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不大的声音,却让周遭都寂静了。
起身后,他闭了闭眼,拉过自己的骏马,翻身跃上,随即长鞭一扬,须臾间,已只剩一个尘土飞扬的背影。
柳蔚从另一辆马车上下来,慢慢走到外祖父的车厢前,撩开车帘,果然看到里头,外祖父按着自己的额头,眼眶发红。
柳蔚坐到老人身边,按住他的手,安慰道:“有缘,终会重聚。”
喉咙干涩的老人勉强笑了笑,不再说什么。
短暂的休息之后,马车继续前行,即便现在天已近黑,但他们还是决定连夜启程,只因为乘坐在这列车队中的每一个人,眼前都有着另一个方向。
分别是难过的,但重逢是开心的。
他们与这里的人分开,却将与另一群人重逢。
所以,依旧是喜事。
因为日夜兼程的赶路,半个月后,众人如愿抵达了西进县码头。
柳蔚将从京城带来的特产,送去给了宋县令与师爷,宋县令的夫人非要留柳蔚用膳,柳蔚推脱说还有人在等,离开了。
直到连最后一个朋友都拜别之后,柳蔚带着众人上了船,走向了他们归家的真正道路。
九日后,柳蔚的船,与容棱的三艘船汇合,四艘大船朝着容棱已经先行勘测好的路线,一路前行。
而这时,已接近十二月,两江之上,飘起了浅浅的雪花。
……
尖锐的长箭划破人的皮肤,混合着雨水冲刷的古式战舰里,一身染血的军官统领按住自己的胳膊,扬声对着舱板里的士兵大吼:“开炮,快开炮!”
胆小的士兵满头大汗,他颤颤巍巍的抖着手按下某个按钮,却听到船底咯噔一声,他脸色大变,哭道:“后舱进水了,炮,炮药,冲不出来……”
“什么?”统领绝望的吼了一声,随即听着远处喑哑的叛军冲喊声,痛苦的抱住头颅,问他身边的副将:“援军来了吗?青州城的援军来了吗?”
副官同样伤势严重,他艰难的摇摇头,面上尽是死色:“没有,没有来,这个时候都没有来,将军,他们不会来了……”
七艘官船,只有三艘装备了武器,力战一天一夜,损失近千海军战士,现在,最后一艘船也要保不住了,最后两百人也要保不住了!
铁骨铮铮的海军统领红着眼眶,无声咽下眼泪。
他的副将强迫自己撑起最后一丝冷静,握住统领的胳膊,道:“小舟已经放下水了,将军,您先走!”
“我不走!”海军统领倔强的看着那越逼越近的叛军海舰,咬牙切齿的道:“老子十四岁从军,这辈子没当过缩头乌龟!来啊,杀了我啊!有本事杀了老子啊!”
“将军,您不要冲动!”副将以下犯上的大吼着,他猩红的眼睛里,装满了对敌人的仇恨,以及对自己同僚部足接连阵亡的无力:“青州城迟迟没发来军援,必然已受叛军钳制,将军您需尽快抵达回京,与七王爷禀报战情,您别忘了,京里的人,还被瞒得死死的!”
统领恨恨的握紧拳头:“七王爷,容溯,他顶个屁用,成日只知与文官大谈国政,改动一些鸡毛蒜皮的狗屁国策,皇后就在京城,那贱人私屯叛兵百万,一举发起,使得江南三洲尽受挟持,火都烧到眉毛了,京里的王侯将相还一无所知,甚至认贼为父,与那贱人同气连枝,歌舞升平。连脑子都不长的弱智,告诉他又有什么用?怕不是扭头就带着文武百官,倒戈弃甲了!”
统领说的是事实,他们海东军一贯镇守两江之左,丰州以东,丰州往下便是辽州,南州,随即便入深海,哪知一个月前,江南三州之一的松州传来敌报,说有大批海盗进入两江,令得沿江州府百姓苦不堪言,尸横遍野。
海东军闻言吓了一跳,因为海军镇守行船要塞,并不知为何两江之中央的松洲会无端冒出来数千海贼?
