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口袋,停下脚步,定定地看住他的眼睛。
黎正容的目光总是一片平静舒缓,仿佛滔天的巨浪到他这里都会弱化成脚踝下的涓涓溪流。此时他也回视著陆重辉,穿过黑暗传递来两束专注的视线,眼底连一丝埋怨都没有。
“昨晚我醉得太厉害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麽……”陆重辉吞吞吐吐地开口,说这种道歉的话他还是无法习惯。
“没关系,我想叫你回来可是你已经睡著了。”黎正容笑笑,居然带著点歉意地。
“……”陆重辉真巴不得他能大骂自己几句,也好过这种全无道理地包容。面对这样的黎正容,他觉得自己好像拳头打在棉花上,一点力气都用不出来。
有些焦急地,突然就扑上去,严严实实地吻住了黎正容,企图通过亲密的唇齿交流来让对方明白自己的心意,等到两个人分开,他的眼神几乎是忿忿的。
“好了,我们回去吧,晚上做意大利面好不好?”黎正容的神情有些困惑,但马上就将这突如其来过分热烈的举动归咎於他的任性,说话的语气也像拿顽劣的孩子没有办法的家长一般。
除了点头,陆重辉不知道自己还能做点什麽。
尽管和预想的不同,但两个人总算尽释前嫌,晚上睡觉的时候相贴的手臂亲昵地磨蹭了几下,然後就紧紧地交握在了一起,相继甜蜜地睡去。
第二天是黎正容难得的假期,陆重辉当然没那麽敬业在这种日子还要去公司,当他们醒来发现棉被下面依然保持著手拉手的姿势时都不由笑了,於是顺应气氛开始Zuo爱。
完事之後,陆重辉照例一边抽烟一边回味,而黎正容则进浴室洗澡。
门铃响时,陆重辉拉住黎正容说:“不用去开,一定是乐队那些无聊的人。”
黎正容只是笑,别说是乐队的朋友,就算是那个不讨人喜欢的小七来,他都一样会微笑著迎接进来。
“哪位?”打开门的同时,他下意识地拢了拢自己的睡袍衣襟。
“哢嚓!”
接二连三亮起的闪光灯交织成一片让人晕眩的白光,瞬间击中了黎正容脆弱的神经中枢,他的脑袋里嗡地一声,全身上下都跟著麻痹了。
“请问您是黎正容先生吗?”
“请问您和Ash的主唱陆重辉是什麽关系?”
……
好几枝话筒递到面前,伴随著一张张带著猎奇神情的兴奋的脸,也许是因为凑得太近的缘故,看在黎正容的眼睛里统统发生了奇异的变形,妖怪一样的狰狞可怖。
有人甚至伸长脖子越过他的肩膀向身後的室内看去。
“陆重辉是不是在里边?请他出来说几句好吗?”
“对啊,两个人一起接受访问吧!”
“怎麽回事?”
听到喧闹声出来察看的陆重辉一现身,门外的记者立刻爆发了新一轮的攻击。
“你们现在是处於同居状态吗?”
“请问……”
陆重辉怔了一下,迅速把呆若木鸡的黎正容拉进来,“啪”地一下合上门板,隔绝所有不受欢迎的人和问题。
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他转身神情复杂地看著一旁脸色苍白的黎正容,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什麽。
***
平静下来第一个反应就是打电话去公司。
对面一有人应答陆重辉就开始破口大骂:“那帮记者搞什麽?你们都去吃屎了吗?”
“冷静点,”是Bryan,“该发火的是我们吧,我倒想问问你搞什麽,捅这麽大个篓子你还在这边大呼小叫?”
