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语句虽短,可口中那份恨恨之意跃然已现。樊快心头一惊:万车乘?就是东密之中、位高权重、三大巨头中号称‘千驹纵横万车腾’的万车乘?——他一向坐镇天下兵柄,怎么会突然染指江西?
樊快小心地看了温役一眼,犹疑了下问道:“属下可不可以动问……那万车乘派来的是什么人?那人又怎么如此托大?”
他与温老大俱是东密主管暗杀的‘灭寂王’法相属下,与万车乘的人马一向颇有睚眦。只见温役猛地一抬眼,他面上瘟瘟的神色在夜色里猛地一滞,只听他口里干干地道:“牟奔腾!”
说到这三个字时,他心情似恶劣已极,猛地用手一拍那城墙。这一下他出手虽轻,飘如一羽,可樊快的脸色却变了。他只见瘟老大的手掌间隐有异气,黑夜之中,那城堞别无异状,点尘未惊,可有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混浊的灰色已在他掌沿落处沿着那城堞一触浸开,弥漫散去。这是‘瘟老大’的‘瘟绝天下、疫动四方’大法!樊快身子不由得就向后一跃,他可不想沾染上‘瘟疫之气’!
只听温役口里控制着怒意冷冷地道:“就是那个号称‘千里明见、一目奔腾’的牟奔腾。”
有一刻,温役才重转过神色来:“咱们得‘灭寂王’之令,最近要追杀一个人。这是一个女人,也就是久居长安、刚刚死了的肖愈铮之妻。”
“她的名字叫裴红棂。她是一个不解武功的女子,长得据说颇为明丽。她身边现下有两个老者相护,一个是号称‘大关刀’的、老‘威正镖局’的局主余孟余果老,另一个则是‘千劫万度’鲁狂喑。你下去后,先不要再管这城里之事,找个由头出下门,调动江西一地你所能调动的所有六扇门之力,一定要在十天之内给我查清她的下落——看她到底是躲在何处,或已经走到了哪里。”
他目光一凝:“为了捉她,我们已经失手三次。这一次、是绝对不能再失手了!”
“她在舵落口渡头,我们老三的手底,鬼使神差地又成功地逃脱了一次。而在此之前,居然以‘大手印’龚海与襄樊‘永归堂’之力也没有留下她。如果再失手……”
温役面上突现杀气:“就不只是我在‘灭寂王’面前交待不过去了。这女子干联极重,我们要在她身上落实一样东西,肖愈铮那家伙留下的东西。这是杜护法交托我们‘灭寂’座下的一件大事,这事必须秘密进行。现在,不只我们在找她,江西一地最少有好几拨人在找她。据教中密报,就是‘清流社’的杀手也已风闻此事,他们也正要杀裴红棂以绝后患。这次他们的杀手来了三个人,那三个人分别名叫吴署、张路、和刘七,都是清流社多年厮养的一等一的好手,据我们掌握的案底,这三人可说是清流社最强的杀手班底。据说还有‘清流社’一个极隐蔽的神秘杀手目前也到了江西之地,连我们的暗线也探查不出那个人的名字。这一次,如果再让那裴红棂给溜了出去……”
他语意一顿:“我们只怕就不只是在‘灭寂王’座前无法交待了。杜不禅与万车乘随便哪个人的一句话都足以剥了咱们的皮!”
樊快脸中一轰:“清流社’?‘清流社’岂不正是肖愈铮所创,也正是东密在朝廷政局之中的生死大敌?
