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笑我,“瞧啊,车垫上蠕动着个蜂仔”,准在以此为乐呢。他们甚至鸣响聒耳的喇叭声,打算把我当赛车选手看待,促使我快跑。不一会,他们急着赶上了我。我目送着那矮个姑娘单手驾驶,斋木犀吉倚窗频频向我远望的车子飞驰而去。雪铁龙在下一个十字路口等候我,若是我领了先,马上又以下一个十字路口为目标,用每小时六十公里的车速猛冲,而后故意发出紧急刹车的响声。
经过这样危险的竞赛,好不容易来到我借住在二楼,准备自己结婚用的那幢房的灌木林前,我下了自行车,雪铁龙已驶过了三十米,又得往后倒退。这驾车的姑娘,仿佛觉得我有意和她为难,显得很不快,也跟向前开行时一样,用一种不稳当的速度,把车子退过来。斋木犀吉则仍如要缆车的孩子般微笑着把前额贴在车窗上对着我看。看来车窗上该是上冻了,可犀吉似乎连寒气也不甚介意。“若你们打算在我屋子里暂住几天,把那辆雪铁龙停在这儿怕不很妥当啊。搜索令一到,即便是那派出所的一伙人,也会起疑心的呐。”我透过车窗,看着车内局促不安的两个人这么说。而自己这样说实无异于默认他们的盗车行为,心中感到不快和不安。
“今晚上我们打算住在你这儿,行吗?你是独个儿过日子的吧?这样吧,我们一定要把这辆疯子车丢弃到别处去!”斋木犀吉深思熟虑地说。
“由我去丢,给我画张回来的路线图”斋木犀吉的妻子开了口。
“那就借重啦,你,给我画张图。真的,唯有她,才是抛弃雪铁龙的高手呐。”
犀吉夫人觉得可笑,咯咯地笑出声来。那笑声、那语声,是那么独特和美妙,一刹时竟煽起我无谓的嫉妒心。这位姑娘兴许至死也不会失去这优美的声音的吧。而且,仅此一点,也会使她遇上很多的运事吧。当时我确实有此信念。我原曾预想,那受寒瑟缩的小个子姑娘会发出不中听刺耳的语声的。我让斋木犀吉从他为记录自己想到的伦理理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撕下一页来,由我画上地图。那勇敢的驾驶员,一把抓起地图,就以惊人的速度,发动起窃得的雪铁龙,随即留下一声刹车的尖叫声,接着一个急转弯,向着哪儿丢弃雪铁龙的最好场所驶去。看来她对她的驾驶技术充满了自信,这就使留在家中的我赞叹不已,而后我向着斋木犀吉说:
“也像濒死的象奔向象的墓地那样,这雪铁龙本身也像向雪铁龙的墓地在疾驰哩。”
“唔,唔,仍然说得不正确啊。什么象的墓地,并没那回事儿哟。只是动物把死的痛苦独自隐藏起来,偷偷地品味罢了。可人类,临死的苦痛,要医生、看护、家属、友人等围上一大圈,才能忍受哩。安德列·马鲁洛借他小说中的主角,作出了如下考虑。死的严重性在于临死前得不到救助,使之成为永远没法挽回的事。拷问或强奸,招致其后的死亡,实在可怕。照这样的死法,人类在考虑,在恐怖哩。所以,在临死前,至少要让活着的人看见自己的苦恼。要他们对他自身的恐怖心做个见证人。这就如为将死的设置一个人造的象坟一样啊。可动物,将它将死时受到的虐待和暴行,总是全力忍耐,独自掩泣的,可是它决不把这一些转嫁给别的动物头上,然后才死,其结局,这样的死才是有尊严的死吧!”斋木犀吉忘情地这样说,根本没介意这些话和雪铁龙毫不相干。他那无限深情常带结巴的尖声快语,以及那种露骨的认真劲儿,忽而让听他饶舌的我,领悟到自己定然是饿得慌了。
我再一次深切感到斋木犀吉已经返回这一事实了。自从我患了多疑症,我确实十分孤独,因而身边有了这么健谈的友人,真使我感到价值无量。我自身还是以沉默为佳,因为我无话要说。可我们希望有人不间断地和我搭话。要说是这样能圆了我多疑症患者从心所欲的黄金梦的天使,当然非斋木犀吉莫属了。斋木犀吉在他喋喋不休的同时,也像停车时仍开着引擎的雪铁龙,在黑夜里不停地瑟瑟发抖。在这个大冷天他没着上外套。为此,他最终决定催促我,斩斩截截地说:
“我们俩站在这儿等着她也于事无补啊。到你房间去喝威士忌去,你不是为此买来了一瓶啦!她为了要抛掉雪铁龙去找个妥当的去处,定然去了遥远的地方啦。因为她胆儿很小,而且有病态的被迫害妄想,唯恐把车子抛弃在那边,随后,不仅是我们,连你也要被捕,那威士忌怕不要让警官喝个精光吗?她会把车子直开到武藏野尽头的草丛去!”