可等他们带兵前去支援时,后防却出了内奸,半个军营的人死于投毒,到最后,海东军仅剩的生员,竟只剩带兵入松洲伏海盗的一千二精锐,而等这批精锐回军营时,伏诛已久的贼人,便将他们一网打尽,在东海之上挣扎了将近八日,今日是第九日,所有的讯息整合,海东军的人才知道,偷袭,圈套,陷阱,所有的一切,都是皇权之下,那位一国之母所做的好事。
而就在这九日里,江南三洲,以松洲为首,丰州以次,南州以继,接连为敌军所俘。
海东军最后生还的可能,就是青州府的援军,青州府与其他州府不同,青州是姓付的说了算,尤其是付子辰重回青州,两年下来,早已成了青州府的定海神针。
海东军相信这位国之栋梁付大人的能力,因此向他求救,可撑到最后,眼看着最后一艘船已要被敌军击毙,青州府的救援依旧没到。
副将说得对,现在都没到,只有一种可能,青州也沦陷了。
敌人对他们的军备要塞了如指掌,对方有人有武器,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不是兵临城下,没有人能反应过来,战争,居然已经近在眼前。
就像京城里那些豪门勋贵,他们纸醉金迷,生于太平,在此时,他们甚至对江南数州失守之事一无所知,更何谈应对之策。
海东军的统领不想走,他认为走了也没用,强敌的侵入迅猛又激烈,没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现在去京城禀报有用吗?青云国的能员干将分于版图边塞,他们镇守在两国结界之间,提防着敌国军马的侵袭,这个时候,要抽调边防军来江南迎战吗?不说陆军能不能领导海军,换言之,就算他们真的放下边塞,赶来应援,边塞在此期间出了问题,被他国袭击,又有谁来主持大局。
内忧外患,国家兵力的分布从来不是轻易挪动得了的,况且远水救不了近火,等到朝廷真的敕兵入两江,怕是江南七州,早已尽数覆灭了吧。
海东军的统领想着已经发生的种种,脑中迅速生成了计划,他推了一把副将,道:“战报总要人上秉,你去。”
“将军!”副将喊道。
统领却已握住手上长弓,狠狠的闭了闭眼睛,道:“我替你掩护,快走!”
“将军!”副将已经哭了,眼泪将他本就血污模糊的脸,冲刷得更加狼狈。
“轰隆”一声,就在此时,敌军的炮火声再次响起。
而与之不远的平整海域上,岳单笙用柳蔚自制的那叫做望远镜的物件,看着远处熊熊燃烧的两艘大船,他皱了皱眉,打算往船舱走去。
刚走到门口,迎面便撞上容棱,他脸色深沉,目光凌厉尖锐。
岳单笙下意识道:“前方好像有海战……”
容棱声音冷冷清清的:“我听到了炮火声。”说着,拿过望远镜,看了片刻,放下时,脸色已如沉如墨汁:“是海东军的战船。”
岳单笙正要再问。
容棱已冷声对主舱的船工下令:“全速起航,疾行!”
