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话他哩。”
“这究竟是何缘故呢?”我心有所感,这么问。
“我也搞不清楚哩。那家伙真是个古怪人。像是在灵魂中间哪儿失落了一个塞子似的。毫不要紧,他会害怕,可相反有时却又大胆逞能了,那不是正常人的反应方式啊。真是个暗淡衰弱的家伙。在那样的年龄,头脑和身体的深处,倒像癌症老人隐藏着一块虚弱的睡块哩。现在那家伙动身去了,我总算一身轻松啦。我原就搞不懂,那家伙为什么非得来巴黎不可的。”
“不是你们带了他来巴黎的!”我惊奇地说。
“那么责任在于我喽?”这一瞬犀吉以充满敌意的大噪门说。
我紧张起来,等着他的下文。若按我和犀吉过去的情况看,按理该会发展为如下一段后续的话责任在于我吗?像你那样婴儿奶瓶不冷不热的左派人道主义者来看,我当然理该代替全人类,对阿晓负责的罗。而你自身,什么也不用干,当然有时也参加一下反对原子弹的游行之类。
不不不,这样不对。且别说那能负责任一类的话吧。问题是,阿晓这次到欧洲白跑了一趟,还得回广岛去检查白血球,仅此一端,不就是一次真正受罪的旅行吗?而你们,却认为己为阿晓安排好新的人生计划呢。
可犀吉,说了该负责任这句话之后,一直闷声不响。为此,我真有些沉不住气了,便说:“别说能负责任之类的话吧。
你原就不是能对别人负责的男子汉呵。”
“对了。”这一回,犀吉不但没反驳,实际上还以没精打采的语声作自我嘲弄。“我不是对别人负责的男了汉啊。对于卑弥子是这样,对金泰是这样,甚至对于我祖父,也可说仍是这样哩。连对于眼看就将出世的我的孩子,我同样在狗急跳墙,想要逃避责任呢。不过,信不信由你,这既和你的庸俗的人道主义毫无关系,和国家天下毫无关系,而我也想着要对阿晓尽些个人的责任的呵。和那家伙策划的报复性审判时一样,我想负些全然无谓的个人的责任哩。”
说完,斋木犀吉归于沉寂,而我也闭口无言。当此时,面对着斋木犀吉的沮丧表情,患有多疑病症的我,简直有些自感孟浪了。由此时起,犀吉和我在巴黎一周时间的生活(犀吉己由×××弱电机驻店员那儿把鹰子的汇款悉数取来,打算尽着那笔钱,在巴黎待下去。)我感到不胜负担。我们的车,在对我说来,沿着充满陌生、阴暗、危险不安印象的河边夜路,或高或低地奔驰,又有时忽而掠过四周是玻璃全封闭的咖啡店门前。道路上雾气迷漫,装有暖气的咖啡馆玻璃墙四周朦胧一片,车中的我们没法看清室内的异国人,只感到有大群人的存在,时时形成威胁。我自己直疑心,买进辆杰格车之类,在别人家街心里旁若无人狂奔疾驰的我们,会遭到法兰克后裔们的突然袭击,说不定在窗帘布那样不透明的玻璃圈子后面,正在瞄准我们呢。我坐在心情不畅的犀吉身边,落入了被迫害的妄想之中。
不过,当我们稳稳当当在尤希欧特剧场离舞台不远的座席上坐定之时,一个活蹦乱跳神采飞扬的斋木犀吉便重新诞生。他犹如己好歹从和晓黯然分手的罗网中解脱了自身。而我也定下心来,摆脱了被迫害的妄想,恢复了自由。我现在又想起当时坐在尤希欧特剧场粗制的坐椅上,仰望着那同样粗糙又窄又浅的舞台,斋木犀吉瘦削凹陷的面颊上,却忽而透出玫瑰红的血色,像婴儿般半开着肥厚的双唇,想起大象似的小眼睛四周数不清的皱纹,微微含笑,显示出天真无邪的表情。
犀吉看来恰如对法兰西人的表演全身心投入,把现实中的他身边的重压毫不顾惜,轻轻松松,一古脑儿抛在脑后。这使我联想起儿时我手头一本图画书上所说非洲外出狩猎者的事。这青年要孤身钻进阴暗窄小的坑,徒手抓捕一头野兽。不用说,他作为非洲的出行人,总有一套随身的重装备,为了进坑,他只好把这一些全都留置在坑口上,而且连身上也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然后下了坑。
