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算少的小制作当然要拼命赶工,”陆重辉提著烟灰缸在房间里转悠,忘记从什麽时候开始他也有不随处乱丢烟蒂的自觉了,“随随便便一拍就是半年的那种导演,背後都是站著一大票赞助商的。”
“这样啊。”黎正容露出遗憾的表情,“可惜首映没办法看到,不过国内的院线应该能稍後上映吧。”对於第一次创作剧本的最终效果,他还是难免好奇。
“这麽意义重大的典礼我们怎麽能错过?”陆重辉爽快地做出决定,“我现在就打电话让菲力订机票。”
“不行的,我不能再请假了。”正常的假期都耗费在那次的绯闻事件里了。
“别这样,难道你不想跟我一同出去玩玩吗?……像你这种勤奋刻苦的员工一定会有额外福利的……不然我去帮你向主编求情?”
在陆重辉几次三番的威逼利诱下,黎正容好歹点了头。
终於,连续半个月的不间断工作以及额外加班换来了为期四天的休假。陆重辉和黎正容携手踏上奔赴意大利的旅程。
因为不想加重魏奇的负担,他们没有与剧组人员同行,到了威尼斯直接住进提前预订好的酒店。由於经度的绵长跨越,原本打算稍事休息就出去观光的两人在时差的作用下直接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来,白白浪费了宝贵的一天。
电影的首映式即将在晚上八点举行,可陆重辉却连魏奇的影子都没抓到,甚至於入场的戏票都是酒店的服务生送上来的。
“魏奇那个家夥看起来云淡风清,其实比谁都聪明狡猾。我敢保证这次无论奖项大小,他总会拿一个回去。”
“你怎麽那麽肯定?”黎正容一边问,一边把衣服从皮箱里拿出来挂进衣橱。
“我跟你赌一个吻,怎麽样?”
黎正容只是笑,摇摇头不做回答。
“反正你也输定了,我干脆提前索取好了。”陆重辉摆出恶狼的模样扑过来,迎面抱住他。
黎正容刚要躲开,却发现那吻只是轻轻地印在了自己的发顶。
穿过富丽堂皇的Sala Grande剧院大厅,走廊两侧张贴著所有参展影片的海报,反正时间还未到,黎正容和陆重辉一一欣赏过後才步入放映室。
电影的名字叫《青春无敌》,中文对白,英文字幕。
导演的镜头语言很干净,澄清的背景画面搭配上少年们炙热的眼神,有一种直击人心的震撼。长短镜头得到了最恰到好处的切换运用,缓慢的,急促的,温馨的,热血的……青春的种种姿态就这样被淋漓尽致的挥写出来。
以成长为题材的片子近年已经少见,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的风潮成为一段只能追念的记忆,然而《青春无敌》的老调重弹并不落俗套。没有《猜火车》式的怅惘与迷茫,也没有北野武式的暴力与极端,整部影片只是在讲述一段几个平凡少年力争上游的简单故事,不曾绝望不曾沈湎,他们用成年人的方式对待这个世界,然後又用孩子的心性面对彼此和自我。平实的情节就仿佛是真实生活的再现,但又带著鲜明的理想主义色彩。
陆重辉简直不敢相信这样一部电影的原始剧本居然是出自恋人黎正容之手,他原本已经做好准备要观摩长达120分锺的苦涩与寂寞了……
也许在黎正容心底确实是存在一片可以汹涌澎湃的天地的,只是通往那里的途径他怎麽就找不到呢?
影片的最後一幕,是那几个少年一起在小餐馆里吃大份的拉面,庆祝人生中第一个微不足道却让他们欢欣鼓舞的胜利,明明是喧哗热闹的场景,却意外地搭配了一段非常舒缓安然的音乐。没有歌词,只是一个男人随意的哼唱,清澈而华美,带著一点骚动人心的诱惑。
“这个……”黎正容怔了一下,迟疑地看向身边的陆重辉,“是你?”
