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说什么也不叫我补课去,说让我好好过了暑假,开学就办调动,单位已经找好了,是雍阳政府的建筑公司。”
“哦。”我多少有些失落似的:“那你不再教书了?”
“所以我说这最后一个月的课,怎么也不能给人家落场,我爸骂我没有血性,恨不得我今天就从桑树坪跳出来,哼,我何尝不想啊,可这心里总过意不去似的,毕竟不能耽误人家孩子吧。”
我说没错,干一天就不能晃一天,教书不比别的。
路上,我说我也没有心思干了,学校那个门我都迈着头疼。徐特立先生说:教书是一种很愉快的事业,你越教就越热爱自己的事业。我怎么越教越没精神儿呢?也邪了。
白露笑道:“这可不象你说的话。”
“现在学校就是我的监狱,我就是还不知道自己的刑期。”我苦笑着:“没有什么事情能叫我感觉快乐,我不能按自己的方式生活,还得为那些自己反对的东西添砖加瓦,感觉真是压抑,我担心我这么年轻就消沉下去,最后变得跟傅康一样,把奴性变成自觉化。”
“傅康不错。”白露中肯地评价。
“是不错,因为他认可了那种生活,可能那本来就是他一直追求向往的生活,可要我那样活着,我怎么受得了?”
“那你想好调动方向了吗?”
“原来还有个文化局,现在也没有兴趣了,表面上那里很符合我的理想,深入进去一看,也是夕阳暮鼓一样的没落,岂不是叫我从狼窝里往虎口跳?”
“说来说去,你连个逃跑的方向都没有啊?”
我说所以我才会一迈学校的门槛就头疼。
你得先想清楚你需要什么样的生活。白露说。
“我原来好象很清楚,现在越来越想不出所以然来了。”我笑着,看着身边过往的人流,我不知道他们都有着怎样的生活,也不知道那些生活里有没有适合我的。
白露叹气着,也不说话了,似乎在想着什么,好久才冒出一句:“想不到小小一个桑树坪,改变了那么多人。”我说先是别人把烂尾坑改造成桑树坪,然后桑树坪又来改造我们,然后我们去改造谁呢?
白露说其实你不用想那么多,面包会有的。
我说是啊,可是做面包的人呢?桑树坪还有兴旺的一天吗?新来的场长倒象个干事的,谁知道是不是新官上任三天欢呢。
得过且过吧,白露说。
其实她也该知道:不论是她还是我,都不是得过且过之人。
到学校先分了班,又是乱腾腾一阵子吵嚷。魏老师没有继续当班主任,皮上纲苦笑道:“今年给我套上了。”
我们正在办公室清理东西,小果跑来告诉我:“人家闺女说愿意啊,你给个话,这个事儿怎么继续啊?”
我晃了晃脑袋:“稍息,我先洗洗睡了。”
白露警觉地笑问:“你们说什么哪?”
小果说:“我丈母娘给他掂配了一对象,特漂亮,大夫,还是咱新场长的外甥女,你说他还挑什么挑?真气死我了!”
白露先对我笑:“敢情你放假不回家是为了这个啊,还骗我说有什么文学讲座,呵呵,不过小果说的也是,差不离就谈谈啊。”又笑小果:“你别拿你那审美观衡量麦麦啊,麦麦可是胸有丘壑,能轻易屈服?”