犀吉也一样,为了钻进剧场这个坑,他把浑身缠着的所有重装备,统统抛弃在尤希欧特剧场的入口处。而后,他又以牙科医生从珐琅质中剔神经那样不可信的灵敏度,对舞台上一举手一投足不间断作出反应。我从没见过犀吉对“旁人的事”如此样神魂颠倒。
舞台上,看来是情爱戏刚中断,一个眼睛充血满脸络腮胡的教师,跟一个小学生或大学生模样具有玄妙的动物性的温顺与倔强的少女,进行语言学的私人教授。在这两个法国人之间充塞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说来如液体空气样的浓密空气,而这种空气又如文蛤之手。能缓缓露出舞台的“壳”向着观众席,逐步延伸。而这,一开头,便触及到我的友人斋木犀吉。犀吉是,舞台上两个人情绪紧张了,他跟着紧张,松弛了,他跟着松弛。不一会,舞台上的两人关系达到了高潮,两人间的冲突越来越分明,这时的犀吉,犹如看拳击赛,又如听爵士乐,尽管用了极低的小噪门,可所得出他在自言自语:啊—,对了,好得很,就是这样。是这样,这样好,啊—,当然如此!他眼看着舞台上两个人的这出悲剧,自己在台下为他们助威加油。而后当教师用一把无形虚设的刀子把胆战心惊的少女一刀刺死时,那教师轰然一声的惊叫震憾了小剧场。而我,不用说,为那小声嘀咕着啊—,是这样,是你啊,杀了人啦!的犀吉无端地担上了心事。而戏剧也就此告终。当法兰西人教师拥着那死去的少女一起退场的当口,犀吉还像在传送那临去的秋波呢。犀吉确实是舞台与观众间一条管道上最为重要的阀门。毫无疑义,这场戏剧最满足的享受者就是犀吉。像在仓库中开秘密会议那样开亮了灯光的观众席上,犀吉自然而然成为其他观众敬畏和好奇心瞩目的焦点。作者行文至此,说不定会给人以心眼太偏,标榜过度的报告者的印象吧。可总之,对作者而言,确有此感受。再说,作者深知,犀吉的小声喝彩,并不止单传入我的耳鼓。这些彩声不但没对其他异国观众产生干扰,而且起到使这些观众滑进舞台液体空气触手范围内的润滑作用。其结果。在剧场内,完全保持头脑清醒的唯有那一半儿观察舞台,一半儿观察犀吉,耽溺于种种忆念的作者一人。因此,就我而言,对于尤希欧特剧场的。
没什么特别的怀念。尽管如此,我还是没有多少遗憾,原因是,当时意气昂扬,思虑集中,达到忘我境界,面带玫瑰色的犀吉,从此后确实足以引我长想。他在尤希欧特剧场的入口处,又把一切所有的重装备再次背上了身。而且就此再次丧失掉那种天真的忘我状态下的自由。说到底,就我而言,对于斋木犀吉最后一次最幸福的忆态,全部集中在这一晚不是一小时的演出时间。至少是,他那带有草叶样伤痕的面颊,由于精神昂奋染上的玫瑰色,再一次消失掉。
从此后,对我来说,对于灾难临头的犀吉,唯有像他对舞台上以悲剧结尾的教师和少女报以彩声,热切关注那样,虽不能高声喝彩,可仍然要以忍住喊声的迫切心情,全神贯注的。若万一要我发出彩声,是是啊—,是这样,对了,就是这样,不错不错,这样就好,啊—,当然如此这一类的彩声,还是全盘否定的一声断喝?长期以来,我一直认为应该发出厌恶和否定的嘘声,一直认为理应对他呼叫啊—,错了,不行,这样糟了,又是那样,那样不行,啊—,不是那样!这一类的词语。可如今,当犀吉在非洲一个小城市贝吉亚自缢身死之后,每一会及这个面对败局像短跑运动员那样目不旁视一往无前的独行者,若不采用啊—,当然这样,犀吉,对于你别无其他跑法,好啊,这就行!这一类的叫喊声,我感到这倒是我可能选择的最坏的一条路。众叛亲离孑然一身可悲的短跑者——斋木犀吉!6