“可她不是在派出所站前堂而皇之停了车,又在车里睡着了吗?要不是孩子似的鲁莽人,就是个神经病,才能干出那种无法无天的事儿哩。”
“不,不,真是个天真的小说家呀。所以,你该在这回非文学性的事件中,尝尝生与死的滋味啊。”斋木犀吉说了讨人嫌的话。于是我觉察出他还是因为看到了有人对我恐吓一事的报道,才出现在我的住所的。“她害怕在哪个阴暗处冷不防叫警官逮着,所以把车子停在派出所之前的啊,在那儿若有个警官从派出所走向车前,也看得清清楚楚,这样便不致受到多大的惊吓。而那女子在等我时,在车里过于惊慌,也就哭得睡着了。按错误的印象去判断别人的是非是不行的。当然她本不该去盗窃汽车的啊。”
“便是你,也不该去盗窃汽车,为什么竟干出这样的事儿?”
“因为没钱坐出租车啊,哎,不是说好去你屋里坐上椅子去喝威士忌的吗?站在这样的暗处,对你来说,像是把袭击的机会,轻易提供给恫吓者一伙似的。你可有好坐的椅子?”于是,我和斋木犀吉一起来到我借住的房间里。确实,斋木犀吉的妻子,为丢弃雪铁龙,超高速驾驶到极远的处所。她托赖着我所画的地址图,再次来到我们身边时,已是次日的黎明时分了。她驾着雪铁龙,疾驰到穿过我所住街道私铁的郊外的终点,在那儿抛了车,时间已过午夜,没有了电车,她便在全没取暖设备的电车候车室里度过这隆冬的严寒之夜,乘上头班电车,受了冻,好容易挣扎到我的住处。真的,在寒冷的黎明,我下楼去为她开门时,她以冻死者亡灵似的语声叫嚷:
“在这个鬼房子里,这么寒冷,还在喷水吗?倒想见识见识哩。要不是这么冷!”
确实,这喷水之声,和黎明时在远处市街来往的送牛奶人箱中瓶子的碰撞声,听来有如怪异的和声。那不过是天寒冻裂的自来水管正往外喷着水。我把这屋意思告诉了她,可没想到她一看到在我书房里手擎平底无脚酒杯,躺卧在地毯上的斋木犀吉时,兴许因为从冰冷的黎明时的室外,一下进入煤气炉火正旺的室内的缘故,尽管冻出了涕泪,却仍然嬉皮笑脸吹起了大牛。
“方才看到了曙光闪耀在喷水池上哟。鸭子啦、斑鸫啦、鹪鹩啦,密密麻麻冻牢在喷水池的四周,活像粘蝇吊上的苍蝇哩!噢,这儿可不是某猎区哪!”
“鹪鹩!”犀吉大声惊叫,我也感到愕然。“让我来介绍这位不懂规矩、并非处女的十八岁姑娘卑弥子,不用说这名字来自大有名声的耶马台国的卑弥子,原因是她祖母深信自己的孙女是耶马台国的女王在二十世纪的转世托生。一听这,我立即受到上天启示,该和卑弥子结婚,也像伯母的歇斯底里一样!你大约知道我有一个时期当过神秘家的吧?”
“你们是几时结的婚?”