後者并不回答,只是得意地一笑。
观众持续不断的掌声适时响起,陆重辉凑近黎正容的耳朵,问道:“魏奇把你的剧本改了多少?”
“不多,只删掉了一些无关紧要的片断。”黎正容显然对片子的成果十分满意,眼神中闪烁著平时不轻易流露的神采。
“你做得非常棒,祝贺你。”陆重辉也是很少见的认真。
“谢谢。”黎正容看著他,腼腆地笑了笑。
能够停留在威尼斯的时间只剩下了一天,好在这座水城不大,一条大运河从头坐到尾就可以将所有风光尽收眼底。
陆重辉拿了相机过来,拉著黎正容拍了不少照片,只可惜当地浪漫轻松的气氛似乎感染不到那人身上,镜头里捕捉到的身影始终带著些微局促。
贡多拉行过叹息桥下的时候,陆重辉突然探身吻住了黎正容,这一次绝对是货真价实的热吻,程度激烈到让黎正容恨不得一把把他推下船去。
好不容易分开之後,陆重辉开口道:“据说在叹息桥下接吻的恋人能够永远在一起。”低低的声音里有著难掩的委屈,那是为了刚刚对方的奋力挣扎而感到失望。
他想要对黎正容好一些,再好一些。在风吹乱他的额发时为他轻轻地拂开,在他感觉寒冷时为他披上自己的外套,在他孤独寂寞时把他拥入怀中,在他彷徨无助时看著他的眼睛说:有我在……然而,陆重辉却怎麽都得不到机会发挥自己的温柔与关怀。
因为,黎正容他,总是用接受的姿态拒绝著。
陆重辉没有再说话,把视线静静地投向波光粼粼的水面。谁在乎什麽该死的首映礼,之所以来到威尼斯,也不过是为这叹息桥下的甜蜜一吻,只是就现在的情况来看,他一厢情愿的想法似乎有点可笑了……
黎正容在旁边为难地犹豫了好一会儿,终於缓缓靠过去,迟疑地握住了陆重辉的手。
两个人苦涩地对视一眼,也不知道是谁更难过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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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国的当天,黎正容把填好的歌词交给了陆重辉。
“写得很慢,希望没有耽误专辑的进度。”
“没关系,Ash追求的是质量而非速度。”说著,陆重辉又想到了什麽,抬头坏笑著看住黎正容的脸,“有一天我半夜醒来,听到你在睡梦里哼著这支曲子。”
“啊?”黎正容吃了一惊,“是、是吗?”
“我真佩服你那种做事投入的精神啊,简直有点自我牺牲的意味。”
陆重辉是在坦率地表达他的赞美,然而听在黎正容的耳朵里却不知为什麽让他异常难堪,只能生生地把话题拉回去:“你看看有没有什麽地方需要修改。”
点点头,陆重辉迅速浏览了一遍歌词。黎正容的字就和他的人一样整齐漂亮,每个字的最後一笔都习惯性地甩出一小段距离,飘逸得恰到好处,一个个黑色的小方块规整地排列在白色的笔记纸上,说 “没写过歌词,所以对於文字与旋律之间的配合掌握得不是太好。”
“怎麽会!就第一次来说已经非常不错,我考虑一下要不要聘用你当我的御用词人。”陆重辉一边开著玩笑,一边按住黎正容的肩膀让他在床边坐下,“我现在唱给你听。”
“不用不用,”黎正容慌张地摆手,“如果不至於太差的话你就拿去用吧,还是不要让我听到的好。”把某些情绪化成实体的文字原本就够叫他难为情的了,如果还要如此直白地聆听,他实在无法面对。那简直是一种被人当场揭穿难言心事的惶恐失措。
