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黑黑的大眼,象两潭澄澈的湖水,里面飘浮着真诚、朴素和忠贞。
他拉住玉敏的手,说:“走,我们划船去。”
“哎呀,我不去,会不会翻船呐?”玉敏笑着向后退儿步。
“不会的,有我呢。”
国华拉住她,小跑着奔到湖边。
他们排了很长时间的队,终于租到了船。国华把船划到湖心,把自己的遮阳镜给玉敏戴上。玉敏好奇地戴上眼镜,开心地笑着,双手垫在脑后,仰靠在船首,仰望碧蓝的天宇上那朵朵流云。
国华轻轻荡着桨,柔声问:“好玩儿吗?”
“好玩得很。”
“愿意我们这样儿在一起吗?”
“当然愿意。”
“那,我们两个永远这样在一块儿好吗?”
“好。”玉敏说。可是她又忽然坐起来,摘下眼镜问道,“就我们两个人?”
“嗯。”
“那,舅舅哩?他怎么办?''
“他?”
“啊!”
“那,自然也跟我们在一起。”国华说。
“那就好啦。”玉敏放心地说着,又戴上眼镜,仰靠在船头。
国华轻轻划着桨,小船朝后湖划去。
“你为什么不说话了?”玉敏坐起身来问他。
国华看看她说:“我在想将来。”
“将来?”
“嗯。我们的将来。”
“我们将来怎么样?”
“我一时还说不清,”国华说,“反正我们两个会永远在一起。”
“还有舅舅。”
“对。”国华看看她,“可那,和现在有什么区别呢?”
“现在不是很好吗?”玉敏反问他。
“好。可是我想……”国华停住不说,只是用力地划桨,把小船划到后湖僻静的处所,划到一棵大柳树荫下。
“你说呀,你想什么,说呀!”玉敏催促着他。
国华停住桨,喘着气,看着玉敏,突然轻声快速地说:“我想今年秋天我们俩……”
“我们俩干什么?”玉敏瞪大眼睛望着他。
“我们俩就结婚。”国华说完就低下头去,脸红红的。
玉敏先是一愣,接着,就羞红了脸,用手捂住眼睛,着急地说:“哎呀,你看你,你说的这是啥子嘛!”她匆忙中忘记了普通话,用家乡话轻声地喊起来,“你莫要讲,莫要讲缕!”
“怎么?你,你,你生气啦?”国华问她,“你,你不愿意?好,好,我不讲,不讲,啊?!”
国华低下头去,把脸埋在两个膝盖中间。
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只有风吹动着树梢,绿叶用细碎的絮语悄悄议论他们的心事。湖水轻轻地拍打着船底和湖岸,一声声为他们的心潮击节。
“国华哥。”等了许久,玉敏才轻轻地叫他。
“嗯。”吴国华依旧不抬头,闷声闷气地回答。
“你生气了?生我的气了?”玉敏轻声问他。
吴国华慢慢抬起头,憨厚的脸上,两只大眼里满是企望的光芒。他看着玉敏默默地摇摇头。
玉敏把脸转到一边,看着湖水,羞红了脸,轻声说:“我不是不愿意,是没有想到,这事情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我,心里很乱……。”
“你,你不要急着回答我,你可以想想,你也可以不同意。我,不怨你。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我都和现在一样待你,永远对你好。”国华涨红了脸,期期艾艾地说。
“你莫急,你莫急,啊?!”
“我没有急。”
“看你的脸嘛,汗都出来了。”玉敏站起来,掏出手绢要为他擦汗,船一晃,她惊叫一声,倒在国华的怀里,国华一把搂住她。
她不挣扎,不从国华的怀抱里挣出来,而是温存地一动不动地靠在他胸前。国华的手松松地圈住她,不敢紧紧地抱她,两只手在她胸前一动不动地围抱着。
玉敏的脊背贴在国华胸前,感受到他强烈有力的心跳,她的心也象只小鹿儿在跳跃,丰满的胸脯急促地起伏着。知了在柳树上鸣唱,它在唱些什么?