九江团练署的衙门在城南角一个极不显眼的角落里。那里是个荒凉小巷,座落于城墙之下,九江团练使陈去病的住处也就在那里。
陈去病今年年纪三十有二,一直未曾婚娶。有关他的一切,一向都近乎一个迷。他的卧房外长着高高的乱草,看来是门乏宾客,车马绝迹。
天已近夜,陈去病长身站在窗前,身后是他的副手古铭——他依陈去病之嘱去城外营中安排了不少杂务才重又返来,只听他道:“陈参军,今天下午……”
陈去病贬为九江团练使之前,曾任西北参军之职。古铭跟他日久,对他极为敬重,所以在他谪居之后对他还是这个称呼。
陈去病一摆手:“那是樊快做的一场好戏。”
“他是东密的人——想来你该知道,那刺客的工夫却象是鹰潭华家的。嘿嘿,华发苍颜、华发苍颜,我料得果然不错:肖御使不过才才撒手一去,东密果就迫不及待了,要联合鹰潭、弋阳‘华、苍’两家之力,势浸江西。他们今天之事还没有恶意,只怕就是想试试我的实力,要看看……”
他一抬头——“我到底是谁?我这个已谪居多年的人对他们的大事还有没有防碍?我的自身修为是否果如他们所猜测得那么高、是不是会阻碍他们来一场局变江西?”
他的脸望向夜空,夜的阑寂也没洗去他脸上那迷朦朦的一层不知是什么神色笼就的隔障,却有一丝忧思正从他的眉角泛开。
只知陈去病道:“你最近有没有长安的消息?肖愈铮兄去后,他的遗托到底交给了谁?那东西现在又到了谁的手里?这可才是当今一等一的大事。肝胆录,肝胆录,肖御使留下的肝胆一录,可绝不能落在不合适的人手里。据我消息,东密的万车乘这次都坐不住了,他要亲自插手,派来了得力手下牟奔腾,就是那个号称‘千里明见,一目奔腾’的牟奔腾。”
“可惜我现在还完全不能动……”
说到这儿,他的眼前似乎猛地一花,一蓬莫名的红意就在他的眼前泛了开来——十余年了,已经十余年了,难道自己还这么难以忘怀那一个女子?
他喉头耸动了下,没有再接下去。
却听古铭道:“我收到的最近的消息也在一月之前了。据说肖御使临终前见的最后一个人就是他的夫人裴红棂。此外,朝野之人,都被东密所屏蔽,一个也未曾为他所见。肖夫人目前已逃过了东密的三次追杀,得余孟余果老之助正在赶向诸暨。她们为躲东密,估计会走得很慢,现在可能正在路过江西。”
然后他顿了顿,似乎在想底下这句话到底该不该问,只听他犹疑道:“……东密一意要追杀她们两个孤儿寡母到底是为了什么?她们怀揣了什么重宝以至遭东密如此之忌?而……那个《肝胆录》……到底又藏着一个什么样的秘密?”
陈去病默然不答。他双眼盯着窗外——就算东密的事他还尽得上力,可‘清流社’呢?他心中一寒,据他所闻:“清流社’已有异动。
嘿嘿,照理,‘清流社’还算是那肖愈铮一手所建!
陈去病忽心生悲慨:可却是他们,倒先要务求根绝《肝胆录》所隐藏的秘密!他沉吟了有一刻才道:“我们现在还不能动,肖夫人要去诸暨,那一定是肖御使临终前的安排。他的安排看来虽事起仓促,也不可谓不周密。我虽不好动,但东密在江西一地的追杀我也许还帮得上忙。可清流社,清流社的追杀却真的要她自己面对了。以我所猜,她到江西以后,一定会去南昌,却找裴琚。”
他回头看了古铭一眼,“你想知道肖御使留下的《肝胆录》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古铭点了点头。
陈去病沉吟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我以前不方便告诉你,因为那事关天下兵权——你知道为什么东密久已想变乱朝纲,万车乘也号称参予操纵了兵中权柄,他们一直还不敢发动还在周密布置是为了什么?只是为了朝中那群只会清谈的清流吗?”
“嘿嘿,你别看肖御使一介书生,以为他只是凭着一身意气在朝中与杜不禅相抗衡,有没有想过他又是凭什么令东密如此顾忌?”
天下兵权?古铭的眼中一亮,这么说,事情还远非东密已操控天下兵柄那么简单?他终于接近知道那个令当今天下几股势力间殊死相争的核心所在了。
陈去病却在看着身前的黑夜,似看见仅仅窗外不远,在那个茫茫的乱世中,一个可称为未路红颜的女子,正拖着她亡夫唯余的骨血,那么艰难地挣扎在这风波险恶的路途里。
——算路程,她们是该已经到了江西。
可,东密之势,已经风起云涌,现在也正浸透江西!
