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真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吗?你自己好好想想,有没有我说的这种因素在里边?如果不是因为我替代了你,你会这么关心我的发言吗?万丽被问得哑口无言了,她也不敢说自己就没有一丝丝私心杂念在里边,自己因为丫丫的生病失去了这次机会,让聂小妹把机会抢了去,自己心里会平衡吗?虽然她对聂小妹发言的观点确实有自己不同的想法,但也确实不能完全彻底地排除自己心里的不平衡。
聂小妹说过之后,情绪反倒平稳下来了,也许因为万丽的嫉妒,反而增添了她的斗志,聂小妹对万丽说,我今天和值班老师说好了,晚上到教室加班,不影响你休息。说着,整理了材料就要走。万丽看着她那个单单薄薄的身子,不觉有点于心不忍,说,你就在宿舍写好了,不会影响我,我最近睡眠还可以。聂小妹摇了摇头,还是走了出去。
聂小妹果然一夜未回,到第二天天亮时,万丽醒来,看到聂小妹的床仍然空着,心里不由得涌起一种说不清的滋味,想到聂小妹说过要“一鸣惊人”,她就好像已经看到周书记赞许的目光,也看到会场全体同志向聂小妹投去羡慕的眼光,但恍惚之中,又觉得有一种悲悲的念头,也不知从何而来,因何而生,向何而去。正胡思乱想着,聂小妹回来了,虽然一夜未睡,但精神是依然的好,她用冷水洗了脸,化了淡妆,还在脸颊上涂了点胭脂,显得更加精神饱满。
就在万丽走进会场的那一刻,周书记一行人几乎也同时到了。周书记由黄校长等人陪着——与其说陪着,不如说是围着更确切,也有几个同学想靠近一点看能不能有机会和周书记打个照面,甚至握个手,喊一声周书记,但这样的机会几乎没有,只能走在后边的右侧或左侧,再等待机会。大秘走在周书记一行后边偏右一点,这中间的距离,有多远,有多近,大家心中都是有数的,都是不成规定的规定。
万丽已经在几天前就开始紧张了,现在一看到大秘,心里更是一阵乱跳,慌乱地想着,大秘跟她打招呼时,她该怎么反应,该说什么话,是表现出激动还是应该平静一点,是多说几句,还是少说几句,万丽在慌慌张张之中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大秘,等着他来打招呼,可是出乎意料大秘却好像并不认识她,他的脸上始终挂着平和的微笑,看到任何人都是一模一样的微笑,他的眼睛是和每一个人都交流过的,但又像是根本没有交流,对待万丽也是这样,他的眼睛分明是看到了万丽的,但又好像没有看到,至少他根本就没有认出万丽来,就像万丽从来没有和他接触过,没有见过面,没有一起吃过饭,席间还开过各种玩笑,此时大秘眼中的万丽,就是一个普通的他从来不认得的党校学生,就是平凡的六十分之一,没有任何特殊性。
万丽事先也都想象过这次见面的情形,大秘会和她握手,亲热地笑着说话,别人就会知道,他们原来是认识的,是有关系的,于是也就解答了一些疑惑,大秘会不会顺势把她介绍给周书记呢?如果介绍了,周书记会是怎么样的反应?如果大秘事先已经和周书记提起过她,周书记就可能会笑呵呵地说,啊,你就是万丽啊。如果大秘事先并没有机会可以向周书记推荐万丽,这时候一介绍,周书记至少也会笑着和万丽握手,说,啊,是万丽同学,好,好。什么情形都想了一遍,可就是没想到,到了现场,所有的设想都没有发生,大秘根本就没有和她握手的意思,甚至连一个会意的眼光表示都没有,更不要说把她介绍给周书记了,万丽一时有点蒙,恍恍惚惚地想,上次见的是不是这个人啊?
