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小剑道:“你现在杀我,也还不迟。”
石勒道:“迟了,迟了,此刻我军阵势已失,只能陷于捱打,若然不得一支羌兵相助,从外破阵,就算是白起在此,韩信重生,也万万无法杀出氐兵的包围。”
迷小剑淡淡道:“大将军兵法如神,尤胜白起、韩信,联合羌人出兵的安排,早就成竹在胸,何用我插手?”
不知怎的,王绝之总觉得迷小剑这句话,带点酸酸的,更含有讥讽之意。
石勒一笑道:“果然什么也瞒不过迷豪。”
迷小剑道:“能瞒过我的事,本就不多。姚弋仲已骗过我一次,我保证,绝不再有第二次了。”
王绝之听着两人打机锋,猜不透其中奥妙,却听得石勒道:“如此烦请迷豪开城。”
迷小剑道:“打开城门。”
此言一出,“迷豪下令,打开城门!”“打开城门!”之声不绝于耳,一层一层传了下去,天水东、南、西三道城门缓缓打开。
三队羌兵分从三门奔出,一队往援支雄、一队往援夔安,另一队中央直冲,赫然攻向李雄的主力精兵!
王绝之看见羌兵的旗帜写着“赤亭”二字,心里恍然:他们都是姚弋仲的部队。
随着羌兵出城的,是源源不绝的妇孺百姓,出城之后,或坐或躺,竟在城外休息。第四支羌兵分驻周围,保护着这班百姓。
不消说,这一班皆是赤亭羌的种人。姚弋仲决定背叛迷小剑出走,不单带走军队,连百姓也得一并带走??否则有男无女、有壮无少,这一支赤亭羌人又如何能够繁衍下去,成立一个羌人之国?
迷小剑漫不经意扫视出走的羌人一眼,心道:“天水城的赤亭羌本有四万三千八百多人,如今走掉的,约莫是二万九千人左右,看来不值姚弋仲所为,愿意继续留在羌人党的还有不少。嗯,当今要务,须得好好的安抚这班赤亭羌人,并得尽快将他们分发至其余种之中,鼓励婚配,免得以后姚弋仲再来人撺掇,把这班忠心于党的羌人也挑走了。”
他的心中不断思索,如今的羌人党民穷困乏,究竟用何妙法,来安慰留下来的赤亭羌,外表上却装作若无其事,对张宾道:“孟孙先生,你留在天水城不足一天,而且还在重重看守之下,居然已将赤亭羌人收编得服服帖帖,神机妙算,果然不凡。”
张宾擂鼓不停,说道:“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只不过看守我的人中,凑巧有一个是赤亭羌人,而我刚好又有机会把一封姚弋仲的亲笔信函交给他罢了。”说到这句,手上突然加紧,鼓声急急如滚珠,变得慷慨激昂,有若金戈铁马、上阵杀遍百万兵的气势!
羯兵听见鼓声,圆阵缺口,阵内兵士冲杀出来,声势如虹,杀声震天。
氐兵给羯、羌二路兵马联手冲杀,阵脚大乱,士卒各自为战,溃不成阵。
石勒目光炯炯,注视城下战况,说道:“右侯,闲着无事,不如说个故事来听听。”
张宾道:“是。”停止擂鼓,走到石勒的身前,微微哈腰曲腿,矮着身子,以示尊敬。
石勒笑对迷小剑和王绝之道:“石勒山野草人,手不能书,目不识字,唯喜欢听人说故事。一有余暇,就叫右侯说一段书来解闷,诸位莫怪。”
迷小剑早知石勒有此一好,王绝之却道:“听说故事,我也是喜欢的,怎有见怪之理?”
张宾道:“如此孟孙献丑了。”
他清一清喉咙,说道:“我今日说的是一段《汉书》的故事。”
王绝之自幼饱读诗书,迷小剑对于诗赋赋虽不甚解,但是《史记》、《汉书》等等史事却是熟极如流,均有兴趣听一听张宾说的是哪一段故事。
张宾道:“话说高祖三年的十二月,项羽派了大军,拔下荥阳,进而围攻高祖,霸占了通往城中的甬道,绝了粮食之路。高祖面临断粮,便与大臣郦食其商量阻挠项羽的计策。”
石勒道:“郦食其,可是那位对高祖长揖不拜的儒生?”
