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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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土-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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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晓晨什么话也不说。她从未把安适之给自己的上级打小报告,说自己曾经支持反对“革命卫生路线”的人这回事记在心上。虽然她因此而在外地生活了七年,她也没有一点怨恨。有多少夫妻两地分居?有多少牛郎织女?她只不过是其中之一。她记得很清楚,一九七五年,四届人大开过以后,她负责采访医务界的情况。由于她在一篇通讯中报道了新华医院研治冠心病取得了成效,肯定了袁亦方、郑柏年,而引起当时的卫生部长的不满。当时新闻界的负责人曾要她修改那篇文章,以适应“反击右倾翻案风”的需要。她坚持不改,这就触犯了上司。此时,上司又接到安适之写的新华医院革委会的报告,说梁晓晨干预医院内部的“革命”;支持“资产阶级反动卫生路线”即“贵族老爷路线”。于是,她被派往西南边疆,而郑柏年又重下干校。在分手的前夕,魏旭之给他们两人主持了婚礼。新婚后的第二天,他们就各奔东西了。

  七年的分离,固然使她痛苦,但也使她变得更坚强。西南高原的风吹硬了她的翅膀,她更加成熟了,也更加热爱在困难时结识、结合的丈夫。她并不感到不幸,而是觉得找到这样的伴侣是一生最大的幸福。没有离别,便没有相聚时的欢乐。没有时间、空间的考验,也便体会不出爱情的坚贞。时间与空间,不独对于手写的、演出的艺术是至关重要的,对于爱情这门人生的艺术也是头等重要的因素。真正的爱情会超越时空,在永恒的王国里飞翔。

  她是宽容的。一切善良、正直的人,心都是博大的。她不但不记恨安适之,反倒感谢他的成全。毕竟由于他的奔走,自己才终于又回到丈夫的身边。是的,丈夫的生命已经不久长了。那就让这不长的岁月,过得更充实,更美满,用爱与温存填满每一秒钟吧。

  街上,行人如织。夜间九点半到十点半,是北京夜的市街上最后一次人来车往的高潮。

  晓晨搂着梅梅,下巴蹭着女儿柔软的浓发。她的心充满苦与甜。她知道,她生活中二个更新的、更难的阶段到来了。她以悲壮的心情,迎接这新的生活。

  故乡的人们呐,你们都是朋友和同志。她凝视着车外的人流,默默不语。

  汽车在夜的市街上,在明亮的灯火中前行。 


第三十一章

  一辆奔驰牌汽车停在水洼子胡同白天明家门口。一位穿西装的中年男子,跳下车,在灯光下看了看门牌号码,便举起手敲门。

  天明开了门,见是一位生客,便问,“您找谁?”

  “请问,白天明先生是住在这里吗?”来客用很标准、但比较生硬的普通话反问他。

  “我就是。”

  “啊,太好了。我叫童建中,从美国纽约来,吴珍小姐托我带点东西给您。”

  “啊啊,请进,请进,童先生。”

  童先生回身对汽车司机说:“先生,您能不能过一个半小时……”他看看白天明。

  白天明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笑着说:“假如童先生没有别的约会,我希望您能多坐一会儿。”

  童建中立即眉开眼笑,说:“我今晚没事,是专门来看望您的。”又回头对司机说,“那,就请您过两个半小时,十点半左右来接我好了,可以吗?”

  司机点点头说:“可以。十点半准到。再见!”