第1645章 那两口子现在一肚子火()
“认识的人?”岳单笙跟在容棱背后,问了一句。
容棱点了下头,复又想起什么,问:“这里是东海?”四
个月前,航海路线出现了问题,事前准备的海线地图与实际海域出现严重偏差,国师在翻遍典籍,绞尽脑汁后,提出了一个冒险方法,逆风而行,当时柳蔚与容棱都是不同意的,选择从九极岛背后走,就是为了规避所有有几率触发危险的可能性,如果逆风迎海,稍不注意,便是船毁人亡,他们不敢这么做。国
师为了说服他们,自己选择了一艘船,担任主船手,打前锋,为他们开路。
实验证明,他的方法是有效的,历经三个月的航行,他们磕磕绊绊的走进了一片平整的海域,只是这片海域十分陌生,周围没有半片陆地,他们的前路依旧茫茫。直
到昨夜,大雨磅礴的海面上,异声响起,远处的炮火轰隆,为他们指引出明确方向。从
仙燕国出发时,是冬日,那天雪絮飘渺,冷得人摇摇晃晃,而现在,又是冬日,即便还没下雪,雨水也已冷得沁人心骨。
他们走了一年,足足一年,摸索着,冲撞着,漂泊了一年。
再见熟悉的人,心情是激动的,但海东军的出现,又让容棱格外迷惑。海
东军的镇守关口是两江以东,也就是东海,那么现在他们撞见了海东军,所以这里是东海?从
青云国去往仙燕国时,他们是从岭州出发,走的是西边,再历魔鬼海。但
现在,他们回来,中途没有见到魔鬼海,却到了东海。一
东一西,他们从九极山背后走出的这条路,接连的竟然是青云国的另一头,那么魔鬼海呢?魔鬼海是怎么被他们避过的?
容棱思绪紊乱,脑子不停转动,彼时身后又传来脚步声,容棱回头一看,是柳蔚。柳
蔚之前已经睡下了,这会儿显然也是听到炮火声,匆忙赶来,她一边拢着衣衫,一边往甲板上走,同时拿走容棱手上的望远镜,朝远处一瞧,脸色微变:“有人?还在打海战?”容
棱将自己的披风脱下来,给她裹上,道:“是海东军。”柳
蔚眼前一亮:“青云国镇守东海域要塞的那个海东军?这么说我们回来了?”不可置信的兴奋还未挥发,她又猛地一顿,愣愣的问:“那这里是东海?我们怎么跑到东海来了?”是
啊,明明是往西边走的,怎么跑到东边来了?虽然回来了就是好事,可鬼知道他们到底经历了什么?柳
蔚与容棱面面相觑一会儿,随后柳蔚先露出一丝笑,摆手道:“现在追究这个没必要,反正回来了,虽然稀里糊涂的,但就是回来了!我去告诉其他人!”接
着,她便走进船舱,一一敲门,把睡得迷迷糊糊的众人都叫醒了。得
知他们真的回来了,众人都有些懵,一年的路程实在是太辛苦,因为中途经历了逆风而行,所以他们还将原路返回的路线也弄丢了,最坏的打算,其实是所有人要在海上再飘个三年五载,更甚者十年八载。但
没想到,一年,仅仅一年,他们居然顺利抵达了青云国。
真的回来了!
雀跃在每个人心中澎湃,连向来不苟言笑的国师都激动的握住了魏俦的手,问:“你说这里真的有神仙吗?”
到今天,众人都没明着告诉国师,其实他们就是从另一片大陆来的,虽然谈话间国师应该猜到了,但他没问开,其他人便没主动坦白,这件事半遮半掩的一直拖到现在。
此刻,魏俦回家了,底气就足了,他一拍国师的肩膀,笑着道:“有啊,你看我不就像神仙似的!”
国师:“”国
师其实不傻,该知道的他都知道,可这不是,不愿相信,想再抢救抢救吗。
告知了喜讯后,接下来就说正事了。“
前面海东军的船在与另一伙战船对阵,海东军是朝廷军,我们需要他们的帮助。”柳
蔚话音刚落,远处又响起一道炮音,众人纷纷赶到甲板上去探看,正好便看见一记重炮,将奄奄一息的海东军战船,轰至爆炸。火
光映红了整片夜色,电闪雷鸣间,幽黑的海水,像巨兽的嘴,要将一切吞噬。海
东军统领掉入冰凉的海水时,意识已经逐渐模糊,他浑身浴血,脑中嗡嗡直响,近距离的炮声,令他失聪,他现在头涨的几乎爆炸,眼睛连焦点都聚不齐。
他的身边是嘶吼着的副将,副将拖住他的胳膊,拼命攀着他,让他浮在一块破碎的木板上。
海上遍是尸骨,统领看着离他最近的一具浮尸,辨认了好久后,才认出那是二营的一个年轻小兵,那个小兵平日很喜欢笑,皮肤黝黑,还有些馋嘴,往日喜欢偷藏半个馒头放在枕头底下,别人问他为什么这样,他就说,小时候闹饥荒饿怕了,现在枕头底下不藏半个馒头,觉都睡不着。而
现在,那个曾经开朗活泼的小孩,连尸身都不完整,死在海里,他甚至还会成为鲨鱼的口粮。
在黑黑沉沉得海面上,还有许多熟悉的脸庞,当统领一一看过,最后将目光定格在断了一只手,还竭力保护他的副将身上时,他终于嚎啕大哭起来。
全军覆没海
东军,全军覆没了副
将用着最后的力气,想赶在敌军清缴最后的俘虏前,将几乎丧失活下来意志的统领带到破船背后的一个障碍物旁边,但统领却先按住他,看着他断裂的胳膊,问他一句:“你怕死吗?”