张宾道:“正是此君。大将军强记聪敏,孟孙只对将军提过郦食其这名字一次,即过耳不忘,真是令人佩服不已。”
郦食其,陈留高阳的狂生,好读书,但家贫落魄??秦代重法轻儒,狂生不得志,是司空见惯的事。
后来,高祖兵至陈留的郊外,欲见邑中豪杰,遂派麾下的骑士入城招募。
郦食其当时已六十余岁,对来招募的骑士说道:“素闻沛公仁厚待人,而且雄才大略,这种豪杰才是我所愿意追随的主人,让我第一个去见他。”
“沛”是高祖早年的发迹之地,所以时人皆称他作沛公。
骑士也是陈留人,熟知郦食其的为人,劝说道:“沛公为人最讨厌儒生。客人戴上儒冠,穿上儒服去见他,往往给他脱下儒冠,在冠上小便。跟人谈话时,往往大骂儒生迂腐,万万不可以听其言论。”
郦食其胸有成竹,说道:“我有办法说服他。”
骑士半信半疑,还是疑者居多,然而拗不过郦食其,只好细细嘱咐刘邦有何最讨厌的忌讳,带郦食其去见主人。
郦食其谒见高祖时,只见对方坐在床上,两足垂,两位美女为他洗脚。
于是郦食其弯腰长揖,却不行正式的跪拜之礼,说道:“足下想帮助秦国、攻灭诸侯呢,还是想帮助诸侯,攻破秦国?”
高祖大怒,骂道:“无知竖儒!天下百姓对秦国恨之刺骨,不知多久了,所以诸侯才联合攻秦,你竟然在说相助秦来破灭诸侯,这究竟是什么鬼话!”
郦食其从容答道:“如果足下有心聚集天下的义兵,诛残暴无道的秦国,似乎不适宜对长者如此倨傲无礼。”
高祖听见此言,当下停止洗脚,穿起衣服,请郦食其上坐,并听其所言,封之为君,一时传为佳话。
石勒笑道:“右侯,当年你归附于我,已对我说过这故事,我亦心领神会,对你尊重有加,绝不似汉高祖,以无礼对谋士,你大可不必再说一遍了。”
众人听见,皆笑了起来。
张宾却是面不改色,继续道:“城下告急,郦食其于是向高祖进策,说道:‘当年商场伐桀,将桀王的后代封在杞国,周武王伐纣,将纣王的后代封在宋国。如今秦国失德弃义,六国后人也没有立锥之地。如果陛下复立六国后人,封侯封王,今后君臣百姓,必定拥戴陛下的德行,愿为陛下的臣民。从此陛下称王称霸,项羽还有不俯首称臣的道理吗?’高祖听到此计,开心得合不拢嘴,速叫手下雕造封王的佩印,火速送到六国。”
石勒听到这里,大惊道:“绝无可能!高祖用了此条劣计,必当失掉天下,何以竟能打败项羽,一统全国?”
迷小剑、王绝之相顾骇然:这人恁地精明,怪不得能够闯下偌大的霸业!
张宾含笑道:“大将军以为此策有何不妥?”
石勒道:“商汤伐桀、武王伐纣,都是一举破敌,事后分封诸侯,以为贿赂,因此可以平定江山,可是楚汉相争之时,楚大汉小,高祖纵然分封诸侯,也万万无法灭得了项羽,这分封岂非是脱裤放屁,反而更添烦恼?”
他是粗人出身,言语本来粗俗不堪,只是近年受到张宾耳濡目染,也学得了一口文诌诌的话儿,是以说话一时文雅,一时粗俗,听起来有点可笑。
自然,石勒说出来的话,世间尽管有千千万万人觉得可怕,但是绝没有人、也没有人敢觉得可笑的!
张宾道:“此举固然是除裤放屁,但又有何烦恼可言?”
王绝之插口道:“除裤放屁,给人看见了不雅之物,自然是烦恼得很了。”
此言一出,连张宾也忍俊不禁,笑了出来。
石勒道:“项羽是天下的霸主,高祖分封诸侯,却变成了共主,气势上先自矮了一截。再者,高祖的部下谋臣,大部是六国的后人,分封诸侯之后,六国的后人岂非得名归其国,追随故国的主人,部下猢狲四散,那么高祖还可以找谁来夺取天下?”