山雨欲来风满楼
裴红棂静静地坐在黑夜里。
与小稚失散已经一月有余,除了那日在舵落口船头被余老人掩之在口的一声哭叫,此后她就再也一声没哭。
痛象一只凌厉的爪撕扯在她的胸口里,她的人却是静的。她不要一声哭泣、不要哪怕一滴眼泪来松泄她那一份痛彻心底。
——小稚、妈妈对不起你!
她猛地仰了一下头,那动作极快,似乎要摇断她的颈骨一般。
——所以只有凝固起这份痛楚来代替那本该对你的慈爱怜惜。
这些日子,裴红棂只要一闭上眼,一只瘦嫩的小手就似要向她心口寻求抚慰地伸来。微屈着、蜷伸着、渴望着,似要从她心底抓出些什么东西。可是——可是总是快到了那近可一握之距,一场江水就凭空汗漫地不期而至。那水突然涨来,淹没了那只手,淹没了那孩子所有的哭叫,她看到那孩子在混浊的水里无助的脸,他的脸上是笑的。可正因为那笑,却反有一种哭也不及的悲意。
这伸出水面的一只手几乎是她这一个多月以来永恒的梦魇。她一次次听到,小稚在那水里低微的呼喊着:
妈妈、这水是深的,这江水是深的……
于是每到夜来,她就这么苦苦地坐着,静静地望着她们歇身躲避之处窗外那黑漆漆静悄悄的夜,不发一语。
余老人默然地看着她,这里是南昌城外、一处农舍。
快两个月了,他们一路潜行避祸,隐蔽踪迹,走得极慢,好容易才走到了这里。亏得鲁狂喑于赣鄂两省地界极熟,否则他们无论如何逃不过东密那遍布的眼线与附骨的追击。
余老人看了裴红棂一眼:她是在跟这夜色比较、到底是夜色更深还是她眼底的那一份忧伤更黑更密吗?余老人的心头不由叹了一口气。
裴红棂的脸上却有一块新结的焦痕,那还是那日在胡大姑铁铺里为炭火所烫之后的余劫。余老人盯着那块伤口,轻叹道:“鲁狂喑已依你之言带了五剩儿先潜回他的万柳山庄,要遣人护送五剩儿暗地里先到诸暨——这对那孩子倒是安全些。至于小稚,我和鲁老头儿都已暗里遣人搜救,已动用了我和他几乎所有可以信托的人力,可至今……还是没有任何消息。”
他一垂头:“可现在,你是真的要我也赶去跟鲁老头儿会合搜寻小稚吗?我老头子这儿倒没有什么问题。可如果只剩下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你,你真的有把握对付东密?”
裴红棂摇了摇头,对付东密还能讲什么把握不把握?
她苦笑了下,低沉沉地想:我没有把握。
——但她又怎么能放弃小稚?
她现在不能想起这些。裴红棂咬了咬牙停止了所有关于小稚的关切。一抬眼,只听她定定地说:“我没有,可是可能还有人会有……”
“我哥哥也许就有。”
“您老可能还不知道……我哥哥就是现在南昌城里的裴琚。”
余果老神色一怔,然后目光中才有了一份了然:原来如此!他倒忘了这个小稚之母,肖御使之妻在未嫁前还是曾历任三朝而尊祟不倒的裴尚书之女。
要说当今天下,唯一能免为东密势力所浸、暂得清宁的只怕也就唯数江西一地了。不为别的,只为江西城中,执掌这一省权柄的原是裴尚书之子裴琚。那个出身清华,幼秉夙慧,早参权谋,位居要津的裴琚。
有他在,难怪裴红棂可以那么肯定的说,她现在也许可以——起码两月之内,不再受那东密势力之逼。
——但两月之后呢?