  “再见。”

  汽车开走了。白天明接过童建中的手提包,开了院灯请他走进院子。童建中站在院子里,却不进屋,而是环视着这个小小的庭院。

  这个院子很小,除了四间北房,一间很小的做厨房用的东房之外,再没有其他的可以称之为建筑的东西了。南面是一道院墙,其实是另一个院落北屋的高大的山墙。西面便是夹道似的门洞,一个小小的院门通向胡同。院子里,栽着两棵树。一棵是丁香,另一棵也还是丁香。不过花色不同,一棵开雪白的花,另一棵却是紫色的花。每年春天,当五月的暖风吹走顽固的严寒,这小院里便首先绽开了紫色的丁香。一朵朵小花,仿佛仰起小喇叭,向着头上的蓝天,吹奏着生命之歌。紫丁香艳而不香,起码没有那么浓郁。白丁香却不同了。它的花期稍迟于紫丁香,花朵也不娇艳,可是当它默默盛开的时候,那醉人的芳香便从庭院中溢出,甚至可以飘满胡同,引动得街坊四邻都来赏花寻芳。白天明不在北京的时候,花也失去了主人,常常被人剪走花枝,以至于伞状的树冠,成了参差不齐的痢痢头。现在,经过了白天明的一番修整,要好看一些。但,花期早已过去,只有肥大的叶子掩映着黑枣核一般的种籽,一串串躲在枝头。

  童建中出神地望着小院,喃喃地说:“又见到了,又见到了。”

  “童先生在北京住过?”白天明问他。

  “嗯嗯。我是四川人,可生在北京。我家住在圆恩寺——;好象离此不远。”

  “对对,走十几分钟就到。”

  “也是这样一个小院,好象比它大一点,有八间房。院里也有树,不过是海棠。春天开起花来,很美很美的。记得有一年春天下了大雨,我把花瓣放在纸叠的小船里,顺着水沟流到街上。我光着脚,一直跟着小船跑……”童建中完全沉浸在儿时的回忆里。

  白天明默默地看他,不愿破坏了他的回忆。

  童建中叹口气:“我十四岁离开北平,那是一九四八年秋天。从此一别三十四年。三十四年呐……”

  “您以后可以常回来。假如您喜欢,而且不怕不方便的话,就到这儿来住。”白夫明说。

  “哎呀,那可太好了。”童建中说,看着白天明,笑了笑,“可我的父亲是国民党右派,我本人在思想上也是反共的。而且,我还是美国的共和党人。不过,我爱国,爱中国。我反对里根总统的对华政策。所以,今年我不捐献竞选经费,还写了封信骂他……”他停顿一下,“你不害怕吗?”

  白天明笑了,说:“您看呢?”说完,又反问他,“您呢,您不害怕?不怕来了回不去?”

  童建中哈哈笑起来:“害怕我就不回来了。您一定是个共产党员。”

  白天明说,“可惜,我还不够条件,虽然我一直想是。”他推开屋门,“请进。”

  “奇怪,”童建中说,“您怎么不是共产党员呢?我在《光明日报》上看到了您的事迹。您那么爱新中国,为什么不是共产党员呢?”

  白天明笑得很自然,他说:“您回来住几个月吧。假如您没有偏见,并且有厉史家的眼光……”

  “巧极了,我正是搞历史的。我在那边教书。”

  “那好了,您自己会回答您自己的问题,用不着给您‘洗脑’——外边不老是这么说吗?您也会爱上新中国的。”

  童建中说,“我只回来了两个星期,可我承认您的分析。”他悄悄地说,“我已经爱上新中国了。在美国,我是亲大陆派,崇拜周恩来和邓小平。我写过文章呢,在邓小平访美的时候。回来半个月,我成了狂热的爱国者。多奇怪,我不赞成共产主义。我到现在也闹不清,爱新中国和反共这两点怎么在我身上共生。”他摇摇头,走进屋里。

  “对不起,屋里很乱。”

  “不比我在布法罗的住所更乱。”

  童建中颇有兴致地看着屋里的一切,最有兴趣的莫过于书橱里摆着的一个肺的模型标本。他吐吐舌头,说:“上帝呀,这东西要是摆在我屋里,我会每天失眠的。不不不,您别动。这是您的特点,留着吧。”

  白天明问他:“您喝什么茶?红茶?绿茶还是花茶?”