张宾道:“大将军高见!高祖遣人雕印之后,张良从外归来,求见高祖。高祖一边吃饭,一边跟张良闲谈,说起郦食其之计。张良大为吃惊,说道:‘谁人为陛下这定出了这一条亡国的馊主意?’于是张良向高祖借了牙筷,作为筹箸,道出了八条郦策不可行的理由。”
他顿了一顿,说道:“张良所说的八条理由,与大将军所言,大同小异,唯独多了一项。”
石勒问道:“那一项?”
张宾道:“周武王克商之后,把藏在矩鹿的粟粮,藏在鹿室的财货,尽数赐给了百姓。张良问高祖:‘陛下要仿效武王,能不能做到这一点?’”
石勒道:“高祖说不能?”
张宾道:“不错。高祖好货贪色,当然不能做到。”
石勒搔头道:“看来还是子房先生胜我一筹,我倒想不到这一点。”
张宾微笑道:“大将军此言,孟孙不以为然。高祖贪财,大将军却既不好财货,也不好酒色,是以想不及此而已。依我看来大将军比之高祖更胜一筹!”
石勒并不否认自己胜过了汉高祖,只道:“赖有张良此计,否则高祖焉能夺得天下?”
王绝之心道:“此人目不识丁,判断情势居然精明至斯,胡人有此能人,汉人只怕永无安日。我纵是舍了性命,也不能让他再活下去!”
回心一想,隐隐觉得,如果石勒不是自己的杀父大仇人,恐怕自己也不由不折服在其超卓见识和超凡武功之下,就是效法张宾,投入其帐下,也未可知。如此说来,石勒杀了父亲王衍,也不失为一件“幸事”了。
却听得迷小剑笑道:“孟孙先生,究竟你这故事,是警戒大将军呢,还是警戒在下?”
王绝之忽然省悟:郦食其劝高祖册立六国,计策岂非与石勒与迷小剑联合如出一辙?张宾说这个故事,是否另有所指?
张宾轻摇羽扇,笑道:“孟孙只是说一个故事而已,迷豪何必多心?”
石勒与张宾相知多年,却是早已心领神会,不再说话。
这时日色渐黄,已是黄昏时分,战果亦见明了。
李雄的部队给杀得七零八落,斩首无数。幸他所带四将如杨难敌、难方兄弟,以及张宾、李骧均是将兵有方的战将,军队虽败不溃,集结余部,保护着李雄,且战且退,羯、羌二族竟然攻之不下。
石勒叹道:“可惜,可惜!若非我中了琅干木之毒,这番亲自督战,岂容李雄逃走!”〖:。wrshu。〗
张宾道:“李雄局处巴蜀,鼠辈而已。来日取他脑袋,随时可以,何必急在一时?”
石勒拊掌大笑道:“不错不错,真正的大英雄,是我与迷小剑,迷豪与我结盟,天下无敌,李雄、段匹单、慕容嵬、司马睿何足道哉!”
他说这番话时,颇有“今天下英豪,唯使君与操耳”的气慨,王绝之却想:昔年,武帝将刘备纳入旗下,煮酒论英雄,结果刘备却叛曹脱走,终于在赤壁一战,大破曹军,使武帝的统一大业功败垂成。如今石勒此言,是否向迷小剑有所暗示,叫其不必轻举妄动?