皮上纲也说成家、立业乃人生两大要事,耽误不得,也轻率不得。小果说皮老师您一张一弛的等于没说一样。我笑道:“皮老师是一高人,的确轻率不得轻率不得啊。”
小果说合算我们一家子跟你白忙活啦。
皮上纲笑着说:“小果你也甭跟他费心了,他是等着七仙女下凡呢——你先盯着忙你的吧,刚才听尤校说了,这学期开始,你接傅康的团支书了,也是政治局的人啦。”
小果说那不就是一闲差嘛,连补助都不给,当不当不吃紧。皮上纲说不对,这就是一个信号,为你将来走上新的领导岗位创造条件呢。
白露笑道:“听说你们早麦校、果书记、傅主任地封好了官啦,是不是真的?”我说准是老范他们满处瞎说去了,这家伙太不可靠,没有一点政治觉悟。
皮上纲不想谈政治,抖着几张成绩单说:“看看吧,这拨学生比上拨还屎,真是黄鼠狼下耗子,一窝不如一窝了。”
小果慷慨道:“先拨乱反正,不出一个月,让他们全小绵羊似的。”
门外有些乱。
小胖子胡锦波跟惯偷钱小常在旗杆底下吹牛:“我早说了吧,到时候我准是慢班!”
“呸,就你牛逼?我都不用看名单,直接就进去了,就你那脑袋,还好意思先看看快班有没有自己名字哪!真不知道寒碜俩字咋写!”
小果一拉门:“钱小常,进来!”
钱小常一惊,马上嬉皮笑脸过来:“果老师,什么事啊?”
“给我把寒碜俩字写出来,我看你会不会?”
小胖子在门外嘿嘿乐起来。皮上纲烦躁地一挥手:“去去,回班!”小胖子企鹅似的跑了。
屋里,钱小常眨巴几下贼眼,无耻地笑道:“哎呦果老师,我还真不会,语文课里没这词儿。”
“啪!”小果果断地给了他一个嘴巴:“不会写寒碜也不知道寒碜是吗?上个慢班你还骄傲了咋的?”
皮上纲苦笑一下,起身说:“先去班里讲两句。”不自觉地挤了下眼,出去了。
我等着钱小常受完了教育,好押着他一起回去。这里,钱小常吃了一个嘴巴,抹一下脸,茫然地看着小果说:“果老师我不骄傲,真不骄傲。”
“到初三啊,再给我手脚不干净,我给你掰折了你信不信?”小果一把抓住钱小常的手,向一边弯去,钱小常咧嘴叫道:“信,我信!”话毕,被小果一脚蹬出门外:“滚!”
钱小常屁滚尿流地跑了。我笑道:“看样子是一点记性没有。”小果说:“看我这一年不把他管过来!”
我和钱小常前后脚进了班,班里正开着锅,我愣眼一扫,声音立刻消沉下去。我先瞪了一眼进门时正欢着的胡胖子,直到他萎靡下头去,才走上讲台,声色俱厉地吓唬了一通,下面静得如干牛粪一般,我心里不禁有一些恶毒的快感。
“一个礼拜之内,把学费都交上来,农场职工的学生一人80,奶牛队的一人200,另外,暑假的补课费一人28块,带齐啦!”下面刚一嚷嚷“不是不要学费吗”,我就横了一句,那些声音立刻给阉割了。
我警告说:“升初三了,以前那些臭毛病都给我扔掉!在这个班里,谁要想第一个挨治,你就往外蹦达!”
正 文 第五章:背叛 11
没想到,两天后第一个蹦达出来的是个女生。
我正在一班上课,就听旁边门响,白露呵斥了一句什么,一个扎马尾辫的女生被轰了出来,在太阳地里百无聊赖地擦着鞋底子。一班靠窗的一个男生幸灾乐祸地冲外头乐,我点了他一下:“你,出去,陪她乐去。”
小男生红了脸,低头不语。我问他听见我说什么没有,他沉重地抬起头说:“我不乐了。”
我把课本猛地往桌上一拍,前排的两个女生一起激灵了一下。我怒道:“刚才我叫你出去乐,等我动手怎么着?你以为分在一班就厉害了?就吃稳劳保了?不好好学我照样晾你!”边说我已经下了讲台,大家都看着我,有些人的目光里有着诧异,可能我这副形象和他们曾经耳闻的不同吧。他们口耳相传的麦老师,当然不再是眼前这个,至少,他们再不会有机会听我讲“欣赏课”。
那个男生苦恼地站了起来,向外挪了一下身子,似乎还保留着一点希望,等我的宽容,我近前一揪脖领子,象拉着一条死狗,不容他反抗,直拖到门口,一把送了出去。
“乐吧!好好乐!乐够了找你们班主任去!”