在恍恍惚惚中,万丽跟着大家进了会场,发现会场上每个人都有席位卡,这也是比较少见的,平时开会用餐什么的,放个席位卡还属正常,但今天是一个毕业班的毕业典礼,每个人都放席位卡,有这个必要吗?果然,不光是万丽,其他同学也都注意到了这个现象,有人奇怪地说,咦,连我们也都有席位卡啊?周书记听到了这个同学的话,先朝主席台看看,又朝台下看看,笑了笑,说,黄校长啊,我知道你们的用意,让我也认识认识这个班的同学嘛,是吧?黄校长赶紧说,正是,正是。周书记又笑道,这也是在批评我嘛,我一直说要来了解这个班,要关心这个班,哪知忙来忙去,忙到最后一天才来。黄校长又赶紧说,周书记,您能来,就是对我们极大的鼓舞了,省委书记来参加我们一个班的毕业典礼,这在我们党校还是头一次呢。周书记又呵呵地笑了。
万丽脸一红,赶紧站起来,说,周书记。周书记说,很年轻嘛。万丽不好意思地道,也不年轻了。周书记说,小万你不年轻?那我们这些人,坐在这里不是该脸红了?大家都笑了,黄校长坐在主席台的最边上,勾过头来和周书记说话,台下听不见,但万丽的感觉好像也是在说她,因为黄校长的话一说完,周书记又看着万丽笑,说,好,好,好——第三个好字还没有落音,聂小妹已经走到了主席台下,恭恭敬敬地从下面递上一本很旧的书到周书记面前,周书记倒是想接的,但因为主席台高了一点,够不着,聂小妹就赶紧从右侧的楼梯跑上主席台,站到周书记面前,说,周书记,这是您的著作。
周书记好像没有料到这一着,拿起书看了看,说,嘿,你这位同学,从哪里找到这本书的?这是我以前在地委写作组的时候写的,你看看,还农业学大寨呢,都二十多年了,我自己都忘了。聂小妹说,周书记您替我签个名吧。周书记似乎有些为难地笑了一下,说,我家里都找不着这本书了。
就在这一瞬间大秘就像从地底下冒了出来,就出现在聂小妹身边,既客气又不客气地说,这位同学,请你回到自己的座位好吗?聂小妹一愣,说,周书记,我们能见到您真不容易啊,您就——周书记说,好,好,就签一下吧。大秘赶紧递过笔,周书记签了名,聂小妹激动地往台下走,台阶都没看清楚,三级当成了两级,差一点从台上跌下来。万丽看在眼里,心里直跳,脸都红了,好像在替自己丢脸。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弄到了这本二十多年前的小册子。主席台上吴部长对周书记说,这位女同学叫聂小妹,也是南州来的。周书记道,又是南州的?又向坐第一排的万丽点头笑,道,你们南州,女同志厉害嘛。大家又笑了。这期间,万丽的眼睛又有好几次接触到大秘,但大秘始终如一地保持着他的习惯:微笑着,但却是那一种并不认得的客气的礼貌的有规有矩的笑。
同学的发言开始后,周书记一直在认真地听着,有时候,还和右边的组织部董部长或左边的宣传部吴部长议论几句,但看得出不是在说其他话题,就是在交流听了同学的发言的心得,聂小妹的发言排在中间,这是聂小妹最满意的排列,她事先就跟沈老师提出过要求,一共十个人发言,她希望把她安排在第三或第四。沈老师就安排了,聂小妹跟万丽说,效果不一样,刚开始的时候,大家刚刚进入这个环境,一般来说思绪都还没有稳定下来,精神还没有集中起来,发言的内容听不太进去,效果不会太好,到最后发呢,大家又都疲劳了,效果也不会好,所以中间偏前一点是最理想的。万丽说,还有这个道理?从前我从来没有考虑过,倒也要注意注意了。聂小妹说,你等以后吧。
果然,轮到聂小妹发言的时候,大家的会议情绪是调到了最佳的状态了,所以聂小妹一念出她的发言题目,全场立刻变得鸦雀无声了。
聂小妹发言的题目是:《论第三产业的利与弊》。
聂小妹的命运在这一刻就开始走向另一面了。命运常常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但这一次,恰恰是聂小妹自己的努力,改变了她的命运,或者说,是她自己的努力,让她的命运走向了反面,走向了悲剧。
