我会跟你说,孙国海帮不上你。话题又绕回来了,康季平一说孙国海的不是,万丽就急,气道,你是想说,只有你帮得上我,但是你无脸再见我,所以你急急忙忙地结了婚。康季平说,你说对了一半,还有一半就是:我会帮你的。万丽说,我要谁帮了?我谁都不要,我靠自己。
谈话不欢而散。万丽赌着气,去找孙国海,要他立刻到单位打证明,第二天就去登记。孙国海被这突如其来的决定弄蒙了,结结巴巴地说,为什么,为什么?万丽气道,你竟然问得出为什么,你不想结婚是不是?孙国海更蒙了,说,谁不想结婚?谁不想结婚?我想结婚的,我说早一点的,可你说要等到“五一”,今天你又突然要提前,所以,所以我问一问为什么。万丽的一肚子气,在孙国海面前突然就消了,看着孙国海涨红的脸,笑意已经爬满了她的内心,万丽指指自己的肚子,为什么,等不及啦,有孩子啦!孙国海大惊,脸色突然变得煞白,瞬间又转青了,孩子?什么孩子?我们还没有、没有那个什么呢,怎么会有孩子?怎么可能,怎么会有这种事情,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万丽笑得前俯后仰,孙国海却好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向问秘书长的到场,使得万丽的婚宴规格提高了许多。本来孙国海单位的几位领导,也因为有其他事情不一定能来,但后来听说向秘书长要到,他们都推掉了其他事情,齐齐地到了。过了些日子,许大姐到市委开会,碰到了市委一把手洪书记,洪书记特意停下来,笑眯眯地看着许大姐,说,老许啊,给你们那个小万带个信,她结婚,请了张三请了李四,就是不请我啊。许大姐有些猝不及防,脱口说,洪书记,小万哪敢请您啊。洪书记笑着摇摇头,又说,我这个当一把手的,给下面的印象,就这么凶啊,连喜酒都不敢请我喝。许大姐已经调整过来,赶紧说,您工作忙,不敢惊动您。洪书记笑道,还是个不敢嘛。你跟小万说,叫她补请,不然我心理不平衡。走廊里还有其他人,都跟着笑起来。
万丽几乎是双喜临门,结婚不久,就提了宣传科的副科长。征求余建芳意见的时候,余建芳说,我们科一直没有副科长,按道理是应该提一个副科长了,不过万丽来的时间不长,是不是再考察一段时间?但是组织上没有采纳她的意见,组织上认为万丽提副科长已经成熟,就毫不犹豫地提起来了。
余建芳虽然没有完全支持提万丽,但也没有十分反对,她可能考虑到,只要组织上考虑提万丽当副科长了,那么她代了很长时间的这个代字,也该拿掉了。可能不只余建芳一个人这么想,万丽也这么想,包括单位里许多人,都这么想。但结果提了万丽,余建芳的代字却并没有拿掉。余建芳左等右等,一直没有等到,她忍不住去找许大姐。许大姐说,余建芳,你是个组织性很强的同志,这些事情,组织上会考虑的,你要服从组织的安排,自己不应该有太多的想法。后来大家说余建芳去找了市委组织部部长,在组织部部长那里哭了,但是部长也没有给她什么承诺。当然,这都是单位里的人在传说,并没有经过余建芳自己的证实。余建芳一如既往地认真工作,刻苦律己,唯一改变的就是对万丽的称呼,从前她叫她小万,现在叫她万科长。正如许大姐所说,余建芳是个党性很强的同志,对组织的决定,她从来都是没有二话的。
万丽却有点于心不忍,这一阵,自己实在有点春风得意,但好像是建立在余建芳的痛苦之上的,好像自己就是踩在余建芳的肩上爬上去的。其实这种想法是大大错误的,现在万丽还毕竟只是个副科长,余建芳的科长虽然是“代”,却毕竟是科长,如果有一天,万丽的官衔比余建芳大了,反过来直接领导余建芳了,那又怎么样呢。在机关里,这样的事情多得是。
但在万丽和余建芳这里,这样的事情却没有发生,至少暂时没有发生,因为到下一年,万丽就被调到市委办公室秘书处去了。欢送会上,许大姐作了热情洋溢的讲话,也很动情,她希望万丽不要忘记娘家,妇联本来就是广大妇女的娘家,又是万丽进机关头一个呆过的单位,更是亲上加亲,万丽也动情地说,我不会忘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