我一回头,对着一群发愣的学生宣布:“你们就是奴隶,给你们好脸色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从现在开始,不论哪个班的学生,我也不论你学习好坏,也不论你男生女生,谁不要脸我就绝不给他脸!在我的课上,就是一个内容:老实地听讲!都记住了嘛!”
“记住了。”学生们诚惶诚恐地答应。
时间不长,那个男生颤着嗓子喊了声“报告”,进来后告诉我:“皮老师批评我了,让我跟您认错。”
“回座,别在这碍眼!以后给我长记性!”男生佝偻着腰急趋着回了座位。
下了课,我立刻提讯被白露轰出来的女生。我还没记下来他们都叫什么名字,现在,我的印象里还没有具体的张三李四,只有学生甲和学生乙这样的概念。
“叫什么?”
“不是我叫的。”学生甲一脸冤假错案的愁苦。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我一喊,皮上纲忍不住笑出声来。
“田欣欣。”
“上课干什么了?”
“没干什么。”又是委屈,这种脸儿我见的多了。
“那是白老师错了?她有瘾往外轰你?是不是她想测试一下——一个人能在太阳底下晒多久才知道要脸?”
田欣欣抗议道:“上课时候根本不是我喊叫的,白老师非说是我,我一解释,她还急了。”
“一个病句,你说了一个病句。”我淡淡地说完,白露已经下课过来,看田欣欣在,立刻揭发:“我上好好的课,下面哇呀一声,吓得我粉笔都掉地上了,我明明听见是她,她还死活不认,态度还特恶劣。”
“本来就不是我嘛!”田欣欣理直气壮。
“不是你是谁?”
“我不知道。”田欣欣脸一仰,高傲地望着墙皮。
白露怒冲冲地走了,临出门甩一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看我给你找几个证人来!”以前我还真不喜欢这样兴师动众,小问题嘛,三言两语就摆平了,可现在却突然想较真,我想从一开始就把这些学生彻底镇住,我真的不想再跟谁客气,也没有心情再循循善诱,有现成的简单方式为什么不用?谁愿意费力不讨好?
我晒着田欣欣,自己看书。管她什么变的,我也不会给她好脸色了,有一个陶丽已经够我灰心了。过了一会儿,白露回来了,还带着另一个看上去挺老实的女孩“学生乙”。
“田欣欣,看来我还真冤枉你了。”然后冲我说:“不是她喊的,是这个,刘佳。”我心里也别扭了一下,闹半天真冤枉人了。
我脸一耷拉,说:“田欣欣,即使不是你,你跟老师那态度也不成!”
白露冷笑道:“刘佳,跟麦老师说说,你为什么叫唤?”
刘佳怯生生地看一眼田欣欣,向我交代:“我正听讲呢,田欣欣突然掐我……掐我胸口……”
田欣欣立刻立起眼睛,推一把刘佳:“谁呀?谁掐你胸脯啦,你别栽赃好不好?你以为你谁呀!你咋那么迷人?”刘佳连连后退了两步,看样子挺惧怕田欣欣的。
我火气上来了,我说田欣欣你混蛋!
田欣欣顺嘴就来:“你才混蛋。”她居然敢这样接我的话茬!我几乎毫不犹豫地就出手了。
“啪”!田欣欣的小白脸儿上立刻出现一片绯红。
沉默了两秒钟,大家都有些愣神似的,然后田欣欣首先醒悟,尖哭一声跑了出去,捂着脸直奔教室去了。
皮上纲迷惑似的笑道:“这一家伙够狠,至少管事两学期。”白露说:“你还真打啊,哼,不过也活该!这种学生简直气死活神仙!”
