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那人说道:“说的是!都说郡长的千金小姐是个美人,先前跟家父赴宴,有幸见过,那算个什么美人……竟连这小娘子一根头发也比不得!”
隔长河一望种因
那两个青年子弟,说话间并不刻意压抑声调,反而边说边不停地觑着月娥,彼此还挤眉弄眼,分明是有心让月娥听到,羞辱调戏于她,看她如何反应。
月娥将身子立在王宅门口,别过脸去,任凭那两人如何说话,只低着头不做声,那两人见月娥没有反应,觉得没趣,自行便走了。
月娥站在门口等着金玲,心头却想:原来那王四鹄还好赌博,果真是个没出息没品之人……听他们两个的意思,现在他还不肯在赌桌上拿自己做注,但若是以后呢?赌徒都是些没心肝桑天良的东西,若是输红了眼,保不准老子娘都要压上去,何况是她?
这深秋天气,端的是冷,月娥心底又不好过,站了一会儿,只觉得冷气嗖嗖地从地底下沿着裙角往上窜,不由地有些后悔自己没多穿一件衣裳,然而现在再回去取,少不得又要挨那老狗一顿骂,看看她的嘴脸也觉得难过,想想也懒得回去。
正好金玲搬了木盆出门,才招呼月娥一起沿着大道,向着河边走去。
两个人肩并肩挨着走,金玲是个嘴快的,月娥一路听着她说周围的趣事人情,倒将心底的那一种凄惶逐渐地驱散开来,两个人出了大道,走过了一座拱桥,便到了河边上,淙淙的河水潺潺流过,果然河边上也已经有了几个洗衣裳的媳妇大娘,见了月娥来到,都挤眉弄眼,却又有人故作热情,扬声说道:“王家嫂子,过来这儿啊!”
月娥虽然初来乍到没见过这些人,不怎么知道深浅,但见她们起初那一番望着自己交头接耳的样子,便知道内里自有蹊跷。
于是只是笑笑,并没动步子。果然金玲在旁边,低声对她说:“别去理那老货!去年她还跟你家那个胡吣,说你勾引她家老头子,害得你被好一顿打。”
月娥皱了皱眉,望了一眼那人,心想:世上怎么竟然有这么些无事生非之人?
金玲见她皱眉不语,早就习以为常,便扬头对那边说道:“不了李大嫂,那里人多,我们在这儿就行了!”
她刚才对月娥说起的时候,明明一脸厌恶,如今却笑语盈盈,好似没事人一样对那李大嫂说话,看的金玲暗自称奇。
李大嫂便啧啧了两声,高声说道:“金玲姑娘,我听说你许配了人家,果然是身段儿矜贵起来,不跟我们一处了啊?”
金玲刚抱着木盆,同月娥一起到了河边,放下盆在石头上,闻言便回头,笑道:“李大娘,你这话怎么说的?我又能矜贵到哪里去?比不上你们家媳妇好命,大冷天的,竟然能指使大娘你出来干活洗衣裳,唉……要是我能嫁个这样的婆家,那真是死也甘心了!”
金玲刚一说完,周围的大姑娘小媳妇,叽叽咕咕有人没忍住笑了几声,那婆子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尴尬说道:“放你娘的屁!老娘是自己来洗衣裳的,又有哪个敢指使?”
金玲并不恼,只笑着大声说道:“我们是敢放屁的,不像是大娘,在家里连个屁也不敢放!也是,人家是大家小姐,原是有不同规矩的!”
李大娘一听,虎着脸霍地就要起身,旁边的人急忙拉住:“玩笑玩笑,不玩不笑,大娘何必动真气呢?”
又有人骂金玲:“小蹄子你就少说一句,看把大娘气的。”
金玲笑微微地说道:“我只是信口说说,却不料气到了大娘心里去,得了……我向大娘赔不是了!”
那李大娘被众人撕扯着,仍旧坐下,却再也没有话说,低下头气鼓鼓的开始敲打衣裳,似乎要把气都撒在衣裳上似的,格外用力,旁边有好事的人便笑道:“我说大娘你悠着点儿,这衣裳敲坏了……也不是你心底恨着的那人!”
