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洁净的石板路,一个年轻中尉走出指挥部大门。他似乎才刚值完夜班,消瘦的脸上神色疲惫。从举止上看,中尉不是那种能直面仇敌的军人,他一手抱着装早餐的纸袋子,另一手维持着身体平衡以避开街上的泥坑,镶着银穗的军官佩剑在腿侧晃荡,他却没功夫去握。
步行差不多两里之后,中尉拐进西城的住宅区,最后走进自己长租的旅社。他先在大堂给自己要了一杯微烫的茶水,然后在侍应潜藏着羡慕嫉妒恨的复杂目光中上楼、进门、挂锁。
放下手里的纸袋,中尉开始绕着桌子转圈,脚步时轻时重。等了片刻,他开始在房间门窗上摸索,这里抽出一根头发,那边拔出一颗钉子……确定没有异常之后,他坐到角落的软椅上,安静的等待起来。
半个小时之后,隔壁的房间传来年轻人放荡的声响,而且越来越响。
中尉站起身,把耳朵放到房间另一侧的墙上听了听,然后用手指轻轻敲了几下。听到对面房间传来的回应,他才移开镜框,把一个牛皮纸卷顺着墙缝塞了过去——对面的人则把一张纸条送回来,中尉看了看,随即撕碎咽下。
然后,他藏在窗帘旁边,目视着那个熟悉的背影走出旅社,离开自己的视野。直至这时,中尉似乎才松了一口气,一点清浅真挚的笑容,在他脸上出现。
“很熟悉的背影,是吧?”原本空荡荡的房间中,一个坚定的声音毫无预兆的在中尉身后响起,其中弥漫的冰冷意味直接让他手足僵硬:“其实我也一样熟悉。”
霎时,中尉面如死灰,他消瘦的身体在窗帘阴影中微微战栗,却怎么也动不了。背后的年轻声音,这个冰冷中带着鄙夷的腔调,中尉很熟悉,因为他每天都会在指挥部跟对方聊天。
对方是个少校,跟很多游手好闲的军官一样,他属于联军雅修战区参谋部,听起来一点也不厉害,但他的亲叔叔是西顿子爵,也就是现任联军雅修战区指挥官——西顿家族是公国内仅凭军功获得爵位、土生土长、传承悠久的贵族,每个家族成员都是有两把刷子的狠角色。
所以在某种程度上,少校其实应该算西顿子爵的副官,除了参谋工作,他还另外负责一些特殊使命,比如搞点情报或者抓个内奸什么的。作为熟人,中尉知道少校被子爵指派去做这两种“杂务”而心怀不满,通常都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但还没有失手的记录。
“哥达少校,雅修公国军人的明日之星,您肯光临寒舍,我真是十分荣幸。”中尉一边搜肠刮肚的敷衍,一边在心里盘算着——哥达少校既然已经在这个房间里,那么自己肯定就暴露了,也绝无幸存下去的可能。但是,自己究竟是怎么暴露的?他们似乎已经埋伏很久了!
“我告诉过你,要学着珍惜机会。”哥达少校说:“你的时间不多了,说点有意义的话吧。”
“有意义的话?”中尉总算适应了房间中的无形压力,他缓缓转过身来,面对身形魁梧的少校,直视他坚毅的面庞,用最凝重正式的语气说:“冬天,已经到了,春天,还会远吗?”
“我不喜欢自己的话被曲解,我也不喜欢你这种集愚蠢与盲目于一身的人。”西顿少校脸上总算有了点正常人的表情,却是恨铁不成钢那种:“带走。”
第三节:战争的背面(中)
一个小时后,哥达少校走进了战区指挥部小花园。他已经换了一身整洁的军服,步伐稳健有力,白色手套一尘不染。最后,少校站在暖房外,伸手敲了敲门。
“轻点。”门内传出一个中年男性的懒散嗓音:“门都给你们敲破了,还得我自掏腰包。”
“将军。”哥达少校走进暖房,站在半亩长势并不怎么样的蔬菜中间,对着面前正在给蔬菜施肥的农夫样打扮的人,一丝不苟的立正行礼:“我们已经将您的勤务官逮捕归案!”