柳树叶子停止了细语,都屏神静气地垂在那儿,怕惊扰了这甜蜜而又胆怯的一对。
勇气十足,无所顾忌的北京城里的青年男女们哟,请你们照顾下这对质朴而又初尝禁果的伙伴吧。他们刚刚用细小的碎步踏入爱情的圣殿,让他们多获得些寂静,多领略些这殿堂的庄严吧,别把你们的船划到这里来。
可是晚了,一条小船划过来了。船上的人们,穿着领导新潮流的服装,发着旁若无人的狂笑,唱着嗲声嗲气的时代曲,划着小船冲锋陷阵般地驶过来了。
他们分开了。或许,将来他们还会重相拥抱,甚或会用全生命的力量把两颗心紧紧地贴在一起,但他们将会遗憾地发现,一切都不如刚刚过去的那一刻,那么神圣,那么令人震颤,那么让人痴迷。这一刻,失去了将不会再来。最纯洁的初恋,头一次最无意最真诚的爱的表示将会让他们铭记一生。
他们默默地坐着。谁也不敢看谁。
西天烧起了一片火红的云霞。也许,大地对于蓝天的追求,使她也羞红了面颊。
他们依旧坐着,迟迟地不肯归去。
公园里无所不在的高音喇叭响起来了,催促着划船爱好者迅速交船。
他们只好把船划离那功德无量的大柳树,划向租船处去。
他们走出颐和园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在走向三三二路公共汽车站的时候,玉敏突然站住,嘤嘤地哭了。
国华吓了一跳,搓着手着急地说:“你,你怎么了?嗯?不舒服了?”
玉敏流着泪摇了摇头,轻声说:“我高兴,很高兴。可又,非常难过……”说着,抹一下眼泪朝汽车站跑去。
第十四章
袁静雅颓然地倒在床上。她觉得头那么沉重,身体一点力气也没有,嘴里一股又腥又苦的味道。她知道,自己在发烧。
送走了父亲和母亲,她把家里彻底地清扫了一下。平时,袁亦方不准任何人挪动他的书籍和文具。别人认为凌乱得不能再凌乱的东西,在他眼里却是有条不紊的。只有他才知道什么书、什么杂志放在什么地方。
他走了,静雅就开始了改造客观世界的工作。把屋里屋外打扫一遍,把书橱和书架都整理好,把分类书目写在卡片上放入写字台上的卡片盒里,以便随时查找。
她整整干了两天。本来,她可以请人帮忙,但她历来主张自食其力,万事不求人的。
昨天晚上她出了一身大汗,天又偏偏阴起来,暴雨夹着冷风袭击着大地,让她受了风寒,今天竟然发起烧来。她不能上班了,挣扎着爬起来,给医院打了一个电话,请好了假,找了几片阿斯匹林和复方新诺明吃下去,就又昏沉沉地睡下。
她作了许多梦。前一个梦还没有走,后一个就追上来,重叠在一起,变得更加杂乱。她梦见自己站在山坡上,年轻而美丽。她向山林呼喊,山林里涌出汹涌的波浪,有人把她抱起来,踏着洪水,走向小船。她梦见船在浪峰波谷里颠簸。一座冰山迎面撞来。舵手仰天狂笑。舵手是安适之。她跌入大海,白云把她托起来。她飞向太阳,觉得浑身燥热。呵,光秃秃的大地,一片狼藉的动物的尸骨,一只鹰在天上盘旋。鹰说:“我渴呀!”鹰扑向她,她自己小得象一只鸽子。她跌下来了,又跌到一条船上,白色的帆,白色的小船,在水面上无声地滑行,两岸是绿树、红房,水底是平整的石板。水浅浅的,清撤透明。三角帆,平底船,到处响着吉它。一个美丽的少女把她揽在怀里,喂她水,呵,桔子水。“喝吧,这里是威尼斯!”那少女说……