“一个星期前嘛。”斋木犀吉随口回答。“可我们在六个月前已经相识了。我们是听爵士、唱夜茶彼此相识的。那实在是一桩稀松寻常的罗漫史,可要变革现状还须事在人为哩。我们从此之后,确实度过一段不寻常的恋爱生活,直到这回结婚!在这六个月,我们性交了五百回吧。白天、黑夜,不断往来于有温泉标记的情人旅馆,这样,两个人相互间都透彻了解啦。相互透彻理解的男女,接下来要做什么事,说来也是寻常事,这一点即便是毫无经验的你也会想得到。这样,我们便结了婚。”
“我也要结婚啦,再过一个月”。我抓住时机,说了出来。“你和未婚妻相互间透彻理解吗?不透彻理解,即使结了婚,相互间也唯有放弃了各自的自由,捆绑在一起去淹死,此外别无出路。我提醒你,要小心啊!”卑弥子说。
“说得对。你的婚事眼看就要发出令人生厌的臭味来啦。按你的做法,很可能,在结婚的同时,就将丧失掉一切!结上婚可仍不丧失冒险家资格的真是凤毛麟角呐。谁能像我们这样自由的夫妻啊!”
“噢,我的结婚的事,别再多说啦!”我生着气制止了他们。
“不过,我俩的婚姻却是最好不过的哩。若能就我们的婚姻和卑弥子对自由的感觉写封信去,连鲍威尔①也会感动的吧。司汤达曾这样说过,十八岁的姑娘还没有足以引发完善的结晶的作用的力量,由于少有人生经验,实际只具有有限的欲望,不可能和二十八岁的女性那样有爱情的热情。可这在性的方面说来是谬误的!”
①Beauvoir法国女作家,存在主义者,萨特之友。
我为卑弥子在酒杯里斟上威士忌,可那时没有水,等到我真后悔和犀吉两人把家中的水统统喝光。可卑弥子却从正在犹豫的我的手里一把抓过那仅有威士忌的酒杯,而后像西部电影中的约翰·温那样把杯中物一饮而尽。打那以后,我再也没遇见过哪位女子能像卑弥子那样痛饮威士忌。
可这一来,不用说,这十八岁的姑娘立刻酩酊大醉。而这回不是由于温度的变化,而是由于心痛和喉痛,致使她抽抽噎噎地啜泣起来。而我,与其让别人对自己的婚事说三道四,还不如静下心听人家的哭泣声反倒好些呢。可这个卑弥子,真不愧是犀吉之妻,对自己的习痛病也要起个劲作一番解释。原因是在她返回我家的途中,遇上了个送报少年。这不是因为是少年,应说是一般的人吧。她一见这少年(人)天刚亮便抱起一大捆沉重的报纸,急匆匆地在赶路,这样就在她心头撒下了一颗仍为伤感的种子,而后在这间像温室似的暖洋洋的屋子里,这颗种子便抽出芽来了。对于这样涕泣而道的斋木犀吉十八岁的妻子,斋木犀吉自然不在话下,连我也以年过五十作为她的保护人似的心情,为她收拾沙发,铺好床单,让卑弥子面壁睡好。当我们一表示赞同她的意见,才使她终于止住哭泣,好好熟睡。真的,由于她身材小,那睡态有似于从鸟巢中落到湿地上的雏鸟,可怜地缩成一团。
接着,喝醉了威士忌的斋木犀吉,把我当听众,重新开始他那没完没了的唠叨话。时间已到清晨。煤气炉冒出的水气,上了冻在玻璃上描出一个个椭圆,看来如古式镜的窗子外边,晨雾滚滚,雾里有一群长尾禽,像猛兽般怒鸣不已,未去飞翔。
在这第三次重逢之夜,斋木犀吉以原色动物大图鉴中哺乳纲篇为例,涉及所谓二十世纪后半期日常冒险家,是有特殊构成的另一品种人类的言论,谅来读者还能记忆起来的吧。