“妈的终于逮了!”农夫哈哈一笑:“这下老子不用担心最高机密被传出去了!”
“将军所谓的最高机密,难道是指自己的种菜手法不行吗?”哥达少校干咳一声:“我冒昧的提醒您一句,您身边还有三个类似的人。”
“不需要你提醒!我本来已经忘记他们了,你不要以为大家是亲戚就可以为所欲为,做这种事情是要遭报应的。”农夫怒气冲冲地把粪勺砸在地上,但下一刻立即心疼的尖叫起来:“哎呀我的兰心菜呀——娘的奸商给我的什么种子,轻轻一下就已经断掉了啊!”
“将军,虽然我是您的亲戚,但如果大公问起来的话,我依然会如实回答您把他比喻成‘奸商’的事实。”哥达少校不动声色地说:“另外,再强壮的蔬菜也经不起粪勺砸。”
“他收了我的钱!”农夫转过身来,红扑扑的脸上一副很不满的表情——他大概四十五岁,有跟哥达少校类似的魁梧身材,面部轮廓也很相似,但神态要圆润许多。
乍看上去,他就是一个健壮和善、目光略带忧虑的小农场主。事实上他也总是标榜自己是最成功的小农场主、家畜养得有多好、农活干的有多地道,但上至大公下至平民,大家都一致无视了他这个身份。
因为所有人的深切希望都寄托在他另外几个身份上,安道尔联军雅修公国指挥官、雅修近卫军指挥官、联盟中将、公国子爵、西顿家族当家人——十五年中,牢牢压制联军在公国作为、生生阻断西海岸狂热分子和野蛮人对联盟窥视、有“谧蓝雪狐”之称的巴萨罗·西顿。
“当初就不该把你送到安道尔联盟军校去!真是个烂地方,居然把西顿家的男人训练成胳膊肘往外拐的混蛋。”西顿子爵气呼呼的洗着手:“他说什么了?”
“您的勤务官说,”哥达模仿着中尉的语调回答:“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春天到了,蔬菜会长得好,可那些乱发情的牲畜也会被煽掉的嘛……务农就好好务农,干嘛没事要学人造反呢。”西顿子爵换下一身劳作用的衣服:“真是搞不懂,浪漫主义跟搅屎棍混在一起就那么好玩?他家不是破落户,书念得也不比你少,怎么就不懂呢?”
“将军,您能否不要拿我跟这种人比较……”
“废话!”西顿子爵大手一挥:“老子是你叔,比了你能怎么样?想翻身?你当我叔啊。”
“此生无望了,我深以为憾。”哥达少校一本正经地回答:“将军,在逮捕他之前,我们确认他把最后一份情报传递出去了,预计十天后叛军就能收到。”
“你看,即使是被热血冲昏了头脑的坏蛋,偶尔也能替我们做件好事。”西顿子爵沉吟片刻:“在给联军总部的汇报里,你也要那样写,两边不能有丝毫差别。”
“您怀疑兰斯顿叛军在联军总部还有潜伏人员?”哥达少校皱起眉头:“将军,如此高级的情报机构,小小的兰斯顿叛军不可能养得起。”
“小子,”子爵瞥了少校一眼:“就因为我是你叔,所以反驳我你一点压力都没有是吧?”
“压力很大,将军。”少校毫不畏惧:“如果您不喜欢,我可以收回这个问题。”
“有问题是好事,都在我这弄明白了,省的出去吃亏上当。”西顿子爵摇摇手:“你说,潜伏在联军总部的情报人员很高级吗?”
“是的,活动费用、联络费用、收买费用、往来传递情报的费用,我确信叛军养不起。”少校肯定地回答:“他们才几百人的规模,有这钱多弄点军械不是更实际吗?”
“你确定的事儿还真不能算,”西顿子爵露出一个和蔼的微笑:“要我说啊,叛军肯定会收到联军总部那边的情报,搞不好比我们这边的情通更快更详细。”
“不可能!即使叛军背后有晨曦议会的支持,他们也不能做到这一步。”少校目光一闪:“您的说法不合常理,将军。”
“所以说你读书读傻了啊。”西顿子爵叹了口气:“不过这不能怪你,少校级的军官很少能接触到战术之外的东西。好吧,别说你叔叔我不给你机会,你觉得兰斯顿叛军实力如何?”