迷小剑却是神色自若,微笑不言,谁也猜不透他的心意。
第六章 烧何女的请求
李雄既退,石勒、张宾、竺佛图澄、石虎遂离开天水城,回到营中。
石勒临走之时,与王绝之另定了三月之后,在襄国恭候其到来一战??目下两人又中毒,又受伤,短时间内决战,已是绝无可能,石勒日理万机,无暇逗留天水,等候两人伤愈,是以和王绝之另立了三月之约。
真正的原因,却是他武功未复,急欲回到老巢养伤,不欲留在天水这等险地,自然不必言明,王绝之也可心领神会。
迷小剑道:“王公子,我对你慕名已久,只是上次自身难保,不敢留住阁下于天水。如今天水之围既解,你若有空,那就不如留下几天,让我有机会向你讨教请益了。”
王绝之忙道:“不敢,不敢。迷豪见识恢宏,当说是王绝之向你讨教请益才是。”
迷小剑笑道:“大家莫互相称赞对方了,教得别人听见,也觉得肉麻。”
当晚两人促膝夜谈,一个是当世英雄,一个是慷慨豪侠,两人俱是兼善天下,以救百姓于水深火热为已任,虽则一个是胡人,一个是汉人,却是谈得异常投契,互相心折??自然,王绝之对于迷小剑的折服,又比对方高上三分。
说及石勒与迷小剑结盟之事,王绝之不欲窥知其秘密,有心避谈,迷小剑却不讳言,说道:“石勒确是一代人杰。他留下我与姚弋仲相互牵制,在西陲牵制李雄,他便可以专心东向,一方面对付鲜卑四强,一方面观觎汉王之位了。”
他又道:“如果他们先前一战,打垮了李雄,反而不美,到时姚弋仲和我再无后顾之忧,便随时出兵攻打他了,嘿嘿,好一个石勒,好一个张宾!”
王绝之道:“你的意思是说,刚才一战,石勒是有意不胜的?”
迷小剑道:“支雄、夔安加上姚弋仲的部队,已稍稍多于李雄。以石勒、张宾之才,平手相斗,如非有心放水,李雄焉能是他们的手脚?这一战氐兵就算不全军覆没,李雄要想逃脱,也是大大不易了。”
王绝之道:“我不明白。你们羌人党已在石勒的掌握之中,如果石勒这番先灭你们,再杀李雄,从此西方之地尽归于他,岂非更无后顾之忧?”
迷小剑道:“第一,石勒就算灭了羌人党,西方羌人何止百万,他怎么也杀不完,反而更添麻烦。第二,李雄纵使死掉,巴蜀仍有强大兵力,他的侄儿李班身为太子,必定继位。李班谦虚持纳,敬受儒贤,犹胜李雄,留下李雄一命,更为有利。”
王绝之道:“原来如此。”
他此时方知,石勒和张宾的心计智谋,比他想像更厉害十倍!
迷小剑又道:“当今中原大局,尽由北方操纵,刘聪既然病重,石勒、刘曜均是虎视眈眈,而刘聪的儿子刘粲也得急谋自保,自保良策,正是设法消灭这两名跋扈将军。今后三年,将是大局再一次大变乱时刻,也是我羌人党能否兴盛的契机所在。”
他说到这里时,逸兴端飞,眸子粲发出炽热的光芒,王绝之也感受到其豪情壮心!
王绝之道:“晋室能否收复北方,看来也端赖这一次的契机了。”
迷小剑摇头道:“江左无法收服北方的。”
王绝之不悦道:“迷豪何出此言?为何北方大乱,石勒能兴、羌人党能兴、而司马氏却不能?”
他虽对司马氏并无好感,但迷小剑意指羌人、羯人可以兴起,而汉人偏偏不能,怎能令他心服?
迷小剑道:“晋王司马睿一奴才耳!他在琅琊之时,坐拥三军,一无建树,眼睁睁看着石勒、刘曜驰聘中原,席卷整个北方,完全一筹莫展。此等庸人,何有收复中原的本事?”
石勒沉静而霸气,迷小剑却是谦谦如常人,如朋友,然而两人说起话来,俱存有目空天下的傲气,难道绝代人物,非得自负不可么?
王绝之不得不承认道:“司马睿固然是一名傀儡皇帝。可是江左朝政,尽由我的七叔和十一叔把持,我虽与他们不和,然而他们的才气在江主却是人皆称道的。”
他口中的七叔和十一叔,正是镇东大将军王敦、中书监王导。两人一掌江左政事,一掌六州军事,文武百事全由这两位族兄弟所把持,是以江左流传,“王与马,共天下”之说:王,就是琅琊王家,马,就是司马氏;而且是王先而马后,绝不含糊!
迷小剑道:“王导虽称‘江左管夷吾’,实则他和管仲相差远矣!王导之才,在于劝导司马睿奉行清静宽惠之策,无为而治,小事胡涂,以安抚民心,不过是小眉小眼的村夫所为而已。要说收回洛阳,统一北方,这种大气魄,大阵仗,他远远未能做到。”
王绝之道:“七叔呢?他残忍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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