顿时又是一阵笑声,有人未免出身打圆场:“别说了别说了,再说真恼了!”
月娥见那婆子本来是羞辱金玲的,如今却反倒赚了个没脸,她虽然不知道金玲说的是什么典故,却隐约猜到了几分,看金玲冷冷一笑,蹲下坐好了开始洗衣裳,便也跟着敛起裙子,从桶里面把木凳子抽出来,缓缓坐了下去。
刚坐好了,就听到金玲“呸”了一声,说道:“这李婆子跟你家那个老货却是半斤八两,只不过,她家那媳妇,娘家甚是厉害,硬是把这婆子压得死死的,做牛做马,屁也不敢多放一个……却只想拿我们这些人撒气!”
月娥听她一说,微微一怔,便叹了一声。
金玲见她似乎有幽怨之色,急忙说道:“嫂子你别又想到自己了,叫我说,这就是同人不同命,嫂子你,论容貌,才德,性情,比那李家媳妇不知超出多少去,简直一个天一个地,偏偏人家投胎投得好,生在个富贵人家,娘家硬气,这儿自然是不敢欺负的……哪像是我们?”
月娥见金玲说着说着,似乎见了伤心,连忙收了自己的心事,反而安慰说道:“你说的这是哪里话?你虽然家中不宁,但起码有个家在,再吵吵嚷嚷,也是个家啊……哪里像是我,连个家也没有,才被人欺负……何况你的性子不比我,你是个刚强伶俐的性子,就算是将来嫁了人家,也必是吃不了亏的,——更也许遇到个好人家,和和美美的就过了好日子呢?何必先觉得悲苦?”
金玲听月娥说这么一番话,心里到底觉得宽慰,想想都是这个道理,于是破涕为笑,说道:“好嫂子,你这张嘴什么时候学的这么会说话了,这番话说的我心里好过多了,等真个我嫁了的是好人家,必少不了嫂子你的喜糖吃。”
月娥见少女笑面如花,不由地心情也觉得好起来,两个人说的投契,却全然忘了手头上还有衣裳,一阵流水冲过来,竟将金玲放在跟前的衣裳冲走了。
月娥一急,叫道:“嗳……衣裳被冲走了!”眼见秋日水凉,到底一时踌躇不敢下去。
金玲回头一看,想也不想,噗通一声就跳入了水中,去追那件衣裳。
月娥吓了一跳,见她如此果勇,担心地起身,伸手招呼:“金玲,不过是一件衣裳而已,水里凉,你快些出来吧!”
这时侯,长河的远处,有一艘船,缓缓地驶了出来,河面上雾气蒙蒙,那船若隐若现,船头上,似乎有人站着,遥遥地向这边看来。
擦身过大夫温润
此刻长河上起了薄薄的雾,且有越来越浓的势头,浓雾缭绕,似玉带般扯开,弄得整个河面仿佛仙境一般,若隐若现。
那船头上之人,本正在胡乱看风景,忽然听到远远地有人叫道:“嗳……衣裳被……”
那人闻言,便向着声音传来之处转过头去,但见此人,端的生的一副好相貌,一双似睁非睁丹凤眼,两道如剑如柳入鬓眉,鼻若悬胆,唇似涂朱,看来不过十八九岁,却竟是一身的贵气,若非是双眸之中略带着一丝不正,真个算是天仙临凡,潘安宋玉又何足道,直比那被看杀的卫玠。
相传卫叔宝人俊美非常,当时《晋书》里所谓“明珠”“璧人”,便是用来形容卫玠卫叔宝的。可见其美。每当卫玠出行,必有人山人海相随观看,久而久之,卫郎憔悴,不久亡于世,世传是被看杀的。
船头上那玉人般少年仰头望向这边,可巧此刻浓雾散开,他隐隐地看到岸边有一名佳人,一手撮着裙角微微提起,一手向着这边轻轻招呼,虽未笑却比笑更有情,双眸之间有十分风流,那一种娇媚之意,竟然让人难以形容,真如临水伊人,可喜还向着自己这边招呼,果然是个有情有意十分的了。
少年一时看的呆了,那浓雾却似不愿如人意,缓缓地又飘过来,将他视线挡住,他恍恍惚惚,嘴里念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念完之后,忽地反应过来,急忙说道:“来人,靠岸靠岸,快点把船靠过去!”