副将不停的流泪,最后哽咽着摇头,说:“不怕。”统
领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他推开副将的搀扶,把脸埋进冰凉的海水里,任由水流进他的鼻息,他的口耳整
个军队都没了,他还活着干什么?不如陪他的兄弟们,走过黄泉的最后一程。
副将还在哭,哭得泣不成声,眼见着统领连眼睛都快被淹没了,他终于停止了哭泣,一鼓作气,将自己的脑袋猛地扎进了水里。
不怕死,当兵的人,没有怕死的。
而就在咸冷的海水灌进喉咙的同时,副将感觉到自己的肩膀被人抓住,当他再回神时,人已经被提出海面,他的身边,不知何时出现一个身穿素甲的男人,男人眉眼冷厉,将他抓起来后,又拖出溺水昏迷的统领,当头盖面的就是一顿嘲讽:“战败就要自尽,倒是挺有骨气!”
副将愣了一下,正要说话,就见那素甲男人背后,还跟着一个人,那人模样斯文,身形有些颀瘦,此时刚好说话:“岳哥,先救人再说。”男
人没再说什么,沉着脸,一手抓一个,将副将与统领提起来,丢进不远处的一艘小船,船上还有一个中年男子,那人弓着脖子,也在帮忙寻找海上还有生气的人。
副将一头雾水的被搭救,脑子里还懵懵懂懂的,这些人穿着素甲,素甲是民式的盔甲,也就是说,这三人不是正式士兵,更不是海军,那他们是谁?从哪里冒出来的?为什么要救他们?还
没等副将想通个一二三四,就见附近竟还有七八搜小船,而海里也多了许多穿着同样素甲的人,在帮忙搭救其他还有救的海东军士兵。
副将到这会儿才反应过来,忙问船上的中年男子:“你们是青州府付大人派来的救援军?”
中年男子没心思回答,只低着头,继续在海里找生还者。
副将得不到回复有些焦急,忍不住暴躁的骂道:“你们为何这么晚才来!求救的信函不是送过去十天了!还有,为什么就你们几个人?战船呢?海兵呢?”话
音未落,“轰隆”一声炮音,再次响起。
副将吓得汗毛一竖,却发现这次发炮的来源,不是右边的敌军,竟是他的后面。
扭头一看,副将登时愣神,只见四艘装备着整齐炮台的民式战船,正由远而近的往这边驶来,而方才那声炮响,正是那四艘船里打前的那艘开的。副
将连忙又看向敌军,敌军那边因为冷不丁糟了一轰,一艘船已经不稳了,他们一共有九艘,火力庞大,人员充足。
一时的失利不足以论成败,副将赶紧问中年男子道:“那是青州府的战船?怎么是民式的?不行,四艘民式战船打不过对面的九艘官船,他们的火药很强大,而且”
“你他妈能不能闭嘴!”眼睛都快找瞎的魏俦终于无法忍受耳边的喋喋不休,扭头大骂道:“你见他们还手了吗?他们的炮舱进水了,根本开不了炮。”
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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