陆重辉气焰弱了下去,恼火地不说话。
“你先在家里老实待著吧,晚一点我和陈哥去你那儿。”说完就挂断了。
也只有Bryan敢这样对待他!陆重辉低声咒骂了几句,在黎正容身边坐下,握住那双放在膝盖上面安静的手,冰冷的触感让他一下子难受了起来,默然了好一会儿,他暗哑地开口:“不会有事的,别担心。”
黎正容的状态仍然有些恍惚,半天才缓缓地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是表示不担心,还是不相信如此苍白的保证。
陆重辉哀伤地体会著手心里的寒意,在发现就连自己超人的体温都快要无法温暖这个人之後,心里不由觉得万分失落。
半夜两点多,陈章文和Bryan终於姗姗来迟。
一进门,Bryan就毫不客气地把一堆东西兜头扔在陆重辉脸上,“周刊都为你出特辑,这回你的风头绝对盖过周天王了。”
几张八卦报纸一一摊开,头版整齐划一地刊登著一张两个男人“旁若无人”亲密拥吻的照片。镜头选取的角度很巧妙,两位主人公神情中的痴迷在夜色的掩映下依然鲜明清晰,陆重辉那张让人过目不忘的脸一如既往地夺人眼球,而象征性遮住黎正容双眼位置的黑色粗线,不但达不到掩饰其身份的作用,反而更显得讽刺。至於报道的标题则一家比一家耸动──“揭秘摇滚乐手的夜生活”、“事实证实猜测,Ash主唱的同志身份终曝光”……
“妈的!”陆重辉发泄一般地把手中的废纸揉成一团,丢在脚边。
反倒是坐在他身旁的黎正容默默地拾起其中一张,一字一句地认真阅读起来。
“别看了,都是些疯子的胡言乱语。”陆重辉低声劝解,想要伸手拿走报纸,却被对方转身闪开了。
Bryan和陈章文对视一眼,然後问:“到底怎麽回事?”
“没什麽好说的,不就那麽一回事。”陆重辉抓了抓头发,一脸烦躁。
“拜托你下次‘下嘴’之前多少考虑一下!”Bryan简直给他气死。
“门外依然有记者在守著。”陈章文走到窗前,把窗帘撩起一道缝隙向下面看去。
“早上他们居然还跑到我家门口来胡闹,大厦的管理员完全是吃干饭的,我刚刚痛骂了那人一顿!”
“你冲别人发什麽脾气!”Bryan无奈地叹气,“最近一段时间Ash的受关注程度大幅提高,只是没想到都关注到绯闻方面上去了。”
“乐队的状况不都是由你控制的吗?怎麽有人搞到我头上来你还不知道?”陆重辉责备地问道,仿佛造成现在的局面他自己一点过错都没有。
“事情太突然,我也措手不及啊。”
“好了好了,这就是当下的媒体环境,我们能有什麽办法?”陈章文安慰地拍拍陆重辉的肩膀,“这几天你先不要去公司,等事情平息了再说。”
三个人一起心事重重地走到门口,突然陆重辉上前用力抓住Bryan的胳膊,看著他口气恳切地说:“这件事你一定要尽快帮我搞定,我倒是无所谓,但是──”他回头看了看黎正容僵直的背影,眉头收得更紧了些,“我担心会影响他。”
Bryan淡淡地地与他对视了一会儿,然後用拳头轻轻碰了碰他的胸口,很确定地回答:“放心,交给我吧。这回换你好好照顾他。”
“我会的。”陆重辉苦涩一笑。
指间夹著香烟却始终没有抽上一口,死气沈沈地躺在床上听著隔壁传出的哗哗水声,那扇半透明的玻璃门把内外分隔成了两个遥不可及的世界。许久,陆重辉把早已自然熄灭的烟蒂抛进两米外的垃圾桶,站了起来,推开门走进浴室。白茫茫的雾气中,一具高大挺拔的身躯背对著他静静地站立在花洒下,不知道为什麽,置身温暖潮湿房间内的陆重辉居然从心底升起一种异常凄凉的感觉,面前这个人看起来是这样孤零零的单薄。
怀著几分心酸靠上去,他从背後轻轻拥住了黎正容,把最最温柔的吻无声地印在那人弧度优雅的颈间。
黎正容为期两天的休假已经结束,但就目前的情况来说,回去上班并不是一个好主意,无奈之下他只得打电话到报社请假。
话筒那端的副主编听到他的声音先是沈默了几秒锺,然後才开口说道:“没关系,提前把年假给你,过了这段时间再说吧。”他的语气依旧温和宽容,但隐隐也带上了失望的成分。
“对不起。”也许没有说明,但黎正容的歉意的确是来自自己辜负了副主编的完美期望,而不是恋人的性别。
“我们搞新闻工作的人对於这种事还是有著起码的理解的,报社的同事也没说什麽。”以长辈的身份继续叮嘱,“对待绯闻要冷静,当事人越是反应激烈就越是符合了他们的愿望,只要你不作声事情反而会很快冷却。”
“是,我知道了。”
恭敬地道了再见,黎正容的手尚未离开听筒,电话铃声又随之响起。
接听之後,还来不及说话,对面已经劈头盖脸地骂过来了:“黎正容你到底搞什麽?我看到报纸还以为自己眼睛花了,说什麽都不敢相信照片上的人居然是你!”
