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设计图纸不容易。最简单的机械制砖机,立体图、平面图、剖面图、转动结构图,大大小小得一二十张图纸,还都得一丝不苟标明尺寸,工作量不小。维修部里内外两间房,到处堆满了废旧电器,工作台上更是如同混战之后的战场,想做图纸都没地儿。
“巧儿姐姐,借你的房间用一下,我画几张图纸。”
我指指背的书包,举凡作图要用的工具,纸张都买好在这里了。
梁巧来了这些天,观察之下,也早已明白,这个维修部名义上是方文惕的老板,实际是由我作主的。当即轻轻抿嘴一笑,脚步轻盈地随我上楼。
工作的时候,她还是穿着补丁衣服,权当工作服了。那件漂亮的连衣裙,只穿过一两次,珍惜得很。尽管如此,仍然难掩丽质天生。方文惕和二哥见我如此假公济私,眼睛里几乎要滴出血来。
上午太阳不毒,临河的老式木板房,倒也阴凉得紧。房间内收拾得干干净净,透出淡淡的香味,相当好闻。梁巧手脚麻利地将小方桌移到窗口下,支好凳子。
我冲她甜甜一笑,坐下来,掏出纸笔开始作图。
“小俊,这是什么呀?”
梁巧给我倒了一杯茶过来,用的是她自己的水杯,见我画出一个立方体,有些好奇。
“制砖机。”
“制砖机?做什么的呀?做红砖的吗?”
砖坯的。做好之后直接上窑里烧成红砖。”
梁巧轻轻一声:“做砖坯还用机器的吗?”
“是啊,用机器做砖,速度快,产量高,质量好,比起手工制作,成本要低很多,还轻松。”
“这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我抬起头,望着她漆黑的瞳仁和红润的瓜子脸,心头又是一荡,微微点了点头。
梁巧就露出极其钦佩的神情:“小俊,你真了不起呢。”
我脸皮薄,听不得奉承话。但这话自梁巧嘴里说出来,十分自然,毫不做作,我听得心花怒放,竟破天荒的没有不适之感。
“没什么,雕虫小技而已。”
梁巧扑闪着漂亮的大眼睛,显然不明白“雕虫小技”的意思。这可怜孩子,才读完小学就辍学了。
“巧儿,想读书吗?”
梁巧听我没叫“巧儿姐姐”,略有些奇怪,还是点点头:“想读。”
暑假过完你还是去上学吧,不用在这里帮忙了。”
不要我了吗?”
梁巧大吃一惊,急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见她这样,我比她还吓得厉害,心里一阵阵生痛。有些女人,天生就是让人无限怜爱的呀。
“不是,我怎么会不要你?你那么乖巧,是男人都会喜欢你呢。”
这话暧昧意味就重了。梁巧脸一红,水盈盈的大眼睛却十分专注地望着我,咬了咬嘴唇,轻轻道:“真的呀?”
我笃定地点点头。
“我知道你想什么呢。放心,读书的钱我给你出,生活费也算我的……等你以后考上大学参加工作了,再还给我好了。”
大学?我哪里考得上大学啊。我笨死了!”
梁巧嘴里这么说,脸上却露出向往的神情。对一个农村小女孩来说,考大学,参加工作,做体面的城里人,只要想一想,都让人开心得睡不着觉了。
我笑笑:“那就这样说定了。”
梁巧想了想,摇了摇头。
“不行,我爹我妈都不会答应的。”
“我去跟他们说……我叫梁科长去同他们说。”
“可是……可是……”
小姑娘眼睑垂下来,脸颊上两团嫣红更甚。
“可是我喜欢留在这里呢,我想跟你学技术……”
我哈哈一笑,没准这小姑娘喜欢上我了呢。想想又觉得太扯了,她十四岁,我九岁,就说喜欢不喜欢的,实在有些离谱。
“其实这个技术不合适你的,女孩子不该干这种活。特别是你,那么漂亮,通天下大约也找不到你这样漂亮的维修技师。”
“嘻嘻,就你嘴巴甜,哄人家开心。”
“我没哄你。我觉得你呀,就应该坐在带空调的办公室内,泡一杯咖啡,打几个电话,指挥一大帮子手下去给你做事……”
我这是给人家分派了一个大公司高管的职位。
“我才没那么命好。你说的这些事,我听都没听说过,哪里做得来?”
我笑笑。其实这个什么高管,也不是我希望她将来做的。像她这样的“祸水”级美女,顶好就是养在家里,养养花草,逗逗猫狗,练练瑜伽,做做保养,逛逛超市,打打麻将,偶尔出去度个假,观赏一下风景。当然,如果和老公商量好,也不妨生生儿子。
自然这个现在却是不能跟她说的。
“没关系,谁也不是生而知之,是学而知之。以后你慢慢就会了,不会的话,我可以教你。”
“真的?”
梁巧喜不自胜。
“你可不许哄我。”
我笑道:“我什么时候哄过你?”