“弱小。”少校回答:“很弱小。”
“别人不清楚,但你清楚这股叛军应该叫雅修叛军才对。去年,正是我派你压制了他们在雅修起事的苗头,所以在万般无奈之下他们才跑去兰斯顿。改变地点准备仓促,所以叛军最鼎盛时也不过千把人。”子爵再一次露出和蔼的笑容:“但这点人,为什么会让兰斯顿军围剿至今无果?为什么他们败了一次又一次可就是不断气?还能在重重围堵中潜入雅修?”
“我看过战报,偶然因素太多、兰斯顿人太弱。”少校说:“还有晨曦议会的全力支援。”
“这是表面现象,或者说是某些人希望你这样的年轻人看到的理由。事情的真相比人们想象的要复杂一些、也更丑恶一些。”子爵轻声说:“联军再怎么不争气,也有三十万之众。兰斯顿皇室再怎么腐败,也有十万近卫军。叛军不过千把人而已,随便用根手指就按平了!”
“另外一个,说到支援,除了那个战力一般的狂徒战队和几个烈火师之外,晨曦议会还给他们什么了?你以为西海岸的土财主真有那么大的志气?”子爵摇摇头:“叛军之所以没有完蛋,是因为某些人希望他们继续存在——为什么他们总能找到围剿的缺口?为什么他们总能找到各商业家族的仓库?”
第三节:战争的背面(下)
“另外一个,说到支援,除了那个战力一般的狂徒战队和几个烈火师之外,晨曦议会还给他们什么了?你以为西海岸的土财主真有那么大的志气?”子爵摇摇头:“叛军之所以没有完蛋,是因为某些人希望他们继续存在——为什么他们总能找到围剿的缺口?为什么他们总能找到各商业家族的仓库?”
“某些人?晨曦议会之外还有人支持他们?”
“希望叛军存活的不止晨曦议会,也不单单是那个贵族,这里面纠结着权利、地位、财富。”子爵说:“叛军可以背黑锅啊,至少可以用叛军为借口多收税、多卖军械、甚至多杀人。”
“这个……”
“山穷水尽的时候,他们为什么一定要往雅修跑?你想过没有?”
“因为雅修距离西海岸最近?”少校的回答很不确定。
“你今年二十一岁,打仗杀人,五百人规模的你会干得很不错,千人规模你也能凑合,但万人规模的你现在别想那么多。过几年给大公送捆卷心菜就能升爵士,也应该知道点打仗以外的事情了。”子爵问少校:“我们西顿家的男人只打仗不搞政治,你知道为什么吗?”
“将军,家训上白纸黑字写着:没有人会反对忠勇而单纯的军人,这才是持家之道。”
“忠勇和单纯是指什么?你不会真以为是忠勇和单纯吧?所谓忠勇和单纯,只是我们西顿家的处事态度,并不是说我们一家都是怪物,生来就忠勇,一辈子不长心眼。”西顿子爵的笑容变得憨厚,甚至有那么一点木讷:“所以啊,我们不是不懂政治,我们只是不搞政治。”
“其实,绝大多数叛军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他们就是一团包裹着政治粪便的可怜虫,还是没发酵那种——事情到底是怎么搞的呢?就是有那么一群道貌岸然的杂碎,他们躲藏在暗处,煽动这群叛军搅乱雅修,要把粪便抹在大公、我、你以及每一个雅修人脸上。”
少校在子爵的话中沉默着,目光不住闪动。
“你去年压制了叛军,使之不能在雅修起事,就是我们跟这群人第一次交手。”子爵接着说:“叛军并不知道自己是被利用,或者说主事者在手下的激愤之下不能坚持,所以他们去了兰斯顿。这个结果让背后那群人阵脚大乱,以至于他们要重新安排,所以才拖到今天。”
“如果是这样的话,将军,至少在战术层面上,我们有很多办法可以阻止他们进入雅修。”哥达少校严肃地回答:“但让我奇怪的是,您这种种安排都不像是忠勇的单纯作为。”
“哦?比如呢?”西顿子爵叼起一根土黄色的烟卷,开始摸索口袋。
“将军,如果您仅仅是我的上级,我绝不会这么莽撞。”哥达少校的迟疑只是一瞬间:“比如,秃鹫联队的失败。”