“宋学长……”这个吼声震天的男人是黎正容的同事兼学长,那次去pub采访陆重辉就是临时代他的班。
“当初我让你接手陆重辉的采访任务,不是让你接手他的感情生活,你脑袋是不是出什麽问题了,据我所知你一直都对男人没感觉的啊!”
“……”黎正容一被人质问就张口结舌,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说出半个字。
“陆重辉是什麽货色你不会不清楚吧?那人是个疯子,他有病的!你看看他以往的表现……”
宋学长还在滔滔不绝,他的音量相当大,连坐得远远的陆重辉都被迫听得一清二楚,和神情尴尬不知所措的黎正容面面相觑,不知道谁更难堪些。
心神不定的一天过後,晚上躺在床上两个人都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突然黎正容的声音在黑暗里轻轻响起:“我想回父母那待几天。”
“……”陆重辉立刻惊讶地坐直身子,转头向枕边人看去,可对方只是淡然地闭著眼睛,什麽也不表示,他讷讷地无语了半晌,终於嘴巴发干地说出:“也好,明天一早我送你过去。”
“不用了,这段时间我们还是不要一同出入了。”
看到黎正容走进来,桌前的两人同时一怔,然後黎母马上站了起来,迅速收拾好面前的一叠报纸,满脸笑容地迎上去:“阿容,要回家怎麽不提前打个电话回来?”
“妈……”
“你看我什麽都没准备,啊,我现在就去买,你等等,我很快回来。”好像生怕听到他说出什麽自己不想听到的话,黎母穿上外套就匆匆忙忙地出门了。
独留下黎正容和父亲两个人相对无言。
黎父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沈著开口:“从小长大你都是个非常乖巧的孩子,从来没有让我和你妈为你担心过,不过正因为太乖了,所以我也猜到你大概有一天会突然做出什麽惊人之举。”
“只是没想到是这种事。”说到著他有些不自在地笑了一下,“说真的,我还真想象不出你和男人在一起的样子。”
“爸,其实……”
“你不用解释,”黎父慈爱地盖住黎正容的手,“我很开通的,绝对不会逼你们分手什麽的,只要你喜欢我就没有任何意见。”
“不用了,我和那个人……不会一直这样下去的。”黎正容低下头躲避开来自对方的诧异目光。
“阿容,你是不是误会什麽?”听到儿子的话,做父亲的反倒焦急起来,“你妈那方面不用担心,我会劝她的。”
“……就算没有其他人的阻碍,我们也迟早会分开的。”
黎父有些懂了,无可奈何地劝慰:“阿容,有的事情你消极地对待和积极地对待,结果是截然不同的。
“爸,这些我都知道,只是有些东西……我想我做不到。”落寞地说完,黎正容默默站起来,上楼去了。
本以为回到过去睡了十几年的床铺上,自己应该能睡个好觉,然而黎正容在这天夜里还是毫无办法地失眠了,盯著熟悉的天花板发了半宿的呆。
在这段感情中,让他觉得无望的并不是自己莫名其妙成为同性恋的事实,而是在於陆重辉本身。如果是换做其他人,即使是两个男人,默默相守到老也不是什麽不可能的事情,但陆重辉……他太不真实了,无论是英俊到让人屏息的脸,还是飞扬跋扈的性格,都那麽非同寻常,完全不是黎正容能够走进的世界的人种能够拥有的特质。