不料船家说道:“回爷的话,这里是长滩,过去的话船就搁浅了,是到不了岸边的。”
此人一听,眉头轻皱,跺脚叹道:“蠢材,可惜可惜!”扭头向先前那边看,佳人却再不可得,只剩缭绕的浓雾,他不由地心想,自己此刻这番,岂非正是: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那边岸上,月娥忌惮水凉一时不敢下去,金玲却十分勇猛,噗通噗通跑了一会儿,硬是将那件飘走的衣裳给捞了回来,她嬉笑着上了岸,月娥急忙说道:“快快把湿鞋子脱下来,擦擦干净,小心着凉。”
金玲笑道:“嫂子放心,这点值得什么?寻常我也经常在水里这么乱跑,虽然这时侯的水凉了些,也没事的,无妨无妨。”
月娥看着她湿了的裙角,叹一口气,自拿了干的衣裳替她擦拭,两个人说了会儿话,才又低头开始洗衣裳。月娥初用这种方式来洗,未免不熟悉,幸而金玲在旁,是一个极好的示范,什么时候加皂荚,什么时候捶打,月娥从旁看着,有样学样,倒没有什么困难。
只是水到底是有些凉,月娥见金玲毫不在意的浇水泼水,少不得也跟着做了,起初的不适应之后,也渐渐地习惯了起来。
半个时辰之后两人终于将衣裳都洗完了,两个人的纤纤手指都已经变得通红,尤其是月娥的手,十指纤细修长,被水浸泡的,粉嫩中更显出了几分透明的颜色来,一碰就会破了一般,很是可怜。
两个人搬了木盆,收拾了东西,说说笑笑地往回走,重新过了小桥,回了镇子内,正快要到了傍晚做饭的时候,街头上颇有几个人行色匆匆,月娥尽量的不去乱看,只望着前方的路,一边同金玲说话。
正走着,金玲忽然轻轻地用手肘抵了月娥一下。
“怎么了?”月娥察觉不对,便看向金玲。
金玲暗暗地冲着她使了个眼色,月娥一怔,顺着金玲的目光看向前方,却见前面路上,飘飘洒洒走来一个长衫男子,身材颇为修长,薄暮之中,他肩头的长发徐徐飘扬。
月娥不敢仔细看到十分,只飞快的瞥了一眼,却见这出现的人,生的端正清秀一张脸,却也算是她来到古代之后见的难得顺眼之人,皆因为这人身上毫无邪气,反而带着一股亲切温柔之意。
金玲见月娥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只以为她心有忌惮,她眼珠一动,拉着月娥向前走,而对面那人,见了月娥跟金玲出现之时,面色也是微微一怔,继而仍旧面无表情的,眼见三人便要擦身而过,金玲忽然“哎吆”一声,弯下腰说道:“我这肚子怎么疼起来了?”
月娥一听,不疑有他,急忙说道:“你是不是刚才在河边踩了水受了寒气?”
旁边的那青年男子闻言也停了脚步,回头来看着金玲,说道:“金玲你无碍吗?”
金玲噗嗤一笑,伸手揉揉肚子,说道:“苏大夫,劳你下问……没什么,想必是一口气没转过来,揉揉就好了。”
这一刻,月娥跟那青年男子已经是站的颇近。——原来此人是个医生!月娥心想,不免抬眼看过去,果然这男子很是高大,月娥只到他的胸口而已,此刻他垂眸下来,两人的目光刹那对上,月娥心里一阵,那大夫同样飞快看了月娥一眼,才又急急地转过头去,一本正经近乎严肃的说道:“那就好……若有什么不妥,记得来寻我。”不知为何,声音竟似有些颤抖。
金玲点点头,说道:“多谢苏大夫了!”
那青年大夫答应一声,淡淡说道:“没什么……”说完之后,眉眼又若有若无看了月娥一眼,却不做任何留恋,转头自去了。
月娥看一眼那大夫离开的影子,见他腰身笔直如竹。她心想:这人倒是个端正之辈,一身正气,毫无猥琐之态。只不过,他看似冷漠,却实则隐隐地看了我几眼,却又是怎么说的呢?