这个悲剧开始的时候还没有什么迹象,周书记在听聂小妹发言的整个过程中,脸部没有任何的反应,连一丝丝都没有,始终如一的是平静,是认真,是用心听和用心思考,是表情的不可捉摸,甚至连微微的点头和微微地摇头都没有,就像他在听前三位同学发言时一样,那三个发言的同学,都试图从周书记的表情里看出他对他们的发言的态度和想法,但他们看不出来。发言过后,心下很有些忐忑不安的,万丽看到他们的表情,深深为自己松了一口气,如果不是因为丫丫生病,她现在也和他们一样在受煎熬,更要命的是,这种煎熬恰恰又是人人想要去受的,争着抢着去受的。聂小妹就因为抢到了发言而过了三天不合眼的苦日子,她把发言的事情看得比天重比地大,万丽甚至感觉到她有一点孤注一掷背水一战的意味,好像人生的道路、前途等等,就在此一举了。
万丽因为内心深处不能同意聂小妹发言的观点,也曾经想跟她探讨,但聂小妹说她是因为嫉妒,万丽也就无法跟她深谈这个话题,她没有想到的是,聂小妹为了论证自己的观点,她发言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很重很重,重到几乎是掷地有声了。聂小妹虽然三天没有休息,但此时此刻被自己的情绪激动着,不仅毫无倦意,眼睛比往日更明亮,嗓音比往日更清脆,口齿也比往日更加伶俐清楚,加上发言的位置排得合理恰当,发言的效果果然非同凡响,以至于全场自始至终鸦雀无声,甚至没有一个人走出去上厕所。
万丽心里非常复杂,她一方面觉得自己不能赞同聂小妹的观点,但另一方面又时时想着聂小妹说过的“一鸣惊人”,聂小妹今天发言的重量,抵得过前边三位同学的相加,是重之又重,重中之重,这就是聂小妹要的效果,是她精心设计的,是她一鸣惊人的关键举措,她既引经据典,又用事实说话,既有理论高度,分析事实也合情合理,就连始终不能赞同聂小妹的观点的万丽,也不得不承认,聂小妹的发言稿,是一篇高水平的发言稿,聂小妹是一位有水平的女同志。万丽甚至想,如果不是丫丫生病,如果她没有放弃这次发言,她的发言稿
能准备到如此的水平吗?毫无疑问,聂小妹是能够达到一鸣惊人的效果的,如果周书记赞同聂小妹的观点,聂小妹的这个发言,将是今天、也将是党校有史以来,最具分量最有水平的发言。
聂小妹果然一鸣惊人了,但是包括她自己在内的许多人,都没有想到,这个一鸣惊人,最后却惊出了反面的效果。就在聂小妹结束发言前,一直正襟危坐的周书记主动凑到了组织部董部长的耳边,低低地说了几句话,虽然周书记说话时仍然面无表情,但董部长却有了表情,他面朝聂小妹,张了张嘴,好像要说什么,却被周书记挡了下去,一直到聂小妹发完了言,董部长再次要说话,又被周书记挡住了,这下子董部长看上去有点茫然了,探询地看了一眼周书记,周书记说,还有同学发言吧?黄校长赶紧说,一共有十位。周书记说,好,好,继续说。
在接下来的发言中,周书记隔一会儿就和董部长或吴部长耳语几句,他的表情依然平常,平常得好像他不在说话,也不在思考,但董部长和吴部长都有点表情外露了,他们紧皱眉头,分明已经没有心思再听下面的同学发言了。过了一会儿,董部长离席了,到主席台边上,把黄校长喊走了,到了台后,过了一会儿,就有人从台下把坐在同学中间的班主任沈老师也喊走了,他们三人离开了一会儿,又回过来,坐到自己原来的位置,接着听发言,下面再也没有什么动静了。细心的人会注意,沈老师进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张报纸,但沈老师只是拿在手里,也没有翻开来看,所以即使是坐在沈老师边上的人,也不知道这报纸是怎么回事。