他在心里明白,这一切、这所有所有的一切,早晚有一天是要结束的。对於自己来说,它仅仅是一个疯狂而短促的梦,如此而已。
黎正容高中的时候曾经和几位同学结伴去过日本,当青春无敌的他们终於站在河口湖区的土地上远远眺望富士山时,都瞬间被那种惊人的美震撼住了。看著同伴们兴奋异常的侧脸,只有他独自在心底默默涌起一股黯然神伤的情绪。
富士山的美是虚无缥缈的,隐匿在轻柔薄淡的云朵後面若隐若现,仿佛随时都会消失。黎正容确信,每个人都会在看到这幅神迹般的画面之後深深地爱上它,但它却永远不会属於任何人。是啊,又有谁能仅凭自己卑微的爱意就将万千宠爱的富士山据为己有呢!
而陆重辉正是那座富士山。
许多个失眠的午夜,黎正容静静地站在窗前渺茫地等待著睡神的眷顾,常常都会突然很惶恐地回过头去确认那个人是否仍安眠於床上,直到双眼映出那个赤身男人背部性感的肉色光泽,才稍稍放下心来,但随即又更加茫然了。
面对注定要失去的东西,无论如何不能在其中倾注太多感情,否则结局来临的时刻必然会痛彻心扉。这个简单的道理黎正容当然懂得,可是他抗拒不了,他觉得自己好像是在无意间一头栽进一个没有遮拦缓冲的无底深渊,陷落的速度飞快,就连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都清晰可闻,残酷得让人心惊。
每到这时,黎正容总忍不住轻轻地靠上去,伸出手碰碰那个酣然男人的指尖,无声地自语:
“究竟要怎样,才能爱你少一点?”
这个问题他始终找不到答案。
凌晨的时候好不容易稀里糊涂地睡了过去,朦胧间却又做了一个怪异的噩梦,在梦境进行到最高潮时猛地睁开眼睛醒了过来,前一刻还在脑海里触目惊心的画面如同被切断电源的屏幕一样立即就无处可寻了。
重重地喘息了好一阵,他才打起精神起身去冲了个冷水澡,洗掉一身的热汗。
黎正容用毛巾胡乱地擦著头发从浴室里走出来,一抬头愕然地发现陆重辉居然坐在自己的床边微笑著向这边望过来,他微张著嘴巴久久都没有回神,差点就打算转身回去再冲个淋清醒清醒。
“你的父母都很和蔼。”先说话的人是陆重辉。
“他、他们……”黎正容呆呆地不知道该怎麽回答。
“他们还称赞我很懂事呢!”难得露出害羞表情的陆重辉习惯性地摸摸自己的头发。
“……你怎麽会来?”
“来看你啊,顺便拜访一下伯父伯母。”他上前亲昵地揽住黎正容的腰,凑近与之鼻尖相对,“有没有想我?”
“Bryan不是叫你不要随便出门吗?”不著痕迹地闪躲开陆重辉的怀抱。
“切,我干吗要听他的!”完全忘记之前还拉著人家的胳膊请求帮助的事了,“喂,你还没说你有没有想我呢?”
“别任性了好不好?”黎正容无奈。
“我可是很想你,一个人躺在床上,感觉总是不对,似乎少点什麽,”陆重辉喃喃地,“那种心情应该叫寂寞吧?”
“……”黎正容吃了一惊,回头看著他,仿佛在确认什麽。
“我有样礼物要给你。”陆重辉从口袋里摸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