除此之外,斋木犀吉真的说了不少事。我经常回忆起这次从夜阑直到清晨的斋木犀吉。他的唠叨、他的微笑、他的带有酒精味的叹息,如在眼前。这一夜的斋木犀吉,有其异常独特的面貌,他像是个极具个性的、宗教的、与众不同的传教师。他急着把两年来所思所想的事,一情一节,对着我说个罄尽。他多次提出,要我把为他保管的白色皮箱取来。其原因一是他说要把这二年间积累的哲学性冥想笔记、卡片之类和二年前的资料进行比较;二是要把自己流浪生活期间在伦理上的飞跃,究竟跳过了多高的横杆作一了解;再则还想让刚结婚的妻,知道自己年轻时(犀吉自云怀有极深的思乡情绪)是如何养成思考、感知、记录事物的习惯的。的确,自此之后,卑弥子走路时也在口袋里装着用橡皮筋箍牢的犀吉的旧卡片和小笔记本。一有空就掏将出来,仔细捧读。也有时,活像个小学生似地笨嘴笨舌煞有介事地向犀吉质疑问难。
犀吉又讲到在他潜入地下期间,曾一度去过四国的峡谷,探望了我祖父,即他的长老,还见到了他的猫,使我大吃一惊。长老还是老样子,一直躺在床上,让犀吉坐在他多年来爱坐的椅子上,跟他讲各式各样的事,而后,在灰泥墙仓库前的里院,叫来了乡土舞蹈班子,让他看舞蹈。这是一种称为船舞的奇妙舞蹈,是以四国周边诸岛为根据地的海盗们(他们夸耀地称自己为水军)的凯旋之舞。这是用令人生厌的写实的现实主义再现海盗集团,在那天的海盗战斗中,如何对良民们进行杀戮、强奸和掠夺等情况。其音乐仅是用木棒敲击船舷的扑击声,旋律则是粗野单调的三拍子,因而其舞蹈也是荒诞、低劣和急速的。其结局也只是舞蹈者即海盗自身的自娱自乐罢了。这种船舞其后脱离了海盗,改编为一种更加拙劣的表现形式,在那峡谷间古老宅邸的里院,老人和犀吉两人,当然看了好几个小时。这种舞蹈我原也早有耳闻。这舞蹈团要由我们当地的中心城市才能邀到。祖父为此花费的一笔钱,谅来相当可观。
“长老很讨厌那舞蹈,露出了像毒草的粉末那样的微笑,可自始至终还在看呐。而且始终在不断地乱放屁!那是不是因为胃癌的缘故呢?而且,不知怎的,当这伙人跳起了以忠臣藏①为题材的舞蹈时,我终于上厕所间又哼哼又呕吐,因为是多喝了酒,又因为由恐怖感受了惊吓啦。于是,我问那长老,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他回答得倒也干脆,没事儿,不相干的啊!我又撒娇地打听,那么,为什么,特地叫了他们来,给我看这个?长老只回答,没什么理由,因为无聊呗。长老毕竟是长老。而且,峡谷里的那些人要想看舞蹈,聚集在家门口,可他连小孩儿也没放进一个来!”
①改编赤穗浪士报仇雪恨的戏剧的总称。 斋木犀吉谈起跟他那只半野性带桔黄色条纹花猫见面的情景。当时花猫正在仓库背后湿地上的癞蛤蟆。犀吉从满是油污的上衣口袋,掏出一只特意带回的中国式炸鸡,这一来,那花猫像眼睛蛇和麝香猫对峙一般,显示出凶狠的警戒性和喜悦之情,一点点挨近来,终于把炸鸡用前脚击落,而后如隼鸟样纵跳着,就地面把它叼住,一溜烟逃之夭夭。兴许是跑到哪儿人碍不着的地方,独个儿去享用啦。在这时它压根儿把旧主人忘记得一干二净,更不用说犀吉过去惨淡经营教给它的几套本领(比如握手啦,用脑袋使劲蹭着主人的身子讨近乎啦,身子直立像打信号似地急叫三声仿狗叫啦。)也从它小小的大脑里消失得无影无踪。犀吉担心他的猫会再次回复作为古埃及时代以来的家畜习性感到不安和悲哀。他甚至真的为他的猫在喝威士忌的酒杯里洒下一滴泪水。犀吉发誓,自己将来若有一天成了亿万富翁,能买下所大宅院,一定要立刻赶到四国的峡谷,领回他的猫。
我也曾盘究他这两年来的生活,但他却没怎么作过分具体的介绍。我认为,斋木犀吉也有好些个不宜饶舌,不便于向外传播的阴暗体验压在他的背脊上。不过,我却也暗下决心,一会儿要让他把那些没饶舌到的空白处坦白出来。
尽管那样,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