这一切大家都看在眼里的,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也不知道是针对谁的,虽然心里打着鼓,却也是莫名其妙的鼓,慢慢地,也就随它去了。
接在聂小妹后面的六个同学的发言,都不如聂小妹准备得那么充分,那么长,所以整个发言不多久就结束了。接下来就是董部长作总结,最后才是周书记讲话。董部长在总结中说,今天大家的发言很好,好就好在各位同学经过半年的学习,都有了长足的进步,更好在大家各抒己见,畅所欲言,比如薛湖泊同学,他的发言中谈到的干部队伍的人才问题,就非常的重要。
董部长一边说,一边稍稍侧了一下头,看了一眼周书记,周书记微微点头,这是他开始听发言以来,头一次露出的微笑,下面沈老师就带头鼓起掌来,同学们都边鼓掌,边朝薛湖泊看,薛湖泊大概也没有料到有这一着,顿时不自然起来,但掩饰不了情绪中的兴奋。董部长接着又肯定了同学发言中的一些长处,一些观点,说明这半年的党校学习是大有成效的,但后来他语调一转,声音也变得低沉了些,说,但是我必须指出的是,我们也有个别同学,显然学习得还不够,对事物的认识是片面的,是不科学的,甚至是错误的——
董部长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全场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大家顿时觉得透不过气来,尤其是发过言的十位同学,个个脸色大变,心吊到了嗓子眼上,眼睛盯着董部长,耳朵里就等着董部长报出这个有错误观点的名字来,倒是周书记在主席台上仍然微微地笑着,好像董部长说的,与他完全无关。董部长接着往下说,有个别同学在发言中,谈到三产问题时,认为三产是不足为训的小敲小打,成不了大气候——
“轰”的一下,所有人的脑子里立刻就炸开了,也立刻都清楚了,有人忍不住朝聂小妹看过去,但大部分人没有看她,看她的人也只是匆匆一眼,就立刻回过脸来,听董部长继续说,这是因为,我们还有少数同学,还没有掌握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的方法论,不懂两点论,不懂辩证法,因此就落在时代的后面。我们原来以为,青年干部班的同学,应该是走在时代前列的,但现在看起来,年轻并不是进步的代名词和同义词,个别同学的这种观点,已经跟不上时代的步伐,已经落后于时代落后于党和人民对我们的要求了。这也从另一个方面说明了我们办青年干部班的重要性必要性和迫切性,如果连我们的青年干部,都不能及时了解党的路线方针政策,那么靠谁去宣传群众组织群众为落实党的方针政策而努力呢?
万丽的脑子在“轰”的一声之后,几乎成了一片空白,董部长下面说的话,她似听非听,好像听进去了,又好像根本没有听到,好像听懂了,又好像一无所知,她的心思只是在她身后的聂小妹身上,她想回头去看她,但又不能,又控制不住自己的念头,又要拼命克制自己的念头,心里一时慌得不知所措了,好像被董部长不点名地点了名的这个错误观点的同学不是聂小妹,而是她自己,万丽只觉得自己胸腔里的那颗心,不规则地跳着,胡乱地跳着,一会儿到了嗓子口,一会儿又落到了心底下,折腾来折腾去,把一颗心折腾得好疼好疼。
董部长还在往下说,有关经济建设和发展三产的问题,今天的省报上,有周书记的一篇大文章,我希望大家好好看一看,认真学一学——周书记轻轻地咳嗽了一声,脸上仍然是微笑,但他的这一声轻咳,却打住了董部长的话头,董部长立刻说,我就不多说了,下面请周书记给我们作重要指示。周书记在大家的热烈掌声中,再三地摆手致意,等掌声平息了,周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