“两个月后,我就必需要走了。我跟哥哥不是很合得来……其实、是愈铮他跟我哥哥不是很合得来。我是他的妻子,虽然在他亡后,却也不能久避娘家的。因为,他毕竟还有交托给我的未了的大事。”
余果老的目光中有一种了然的神情——裴琚出身鼎鼐之家,其家世门弟,本为当今朝中权要富贵家族中的柱石。裴家号称‘一门满床笏、父子三尚书’。裴琚外放执掌江西大权之前也曾担任当今朝中的工部尚书,而其父裴老尚书曾手掌户部历经三朝,其祖更是以尚书之衔致仕归隐的,所以他所要维护操持的只怕就和肖愈铮大有不同了。至于他那份金紫当身的富贵习气,想来也与一向清简的肖愈铮不会很合得来。
余老人一直没有细问肖愈铮交托给裴红棂的倒底是何事,他情知必然干涉到极大的隐秘。这时他却不免要问了。
裴红棂从颈下的衣领中掏出一卷东西,她轻轻地把它放在身边案上,用指那么轻那么柔的拂触着,低声道:“这就是东密想要的,也是愈铮他临死前交托给我的东西。”
那是一卷细嫩羊皮,因为贴身久了,沾了汗气,泛出一种陈象牙的黄色来。她轻轻道:“想来它也就是我母子活活分离,永沉噩梦的原因吧……它叫——《肝胆录》。”
她抬目一顾,虽值七月,那‘肝胆录’三字一经吐口,却似在这七月飞火的天气里猛地升起一抹凛冽。
世事一场冰雪——愈铮常说,世事一场冰雪。可这冰枯雪冷的世上,果真还有他说的那一场泼肝沥胆的激烈?
余老人‘咦’声道:“《肝胆录》?”
然后他吭了一声:“东密想要的就是这个?”
他久经世事,情知此事必关联极大,但那不是他所关心的。只见他顿了下道:“也好,反正时间拖的越久,可能对咱们反而越有利。”
裴红棂疑惑地抬起眼:“为什么?”
——照理说时间拖得越久,东密筹划就会越精细,自己也就更无可能面对他们那不死不休的追杀,怎么反而会对自己越有利?
她知道,无论鲁狂喑如何的老当宜壮,也无论余果老又如何的弥久弥坚,可就凭他两人帮衬自己,就算倾命而为,只怕也是挡不住东密那无休无止的追杀与泼天的权势。
只听余果老道:“你有没有觉得出了潼关以后,虽屡遇追杀,也遭逢了一两拨捣乱的小匪,这一路上还是出奇的平静?好象东密不想明火执仗地闹得天下耸动,他们并没有真正的大张旗鼓的阴截,这可不和他们一贯行事的作风。他们本来一向杀一儆百,肆行无忌的。你有没有想出到底什么是他们这么隐忍的真正原因?”
裴红棂微微一笑道:“那还不是靠的是您老当年‘大关刀’闯下的声名。”
余老人微微苦笑:“你高估了我了,也低估了‘东密’。他们不会惧我这么一个半截身子已入土的人。我想,他们怕的不是我,而是另外一人。”
裴红棂面上神情一怔:另外一人?
余老人用一根竹签通了通他积满了油的旱烟管,又在脚底磕了一下,才悠悠道:“你有没有想过,‘东密’即忌肖御使如眼中之钉、肉中之刺,为什么他活着时却不曾下手,一直要等到他的死?”
裴红棂愣了下,这个她却没有想过。她不是江湖中人,所以也不懂江湖上的常情。只听她喃喃道:“也许,他们是忌着亡夫毕竟是朝廷命官吧?”
余老人不由笑了,咳了两声:“呵呵,这个、倒不会。他们在朝中根底也硬,何况肖御使毕竟还不是朝中显宦。虽说他手创‘清流社’,清誉久著,但毕竟在朝廷中不象你哥哥他们这样的世家子弟。他根底不深,朝中除了清议,怕也并无强援。你嫁给愈铮这么些年,就没见过他遇到过什么刺杀?”
他视裴红棂如子女辈,所以唤她亡夫之名也直称为‘愈铮’了,也算是一种爱屋及乌。裴红棂想了下:“这个,我却还没有想过。”
然后,她忽然脸上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