“我终于看到你有不那么单纯的东西了,虽然只有可怜的一丁点,但总算是个好苗头。”子爵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下:“好吧,如果你仅仅是我的跟班兼狗腿子,我也不会这么大方的回答你——没错,秃鹫全军覆没的烂账老子背了,而且永不反口,他们就是我派去送死的。”
“将军,能不能请您解释一下呢?”联军雅修战区指挥部的花园暖房里,哥达少校保持着严肃的神情:“秃鹫联队,毕竟也是五百多条人命。”
“当然可以,耍嘴皮子这种事可比种菜简单多了。”西顿子爵点着了烟草,喷出一口辛辣的烟雾,吧嗒着嘴无限满足:“这事啊,它有个你必须知道的前提,那就是躲在粪球后面的人,他们进入雅修是注定的,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止。”
“将军,这点我不明白。”
“举个例子,光辉教会年初在雅修家门口丢了面子,他们迫切需要一场胜利来重塑真神的荣光。但愿真神也保佑我的菜。这事你能挡住吗?”子爵用开玩笑的口吻说:“兰斯顿几大商业家族被叛军翻了老底,棺材本都差点被火烧了,他们迫切需要开辟新的通商路线来积累财富。所以老子以后能抽多少烟全看你的孝心了。这事你能挡住吗?”
“在将军的教导下,我感觉自己的孝心正在和自尊一起缩水。”
“承认自己不够力是件好事,你看我,已经沦落到要靠打击晚辈自尊来解闷了。”子爵哈哈大笑:“以上两点,都可以看成是叛军背后那群人苦心安排的结果,尊严扫地的光辉教会,利益熏心的大商家,甚至还有一批想要往上爬的破落户,他们已经盯上我们了。”
“说实力说钱,雅修公国都只是个小可怜,所以我们挡不住这些大流氓。没错,我可以让你去边境阻挡甚至消灭这个大粪球,这简直易过借火,但消灭他们之后呢?我打保票,事情会变得更危险。那些大流氓使出的招数会越来越脏,越来越臭。”
“我理解了。所以我们必须留着叛军,以便控制事情的走向?”
“总算你没笨到那种程度,没错,我们要保留这个粪球。所以说,我们现在就是隔着这个粪球跟后面那些大流氓打对台。”子爵说:“但你知道,如果让粪球深入国境,我们会死多少人吗?五百穷凶极恶不知军纪两字怎么写的狂热匪徒,他们会对老百姓干出什么事来?”
“可是将军,秃鹫联队覆灭就能阻止他们深入公国……”
“亲戚归亲戚,有件事你要搞明白,不然乱说话我一样叫人揍你啊。让叛军停下脚步的关键并不是秃鹫联队,秃鹫联队全军覆没的结果也不是我决定的。五百对五百却死光了,这只能说秃鹫联队自己一副死相。”子爵说:“不明白啊?你快想想,粪球为什么滚得快啊?”
“是啊,将军,为什么叛军行动迅速呢?”
“因为粪球还没机会粘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叛军为什么飘忽不定啊?是因为他们跑路的时候丢弃了所有的坛坛罐罐。所以,我派秃鹫联队给他们送了一批坛坛罐罐去。”子爵解释说:“穷疯了的人见着钱,饿急了的人看见菜,那有不紧紧抓住的道理?这个就叫人情世故,即便叛军头领和他们身后的人急的跳脚,粘了一堆东西的粪球都滚不快了。”
“给他们点甜头。”哥达少校点了点头:“然后我们就能牢牢的掌握住叛军的行踪,隔三差五的去收拾他们,让他既不至于膨胀,也不会轻易灭亡?”
“说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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