梁巧歪着脑袋想了想,笑道:“真的呢,你真的没哄过我呢。”
“梁巧,梁巧,在干嘛?快下来干活了……”
这死瘸子,真不识相,鬼叫鬼叫的!
“方老板生气了。”梁巧吐吐舌头,转身出门,到门口又回头问道:“你中午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红烧肉,补脑。”
说完自己也有些好笑,馋肉就是馋肉,还找这么冠冕堂皇的借口,整得好像跟某位伟人似的。
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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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江友信的表哥
设计图纸整整搞了两天才算完工
技术上的事情来不得半点马虎,每张图纸都画得规规矩矩。见到如同印版般精致的图纸,方文惕目瞪口呆了好一阵,由衷地道:“大少爷,这次我是真服了你!”
“敢情以前都是假服?”
“不是不是,真服真服,以前是,现在也是,将来还是!”
方文惕谀词潮涌。
“嘿嘿,你拍马屁的功夫倒是见长了……这样啊,这几天我要去找人加工这玩意,没时间呆在店里。你们几个多辛苦些吧。”
“没事,你放心去弄吧。”
方文惕拍着胸口的排骨信誓旦旦。
这小子如今长进了,除了电视机的一些毛病有时会抓瞎,收音机、收录机基本弄懂了。至于组装,二哥已经很熟练,梁巧也能帮上忙了。虽然组装电视机比较赚钱,不过量还是小了点,就是七折,也要四百多块,一九七八年的向阳县,能掏出这么大笔钱的人不多。倒是二手的收音机、收录机,市场比较大,单机利润稍低些,靠的是“薄利多销”,所得不比电视机那块少呢。
利民维修部的二手机,组装机,主要零配件都是正宗货,质量方面很不错。又打着五交化公司的牌子,有保修承诺,短短两个月时间,已然名气在外,口碑挺好呢。甚至临近的宝州市和青安县,都有人慕名前来提货。这棵小小的摇钱树,交给方文惕,基本也能放心了。
加工制砖机,我打算找县农机厂。不过怎么找法,又是个头痛的问题。总不能直冲进去,逢人就说鄙人乃是县革委柳主任的儿子,叫你们老大出来说话?
这么整,还真是糟蹋了“衙内”这个金字招牌!
想了想,还是老套路,借力打力!
这个力,找江友信去借。他如今是县革委的正式工作人员,又是老爸的秘书,说话管用。最要紧的,他是成年人,不会被人家当成发神经的小屁孩给赶出来。
“江哥,下班没事吧?”
下午在老爸办公室外,我堵住江友信。
江友信原以为我来找老爸,见我突然问起下班的事,略觉奇怪。
“没事。你……”
“我请你吃饭。”
江友信笑起来:“你请我吃饭?还是我请你吧。欠你一个人情呢。”
这倒是实话,他要不能成为我姐夫,这个人情可欠得有点大。若不是我揭出剽窃那事,他铁定还呆在石马中学教书。若不识相,说不定还会开罪徐国昌。
我也不跟他客气,点点头。
“想吃什么?”
我笑了笑,有点馋一招待所的红烧肘子了。但我和江友信却是不方便去那里。那个一招待所的所长王友富,因为严玉成要借他安抚底下的干部,暂时还呆在所长的位置上。我和江友信,一个是柳主任的儿子,一个是柳主任的秘书,让他瞧见在一起大吃大喝,影响不大好。谁知道这个小人会借此做啥文章?
“人民饭店吧。我先过去点菜,一会你过来。”
“好。”
人民饭店的餐桌上,我铺开了设计图纸。
“这是什么?”
江友信有些好奇地问。
“制砖机图纸。”
“制砖机?谁画的?”
我笑笑,倒也没瞒他:“我自己画的。”
江友信眉毛一扬,随即就笑了:“早知道你非同凡响。”
他性子原本就沉稳,做了领导的秘书,益发稳重,换了别人一定大惊小怪。不过这也和上次剽窃事件有关,他见识过我的不凡。
“你要请我吃饭,就为了这个东西?”
我笑道:“是你请我吃饭。”
江友信也笑:“不管是你请我还是我请你,总归是我付账。”
“那可不一定,我现在比你有钱。”
决定找江友信帮忙,我就打算将事情的前因后果都告诉他。要想在向阳县将生意做开,我自己不方便出面,总得有一个够份量的人去疏通各种关系。我原先想过孙经理或者王学文,又一一否定。孙经理势利,王学文混账,均非可托付之人。况且关系也远了些,靠不大住。
而江友信却是我最了解的人之一,不管日后成不成一家人,都是完全可以信任的。
饶是江友信沉稳非常,听了我说的事情,也大为讶异,伸手敲打着桌面,镇定自己的心神。这也难怪,一个九岁的孩子做出这种事来,实在是出格了些。
“这么说,我今天还真要赚餐饭吃了?”
江友信勉力消化完我的话,开起玩笑来。
“也就赚餐饭吃,烟啊酒啊什么的,可不敢给你。你如今可是干部,身份不一样。”
“你敢给我还未必敢要呢,怕你爸收拾。”
这时候菜上来,江友信一看就头大——焖羊肉、回锅肉、红烧鱼!全是肥得流油的。江友信精瘦,是素食主义者,跟我刚好相反。
这倒不是我的恶趣味,是真想要他增加点营养。都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
“就没点素的?”