只是他忘记了,在相处中陆重辉从来都不给予他任何拒绝的余地。罔顾他的一脸乞求,陆重辉开始轻声哼唱起这首新鲜出炉的歌曲。
夜空闪电怎能划过
照亮恋人心失落
不知为谁惶惑
只能将双手紧握
全无攀援绳索
唯有止不住的沈堕
别问我要如何
手心残余幻觉与寂寞
美景反衬萧索
注定只能隔岸观火
在盛大面前退回角落
脚步被迟疑阻隔
前进不得
繁华如巴洛克
贫乏如我的生活
遗憾是不能供应足够快乐
其实想给的更多
我知我懦弱
不肯泄漏眼底微波
将爱情如此揉搓
亦觉得落魄
但我管不住我
需求日渐单薄
闭口不谈承诺
彼此都没有过错
被一场大雨淋过
干透无需一时半刻
如若想要解脱
分手不必说
我懂得保持沈默
从不奢望结果
我只知,你来过
……
就Ash以往的风格来说,黎正容的填词明显有些发“软”,好在陆重辉早有准备,曲子在当初就写成了具有沈郁色彩的迷幻摇滚,旋律也始终在低音区域徘徊。
陆重辉在业界最值得称道的是他的华丽高音,穿透力极强却自然不尖锐,充沛的激|情里仿佛具有海啸般狂放而热烈的巨大能量。但是此刻,他正在用事实证明,他的低音同样令人赞叹。陆重辉的声音表现力无与伦比,浓重饱满的发声,应和著呼吸的节奏,显得磁性迷人,就好像是一条柔软的真丝颈巾在身体最为敏感的部位轻轻擦过,妥帖细滑的质地轻易带来意乱情迷的真实感受。
黎正容觉得自己的心跳快了点,又慢了点,周遭的一切渐渐地模糊了,整个世界只剩下这个男人缠绵的吟唱,歌词的内容早已无法辨认,那些灵活钻入耳膜的跃动音符主宰了他的全部神经。
终於再一次确认,对他来说,陆重辉永远是一颗功效强劲的致幻剂。
直到被对方一个前扑压倒在床上,黎正容仍然全身软绵绵的,没什麽力气。
“怎麽样?”
“很好听,不过我不懂摇滚,说不出好在哪里。”
“你不懂摇滚,”陆重辉与他额头相抵,牢牢地锁住他的双眼,“难道你也不懂我?”
“……我──不懂。”黎正容的嘴角动了动,干巴巴地挤出三个字。
“……”那个瞬间陆重辉如同给一记突如其来的拳头迎面击中,头昏眼花地久久都做不出反应。
黎正容也被他突变的脸色吓了一跳,不安地伸手抱住他的腰,“阿辉,你怎麽了?”
“啊,没事。”好不容易回神,陆重辉反常地没有接受恋人难得主动的拥抱,翻身倒在一边,用手臂盖住眼睛,突兀地“呵呵”笑了几声,前一刻还分外动听的嗓音里居然揉杂上沙子一般的暗哑粗糙。
黎正容的心里同样不好受,他甚至後悔自己为什麽要兴高采烈地答应帮陆重辉写这首歌,魏导演的剧本他完全可以当作一项工作,一丝不苟地完成即可,但这件事情不同,不知不觉中就动了情,把内心的想法都写了出来。结果现在搞得两个人都不开心。
他知道陆重辉和他走的根本是两条路,看似距离很近宛若并行,但事实上却是朝著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这一点要走得越远才越鲜明……
无论如何,伤害陆重辉绝对不是黎正容的本意,虽然他自己难过得连喉咙都梗塞了,可还是慢慢地靠过去,将嘴唇轻柔地印上了陆重辉的胸口,那吻像一滴温水穿过黑色的紧身T恤在那人性感的肌肤上晕染开来。
陆重辉睁开眼睛,安慰似地揉了揉他的头发,低声问:“这首歌叫什麽名字?”
“名字?”黎正容显得很茫然,“叫《无题》不行吗?”
“会不会太老套了一点啊?”
黎正容埋头认真地思索了半天,然後试探性地说出:“《爱之幻觉》,好吗?”