正想着,身后金玲说道:“嫂子,可惜了苏大夫……我看他这一颗心,仍旧在你身上,不然的话,不会到现在也没有谈婚论嫁呢!要知道,以苏大夫的条件、年纪,在我们这里,可应该早就娶妻生子了。”
“什么?”月娥失声问道。
杨金玲细诉往事
金玲望着月娥,说道:“先前跟嫂子说人命不同,造化不同,也是真,倘若当时,苏家老爷同意,让苏小大夫将嫂子一家留下,又怎么轮得到现在落在那地狱一般的地方,吃苦受罪的呢?”
月娥听了金玲这话,心底想:原来如此……当初她的家里也不知发生何事,一家大小流落此处,却被王四鹄买了家去,后来父母身死,便拿她当了媳妇抵账。她已经想的明白,如今却不期而遇上了苏青大夫,听金玲的话,应该是当时这苏大夫也对自己有意,只可惜苏家老子不同意,竟然造成现在这种光景。想到方才遇上之时,苏大夫那一副冷冷淡淡,若有意若无意的样子,忍不住一声长叹。
看那叫苏青的为人,真个比王四鹄那种不成形的浪荡子强上百倍,只可惜自己没福、“姚月娘”没福,若嫁给了苏青,看他那人品端正的模样,恐怕自己现在应该也过着安安稳稳,和和美美的日子吧,就算是家翁厉害一点,总也不至于如王家两口一般,一个似母夜叉,一个如色中恶鬼。
只不过怨念无用,月娥想了一会子,说道:“当初他不肯留下我们,现在又有什么好说,大家也不过是路人罢了。”
金玲说道:“当初也只是一线之差,苏老爷虽不同意,难得苏小大夫对嫂子……他硬是去了朋友家中借了银两出来,想要接济嫂子一家,只可惜,却被王四哥给抢了先!嫂子心底可还怨恨苏大夫?当初见你被王四哥带回家,苏小大夫淋了雨又伤心,回去后便大病了一场,险些没命呢。”
这个月娥却是没想到,望着金玲,说道:“是吗……”又说,“横竖是我们没缘罢了,就算真个病死了,又有什么用?”说着,便低下了头,略微惆怅:这苏青果然不是个绝情的人,只是现在还未曾婚嫁,又是怎么说,自己已经是王家之人,莫非他的心中还有什么痴心妄想不成?又或许是没有遇到意中的人罢了……自己尚人在苦中,何必替他人苦恼?
金玲叹道:“这缘法一事,实在巧妙难言,苏老爷此刻也后悔不跌呢,若是当初依了苏小大夫的意思,又何来现在这般忧心?每日家向着苏府去提亲的媒婆也不知有多少,把那门槛都踩断了,苏小大夫竟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般,一个也不肯看,气的苏老爷也不知打了多少顿,有一次差点打死……”
“怎么这么严重?”月娥吃了一惊,看向金玲,“他未免也太倔强了,如此死撑,又有何益?”
金玲凑近她耳边,低声说道:“八成便是心头仍旧记着嫂子,容不下别人吧。”
月娥脸上飞红,急忙说道:“应该不是,方才路过,我见他神情冷淡,看也不看我一眼,也许是有别的缘故——估计是眼高,想找更好的,所以一直拖着了。”
金玲点了点头,说道:“嫂子,你这话若是让苏小大夫听着,真是无地自容了,他这样做,全是为了你着想啊。”
“此话何意?”月娥惊奇问道。
金玲说道:“嫂子你怎么如此愚钝,你可忘了三个月前,苏小大夫只在路上跟你说了一句话,回家之后,那老货就撺掇着王四哥,说苏小大夫跟你有什么云云,惹得王四哥火起,将你狠狠地打了一顿之事?当时嫂子两天没有下床,如今是好了伤疤忘了痛了么?自此之后,苏小大夫就算是见了嫂子,也自做出没有见过的样子,方才若不是我假装腹痛,他连停也未必肯停下来呢。”
月娥一怔:原来他那种似看非看的情态,是因此而起……想到苏青的人品性格,样貌体态,真是个端方君子,想到他苦心孤诣,为了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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