  “除了红茶之外的一切茶,都行。”

  白天明笑着:“来尝尝北京人喝的最普通的茶,八角钱一两的茉莉花茶吧。”

  “太好了。”

  他们两个坐在旧沙发里,喝着茶,山南海北地说起来,仿佛是早就相知的朋友。终于,童建中说到了吴珍。

  “她是我们的女神、缪斯,甚至是圣女。”童建中严肃地说,“我们那些中年以下的华人,都爱她,尊敬她,连老年人也夸她是中华道德、精神的典范,让子女们向她学习呢。” 

  白天明不说话,因为他不知道说什么。他实在不了解从一九六二年就再也没有见过面的吴珍,今天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他只记得那青年时代的吴珍,当然,那回忆是甜蜜和纯洁的。然而,却是遥远的梦幻。

  “她不尚虚荣,从来不奢华。可又不随波逐流,放纵自己。她爱每一个华人,和美国人以及其他民族的人也很合得来。她热心公益,特别是关心华人的孩子。她现在是侨团的负责人之一呢。她用女性的爱去温暖每一个海外华人的心。她还组织了一个‘支援留美华人学者协会’,给台湾的、港澳的、大陆的华人学生以各种支援。这在美国那个人情冷漠的社会,实在是不简单。上次,一位大陆学生得了癌症,想回国叶落归根。她动员了华埠社会,出资、派人,一直把他送上中国民航的飞机。听说,这位同学终于活着回来,安息在故国。这件事,连美国的老教授都非常感动。中国固有的道德精神是可以感动所有的人的。”童建中停住不说了。呆了一会儿,才又轻声地说,“我就是她反复劝说回来看看的。的确,这次回来感受极深。”

  “您有什么感受?”白天明问他。

  “太多了,一时怕说不清。祖国大陆的确还处在发展阶段。不客气地说,还很落后。可是,十亿人都吃上了饭,而且,的确一天比一天吃得要好一些,里根先生也办不到。这倒不是主要的。让我深思的是,象吴珍小姐和您这样的大批大批的知识分子,吃尽了苦,受够了罪,可还这么苦苦恋着这土地,这生活,精神境界还是那么高尚,即使到了美国也还是象出污泥而不染的荷花,让人敬爱。那么,中国共产党,也真是让人佩服。难怪外面的人这么怕洗脑呢!”他笑气了,笑得很坦然,“若是洗了脑,可以达到这种境界,我觉得也不坏,只要不那么狠地斗争,那太可怕了。你们很象是基督的圣徒。”

  白天明吃了一惊,说:“先生,共产主义可不是宗教哟。”

  “我看很象。”童建中说。

  白天明知道说不服他,便不再劝说。而且,他也没有辩论的兴趣。只要他承认,在中国普通人心中有一把圣洁的理想之火,任狂风暴雨也吹不灭,浇不息,便足够了。这火是中国共产党和无数仁人志士用鲜血和生命来播撒的。经过十年大劫难,中华民族仍然能倔强地挺立,中国能迅速走向康复,人民能团结一心,这内聚力,这顽强精神,这理想的力量,就足以令全世界感到惊讶和赞佩。

  他说了包含上面意思的话,童建中陷入沉思。呆了一会儿,他才说:“您不应该当医生,应该作历史学家。”接着,他把手一挥,又说,“好了,还是不谈政治吧,我要代替吴珍小姐,向您提几个问题。”

  白天明伸伸手,点点头。

  “第一,我看出来了,您没有结婚,而且看来,也没有朋友。我说的朋友,在含义上既有美国式,也有中国式,也就是说,既没有女人和您同居,也没有女人和您在谈恋爱。对吗?”

  白天明笑笑,觉得这的确也是客观的事实,便说:“我赞赏您的判断力。”

  “好了。那么,您为什么要向吴小姐撒谎呢?您看,这是她让我给您太太带来的东西。”他从提包里抽出塑料袋,里面是花花绿绿的衣服,“看来,这东西您穿上不合适。您这是为什么?您不会觉得我唐突吧?”