“爱之幻觉……”陆重辉喃喃地重复了一遍,随即再次沈默下来,面上有难掩的疲惫。
黎正容以为他不喜欢,急忙张口结舌地弥补:“不好对不对?那麽改成其他的没关系,叫什麽都无所谓……”
“不用了,这个就很合适。”陆重辉勉强对他笑笑。
看著黎正容那张依旧温和如昔的面容,陆重辉却想要抓住他的领口大声咆哮:“难道你就不能对我、对我们多一些信心吗?”
然而这样带著乞求意味的话他说不出口,挣扎了许久最终也只是将视线调转,面对天花板总好过面对那个让自己万分无力的人。
他猜不透,整日抱著随时失去的准备,黎正容是怎样一种心情,他只感到自己就快要无法忍受了。
陆重辉无声地叹息著,他从来不知道爱情原来是一个让人如此绝望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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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重辉知道黎正容对自己很好,正如Bryan曾经说过的那样,他在两个人的共同生活中付出了很多──然而总觉得还是不够,那个人似乎从始至终就只能给他那麽多,再多一点点都没有了。
陆重辉不太懂得真正的恋爱应该是什麽样子的,但在他的观念里,相爱绝对是意味著彻底的相互交付。像他现在每天早上出门前都会对黎正容交待自己一天的行程,保险的受益人去偷偷改成了对方的名字,就连妈妈送的那枚无比珍贵的“天外飞石”也一并给了出去……他自认把可以想到一切全部做到了,可恋人仍然是温温吞吞地原地踏步,怎麽都不肯与他携手向前。
同居到今天已经有半年多的时间,彼此相处的亲密度和融洽感却始终没有多少改善。
这种陌生的一头热的情绪让习惯於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陆重辉日渐失望,他悲哀地发现自己面对黎正容时越来越无力,终日沈浸於放不掉也抓不住的糟糕感觉中莫名的烦躁。
悠长的一觉醒来,工作室里早已没有其他人了。陆重辉晒著秋日的暖阳懒洋洋地舒展了半天,才摇摇晃晃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口中哼著不知名的曲调踱到门口。
“这公司还真是萧条啊……”他左右望望空荡荡的走廊,故作感叹地唏嘘了一番。
脚下的步子刚刚迈出就立刻停住了,他站在原地出神地倾听了一会儿,然後缓缓转身看向走廊尽头那间废弃许久的琴室。迟疑了大概一秒锺,他开始向那个方向快速移动。
从虚掩的门缝中飘出来的琴声是如此迷人,让他的心随著不断趋近的脚步愈发兴奋起来,好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单纯被美好的音符牵住心神,像一根纤细而有韧性的丝线将你拖住进而拉近,那是不可抗拒的、灵魂都感应得到的吸引。
用脚尖轻轻顶开房门,陆重辉闪了进去,动作是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小心翼翼。的确,他是真心不想惊扰那飘忽神奇的旋律,如果可以,他希望它一直不要停,永远保住此时此刻被深深打动的虔诚心情。
在对上三角钢琴前随意演奏的那个背影的瞬间,陆重辉的心重重一抖,他简直以为自己看到了黎正容──一米色的HUGO BOSS裤子,柔软得仿佛快要飘起来的衬衫下摆,短而整齐的发丝,还有即便是坐姿也依然修长挺拔的身形……陆重辉的手心不由自主地握紧,突然有些紧张。
正在这时,琴声悄然而止,男人回过头来,五官在夕阳的逆光里显得不甚清晰,只能隐约分辨出一个俊秀的轮廓。
“我在猜你到底什麽时候会进来。”
声音很好听,但很陌生。陆重辉把身体放松下来,为自己前一刻的恍惚而觉得好笑,唇边下意识地勾出一道不羁的弧度。
走过去大大方方地在那人身边坐下,他顺手摸出一根烟点燃,问道:“你怎麽知道我不是调头走开?”
“直觉。”对方简简单单吐出两个字,接著就上前从他指间抽走了那根还来不及吸的香烟,“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