我自己也有些愣神,这手咋这么快呢?抬起头,看一眼在旁边神色迷离的刘佳,挥挥手:“回去吧。”刘佳轻步出了办公室,逃也似的跑了。
上课铃响了,白露和皮上纲都走了,我正在办公室里发愣,佟校突然进来问:“刚才有一女生,拎着书包哭着跑了,哪个班的?”
我说我们班的,叫我给一大嘴巴。我说着时,语气有些气愤,又有些异样的快意,似乎再向佟校显示一般:看吧,我刚才给了女学生一个大嘴巴,以前没人来过这手吧?
佟校居然没有询问原委,只愣愣地看我一会儿,终于眨巴一下眼说:“有些学生是得狠管一下了。”带上门,走了,似乎怕惊动我继续工作。
中午吃过饭,正要歇会儿,陶丽突然跑上来:“麦老师,您把田欣欣给打了?活该!”
我说你消息倒灵通。现在我看陶丽就想起流言蜚语,心里窝火。
“咳,她脸都肿了,不敢回家,跑我那儿躲着哪。田欣欣跟我不错,住我们家后排,就是棱了点儿,呵呵。”
“那你来干什么?说和?”
“本来我让她跟您来道歉,她不来,这家伙恨死您了!说什么也不来上学了,要跟我在外面混,您说我还能混吗?嘿嘿,我看啊,最好是您出面跟她谈谈,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等陶丽把广告词念完,我就一摆手:“停吧您,她不在你那里呢吗?回头你告诉她,这个学校又不是我们家开的,她爱来就来,不爱来就散,我稀罕她怎么着?”
陶丽小大人似的劝我:“您看,跟一孩子您至于起那么大急嘛,我跟她说啦,麦老师对学生其实特好,肯定是她把您气疯了不是?晚上我带她来找您。”我说您让我消停消停,我看她那张脸就来气,敢跟我骂街?
陶丽说:“欣欣她爸是铸造厂的厂长……”我不容她多说,就打断道:“她爸就是农垦局长又怎么了?大不了他把我开除,我还稀罕桑树坪这块臭地怎么着?行啦陶丽,这事不许你再跟着掺乱啦,你以为你给我添的乱还少啦?好好上你的班去。”
陶丽气哼哼地说:“你以为我愿意管?我看你们俩都有点儿疯魔了。”一拨头,散碎着步子跑下搂去。
正 文 第五章:背叛 12
田欣欣不来上课,已经三天。
除了有一次担心这混妞突然来了血气去自杀,我还真的不在乎她怎么样,事实上——我懒得想。我觉得这一批学生和上一届不同,他们和我没有感情基础,没有我寄托过的理想的影子,他们只是一只只等待驯化训练的猴子或者山羊,只是一片需要清理芜草等待收割的庄稼。
没有兴趣,有的只是职业化的冷酷。有一阵时间,我突然很伤心,近乎绝望,不是为学生,而是为我自己,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几乎完全找不到原来的自己了。
白露和皮上纲提了两次,我说她“爱来不来”,佟校也没有过问,估计他还不知道田欣欣连续旷课的事儿,而且田欣欣的家长也肯定还没有来学校。倒是白露放心不下,叫学生去田欣欣家里探气儿,结果,转天早上,她的家长就押着田欣欣来了,先去校长室。
白露告诉我:“田欣欣的家长来了,可能是她妈。”
“来吧,不是上校长室了吗?我也想开了,以后碰上这样学生,我一律不跟他们上火,一脚踹他楼上去,咱就管教学,思想工作让校长室跟教导处办理去,咱还落个清净。反正我那套思想工作的方法也不对楼上的路子。”
“看来你是想开了。”白露笑道:“人家皮老师另有一套哎,你上课的时候,我看他训学生,乐得我都跑出去笑了,他一个指头都不动学生,就凭那一张嘴啊,那嘴那叫损,哈哈。”
我说小老师的缺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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