椒炒鸡蛋。”
江友信松了口气:“还行。”
不然的话,枉担一个吃饭的名声,眼见我大快朵颐,自家在一旁喝汤吃白饭,味道不大好。
“江哥,农机厂你有没有熟人?”
我夹起一大块焖羊肉,猛咬一口,含含糊糊地问。
机厂的副厂长张力,是我表哥。”
我眼睛顿时就亮晶晶的,这可真是凑巧了。上辈子倒没听说过他有这门表亲。
“太棒了,正好给我加工这个制砖机。”
“没问题,他本来就是车工出身。以前洪山机械厂的技师,后来才调到农机厂的。”
洪山机械厂我知道,那是部队的工厂,生产枪炮的。五九年那位著名的耿直元帅主持建设大三线的时候,一些部队工厂建到了向阳县的山沟沟里。技术力量远比农机厂雄厚。
在洪山机械厂做过技师的人,加工个制砖机简直就是小菜一碟。
“今天星期六,他该在家。索性咱们吃完饭去他家玩一会。”
是大哥,全听你的。”
我一副江湖口吻。
江友信笑笑,又摇摇头。料来也在诧异我和年龄甚不相符的成熟。
这一顿饭吃得分外惬意,肚子里装满了各种肉类,走出人民饭店时撑得直打嗝。不免又被江友信笑话一番。他那么沉稳的人,偏是在我面前不拘形迹,和严玉成相类。大概也是觉得和我投缘吧。
“江哥,张厂长喝酒不?”
“喝。”
“抽烟不?”
“抽。”
“太好了。”
江友信奇道:“烟酒俱全,好什么好?”
“他要不抽烟不喝酒,我还真不知该买点什么进门礼。”
一九七八年不比以后,天一擦黑,店铺基本关门,又没超市可逛,想买个啥“大礼包”连门都没有。县革委门外有一个供销社的门市部,关门倒比较晚,可以买到烟酒。
向阳镇独有这么一家公家的门市部是晚上还营业几个小时的,原因不言自明,紧挨县革委嘛。总得让那些临时起意送礼的人有个地方买去。虽说是计划经济,供销社无论盈亏都不影响工资发放,买卖兴隆一些总归不是坏事。
江友信晒道:“自家亲戚,不必搞这些名堂。”
我笑道:“是你的亲戚,暂时还不是我的亲戚。求人办事,没有空着手进门的道理。”
是给柳主任知道,还不知怎么生气呢。”
“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我帮他搞活县里的经济,他还得感谢我呢,生什么气?”
我嘻皮笑脸。
江友信连忙正色道:“小俊,别乱说话,当心被人家批成唯生产力论。”
我撇撇嘴,也不置辩。
过得几年,你就知道这句话的来头有多大了。
我买了两瓶西凤酒,两条大前门烟。原本要买四瓶酒四条烟,愣给江友信拦住了。虽然我告诉他我现在很有钱,一时半会他还是无法接受我的“奢侈”。
这个九岁小屁孩也实在太能折腾了。将他一个月的工资不当回事呢。
张力家里住在老街,没有路灯。要不是临街的铺面和住房门缝窗户里漏出一点灯光,咱俩得摸黑走路。东西都是江友信提着,腾出一只手来拉住我。可见在他心目中,我也还是个小孩子,至少走夜路怕我摔着。
八月中旬,天气已经并非最热。一九七八年,全球温室效应还不是很明显,天黑下来后,比较的凉爽。老街的房子外边是砖瓦结构,内里是木板楼梯。水泥预制板眼下还远未成为建筑的必须材料。走在木制楼梯上,发出空空的声音。
张力家住在二楼,因为是热天,房门是敞开的。
“表哥?”
江友信叫了一声。
友信啊来坐!”
一个三十出头的汉子应声而出,五短身材,甚为健壮,面容倒是很和善,瞧样子是老实人。
“友信,你可是稀客,有阵子没来表哥家玩了吧?是不是换了工作,在县革委很忙啊?”
听到声音,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子从里间出来,见到江友信,满脸堆笑。大约就是他的表嫂,张力的爱人了。嘴里一迭声说着话,挺伶俐的样子。
我心里又多了几分喜欢。
这有个说法,凡是这种伶俐的女人大都精于算计,说得贬义一点就是贪财好货。我找张力帮忙,正需要她在一旁敲边鼓。要知道公家人帮人干私活,在当时比较犯忌讳。两口子都太老实的话,纵算我打出县革委柳主任的牌子,怕也不大管事。
“晚上不加班,就过来了。”
江友信话讲得十分平淡,仿佛随口聊家常,却透出了十足亲切的意思。只有真正的一家人,说话语气才会这么平淡,不刻意修饰。
我大感佩服,想不到“大姐夫”还有这般说话的技巧,上辈子倒没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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