她醒了。有人在喂她水,桔子水。她想睁开眼睛,但眼皮上好象压着千斤重的石块儿。她努力地睁啊睁,只睁开一点缝隙。一个高高的影子在眼前闪现。她又闭上眼睛。一口,又一口,冰凉甘甜的桔子水……呵,你好哇,小树林。她变成一个小孩子,很小很小的小女孩儿,提着两只鞋,领着一条毛茸茸的大狗,在树林里走。开满鲜花的大地。大地摇晃着。头上是乌云,天黑了……她又昏睡过去。
她彻底醒来的时候,屋子里已经很黑了。她在床上转动着头脸,向四处观看。从外屋透进来的灯光照见桌上摆着放注射器的铝盒,她还闻见煎熬中药的香味儿。她好象听见外屋客厅里有人走动。她开口说话,声音无力得使她自己也吃惊:
“外面是谁呀?”她问道。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个姑娘镣开门帘,站在门口看着她。“您醒了吗?”那姑娘问。这声音十分陌生,她不知道这姑娘是谁。她点点头。
那姑娘又走出去。接着,一个高高的男人的身影走进里屋。那男人开了桌上的台灯,让灯光向墙壁射去,只让折光照亮床头。呵,原来是白天明,他身边站着那姑娘。这姑娘是谁呢?
白天明轻捷地走到她床边,轻声问:“你醒了?别动。”他伸手摸摸静雅的额头,又抓住她的手腕,手按着血管,抬起左手,看着手表指针上荧荧的蓝光。看了一会儿,他放下手,把一支体温表递给静雅。静雅温顺地接过来,放在腋下。那姑娘靠在桌边,凝视着他们。
“现在什么时候了?”静雅问。
“三点一刻。”白天明说。
“才三点多?怎么这么黑?”她问。
“是夜里三点,你睡了整整一天多。”白天明笑笑,忽然想起来,“啊,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青年音乐家,叶倩如同志。”
叶倩如从桌边走过来,笑着说:“什么音乐家,我是拉大提琴的。”说着,向袁静雅伸出手去。
袁静雅想挣扎着坐起来,倩如把她轻轻按住:“不,您别动。”
“她帮助我看护了你一个下午一个通宵。”白天明说。
“哎呀,实在不敢当。太谢谢您了。”静雅歉疚地说。
“哪儿的话。”
“您累了吧?太对不住您了。”
“不不,我习惯了,我是夜猫子。”倩如说着,轻轻笑起来。她的笑声那么单纯、自如,那么好听。只有对自己的生活充满信心的人才能这样笑。
原来,医院接到静雅的电话,说她因病请假之后,谁也没有在意,都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郑柏年到肿瘤科查问事情才听说静雅没来上班。他知道,只要能挣扎得动,静雅总是来上班的,绝不会轻易请假。他想自己去看看,可又走不开,忽然想起白天明这两天正在轮休,就用传呼电话找到他。白天明急忙赶到医院,从郑柏年那儿取了袁亦方临走时留下的钥匙,又赶到袁家。那时静雅己经昏睡过去,什么也不知道。天明为她量体温、测脉搏,又取了她的耳血带回医院。经诊断,静雅患了重感冒。天明便在医院取了中西两种药,又带了注射药,正要再赶回去为她治疗,突然又有人打电话找他:
“我是你的病人,格格格,你忘了吧?”电话里传来一个姑娘快活的声音。
“啊,你是叶倩如,家住月坛北街,芳龄……”白天明笑着说。还没讲完,就让叶倩如打断;“那你为什么不去找我?”
白天明没想到她会这么问他,因为他从来没想到过要去找她。
“这是……哎呀,我忙啊!”他说。
“得了,架子大就是了,我来找你来了。你见不见?”
“你现在在哪儿?”
“传达室。”
“什么传达室?”