  “很简单。我不想让她为我担心。我生活得很好。假如我告诉她,我还是光棍儿,她会感到不安,会睡不好觉。”

  “那么,您为什么不恋爱呢?难道没有人爱您,还是共产党不准您恋爱?”

  “没有那么可怕的事。是我自己不愿意谈。”

  “独身主义?”

  “也不是。”

  “能不能设想,您心中有个女神,为了她而保持童贞?这不是典型的东方道德吗?”

  “您很会幻想。我是没时间,没心思,我的注意力都在医学上。”

  “不可思议。那是违背人的本性的。连孔夫子都说,‘食色性也’。这点,让我觉得共产主义不可爱。”

  “您不懂共产主义。”白天明说,“对不起,我也还懂得很不够。可是您说的共产主义是被歪曲了的。我想,共产主义是要人脱离了物的奴隶地位,变成自己的主人,变成真正的人,高尚的人……再说,我的没结婚,也与任何主义无关。”

  “好好,不谈这个。”童建中打断他,“对不起,让我揭穿您不愿说的秘密吧。您爱吴小姐,为了她而不娶。她呢,也爱您,即使到了美国,也终身不嫁,你们二位呀,东方的柏拉图弟子,为爱牺牲的殉道士。”

  “不不,不是这样的。”

  “别反驳。是什么阻碍了您二位?您可以出去——您不是有位姐姐在国外吗?您可以去探亲。什么?您和姐姐毫无联系?真奇怪了。那么,吴小姐可以回来,或者,你们两人一起去香港。那里,又离内地近,是祖国的土地,又是另一样的制度。你们两个可以彼此让步嘛!我真不明白,为什么您那么自尊。先生,吴珍小姐天天为您忍受精神上的煎熬,这样对待一位尊贵的、高尚的小姐,是不公平的,不能容忍的。甚至,连我都要对您生气的。先生,您不对,不对!”他气愤地站起来,用手指着白天明,“您难道没有一点自责吗?''

  白天明一句话也不说。他陷入痛苦,耳边又响起那声悠长的、叹息般的呼唤,“天明,我爱你,爱你!”可是,静雅端庄、温存的面容,又默默而顽强地浮现出来。他低下头,喃喃地说:“先生,您不知道,珍姐,对于我来说,已经是个遥远的梦,我心里在爱着另一个女人……”

  童建中沉默了。他呆了半天,才轻声说:“请原谅。我比您大几岁,懂得女人的心。我尊重您的感情和选择,我为吴小姐难过,这个了不起的女人,白白牺牲了……”

  白天明忽然激动起来,抬起头,急切地说:“可这怨谁?我爱过她,为了她而忍受了无数的痛苦。我对她说过,我爱她。可是,她不愿承认她也爱我。她只是说,她象爱弟弟一样地爱,她只是个姐姐。而且,她说过,她已经结了婚,让我死掉了那颗爱她的心。如今,她又重新出现,而且,在大洋彼岸。先生,现实比梦幻要严厉得多。这一切都晚了,都成了苦涩的回忆……”

  “那么,不可挽回了?”童先生轻声问道。

  白天明点点头。

  “您对那女人,就是您心爱的女人,说过您对她的爱吗?”

  “还没有。工作太多,来不及。但我要说,要对她说的。”

  “你是个怪物!是个清教徒,苦行僧,这也是共产党教给你的?”童建中说话的声调、口气都变了。

  “不许你这样说!”白天明也大声地说。

  沉默。难堪的沉默。只有闹钟的嘀嗒声在屋里响着。

  “对不起,白先生。”过了半晌,童建中终于说,“其实,我很尊敬您和吴小姐的自我牺牲精神。她为了不让您受到她家庭问题的牵累而骗你,说她已经结婚,自己宁愿作出牺牲,忍受单恋的痛苦,自己给自己判处了精神上的无期徒刑。您呢,先生,又为了她,这么长久地单身一人,至今还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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