“就你们这儿这个传达室,真是书呆子。”
“好好,你等着,我马上去。”白天明挂上了电话。他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这姑娘真行,又来找我,还那么不客气地称呼我书呆子。好象是多年的老友。可是,难道不是朋友吗?和她在一起,连空气都变得活泼起来了……。
白天明收拾好出诊箱,背着走下楼去。
叶倩如正在雨道边的树荫下等他,一身藕合色的碎花薄络纱连衣裙,白色的腰带上闪着金黄的带扣,她显得更年轻而充满活力,仿佛象一朵盛开的莲花,那生命的力量连同芳香一起向四下里迸射。
“格格格,”她轻声笑着,“我忽然想起来,没告诉你我的楼门号码儿,你怎么找去。”
“就是嘛,还埋怨别人。”天明也笑着说。
倩如嗔笑地瞥他一眼:“要是诚心找,也能找到。我怎么就把你找着了?”
“不是孙胖子告诉你的嘛?!”白天明说。
“得了,是我在人事局查到的,又向孙大夫作了核对。”倩如说,“报恩之心是多么忠诚吧!哎,你怎么背着这个?”她指指出诊箱。
“我得去出诊。我老师的女儿病了,她一个人在家。”
“那我也去。”叶倩如说,“我最喜欢小孩子了,我差一点儿要报名考学前教育系。”
他们到了静雅家,天明忙着为昏睡中的静雅注射,用冰袋为她做物理降温(冷敷)。
倩如一反刚才活泼的态度,靠在桌边,默默地凝视着床上的静雅和忙碌的天明,一句话也不说。
静雅的高烧,一天没退。天明不断地为她更换冰袋,又把降温药直接滴到她鼻孔里,用鼻饲法让她吸入药物,直到下午,静雅的体温才开始下降。
倩如一直默默地留在屋里,不断地给天明打下手,从电冰箱里取出冰块来填充到橡皮冰袋里。中午,她煮了一锅面条,看天明津津有味地吃着,自己却只喝了一小碗面条汤。
直到静雅睡安稳了,天明才松了口气,坐到沙发上看着昏睡的静雅。
倩如走到他身边,把手搭在他肩上,轻声说:“你累了。”
“还好。”天明轻声回答她。
“哼,她根本不是小孩子。”她轻笑着说,口气里好象有股苦意。
天明笑着看看她:“是你说她是小孩子。不过,你看她现在象不象小孩子?病人都这样儿。那天你也这样儿。不过,你比她调皮,还会咬人。”
倩如的手狠狠捏了天明的肩头一下,他这才感觉到自己的肩头放着一只姑娘热情的手。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推开这只手?那不是太唐突了姑娘吗?不动?那会给她什么感觉?哎呀,这有什么,她只是个象妹妹一样的小朋友。
白天明站起来,轻轻走向外屋。倩如也跟着他走出来。
他们在沙发上坐下来,谁也不说话。
“她很美。”倩如说,用头朝里屋摆一摆。
天明不说话。
“不过,不是娇艳的女人。那种女人我也不喜欢。她很端庄,有一种内在的美。”倩如仿佛在品评一位演员,“这样的美,要有文化素养才能表现得出来。”
白天明笑笑:“你又没见过她。而且,她现在病着,你能看出什么……”
“病了也能看出来。”倩如说。沉默了一会儿,她轻声问道:“你很爱她吗?”
白天明吃惊地扬起眉毛,看着她:“你,你这个人怎么……”
叶倩如淡然一笑:“我很会分析人的心理,是吧?”
“瞎分析。”
叶倩如又宽容地一笑:“你承认不承认都没关系,这是你的事。”
“你今天怎么有时间来找我?”白天明赶紧岔开话题。
“我时间多得很。”倩如说,“我很讨厌,是吧?”
“哪儿的话。”
“那你为什么要赶我走?”
白天明又吃惊了:“我什么时候赶你了!”
“刚才那句问话就是这个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