这幕终了,犀吉面颊上仍带着玫瑰红的血色,不无为难似地说:“还有一场《短发女歌手》哩,可今天就到此为止,出去吃饭吧。”
我,也比如犀吉对我说起酒,我可不想再喝那样,觉得对于演出的精采处已经领教,对他的提议也就一诺无辞。我们跟着去门前院里抽烟的观众,一起走出剧场,从这儿去杰格车的停放处有些麻烦,要在四周迂回绕行,最后,由于车子停在远处阴暗的河岸边,又得走上好长一段路。我们进入林荫大道,踏着青冈栎之类的落叶,移步前行。此时浓雾闭锁,宛如微雨初降,可是雨是雾,实际不甚分明。
“方才你已经看了演出,本无须我再费唇舌,大喊大叫了,可你看那些法国的演员们,不是对自己语言的真义都各有一套自己深入的理解吗?所说的每一句话,不是都和自己独特的功底息息相关吗?就连那些没大意思的一句句台词也是如此。你说是吗?要不然,那才是一场十分乏味的演出呢。”犀吉把他对我反复过无数次的戏剧理论,仿佛见习之后还要评讲似的,把证实过的事再重新唠叨一遍。他那尖锐响亮的声浪中,显然仍有昂扬的余韵在荡漾。
“这么说,你法语也学过一下喽?”我对他不无嘲弄地问。“什么?”犀吉显出狼狈相,面孔涨得通红。就在这一瞬间,他也和在剧场里高声喝彩时那样,显出了青年的朝气。然而,我再次察觉,那个在欧洲重逢的犀吉,确已未老先衰,无法逆转了。他表现出的青年朝气,已不是平日的常态,只如突发性的瞬间幻影,偶一闪现罢了。
“我哪懂得什么法兰西语?那《说明书》我看了怕不有十遍,也没能把台词变成日本语哩。可我,自觉对那些台词的语义完全能理解,有已到舌尖即可吐出的感觉呐。我深深感到那些台词,是和演员们本身的功底不可分地传送出去的。懂了吧。是这么回事儿。”
“搞不大懂哎。”我继续在嘲弄,搞得犀吉意外地焦躁起来。
“不懂吗?既如此,这么说吧。”说着,他使劲儿瞪视着我。“这儿想先就演员们的动作和表情说说看。你令祖父不是就曾教诲过你,说唯有观察力才是最最重要的吗?我现在还想把它说得清楚些:谁有观察力才是想象力哪。那个演员正唯其发挥了他过去生活中一切观察所得的成果,如今才能扮演教师。也或者,在以后的生活中,自己用心观察,再根据所得的未来的成果,创造自己的角色。要这样,才能作为一个逼真的教师,在那小小的舞台上进退自如,才能用无形的刀子把少女刺杀哩。在日常生活中我们所谓发挥想象力,无非是把过去观察所得的琐屑要素,重新组合,使之形成另一个现实罢了。而演员则是有意识地按此实施而己。再说由想象力的发挥,创造出来的人物,我们会有这是真实,这是虚假这样的实感又是出于何故?这一些难道全是空谈?可还有,所谓有真实和虚假的实感,这里也有或从属于观察力的世界,或不从属于观察力世界这样双重的性格。我在我的剧场里,不论配演什么角色,既无观察力的依据,也得不到发挥奇异想象力的自由!”
“你仍然要搞剧场?我本以为你大约早已对剧场丧失兴趣啦。”
“对剧场失去兴趣?决不可能!”犀吉说。“若说我真的对剧场丧失了兴趣,那是指对像尤希欧特剧场那样小小剧场的兴趣喽。鹰坚持要搞小剧场,而我,从一开始,就迟迟疑疑的。现在我一定想搞个体育馆那样大小的大型剧场哩。我和晓两个!”这时,我们总算来到了杰格车的停车处。在那儿,有个老妇人,像在普通皮鞋上罩双木拖鞋作套鞋似地摆了个炒栗子的摊位。我趁着犀吉在他那无所不有的口袋里,摸摸索索,找出车钥匙的当口,买了袋栗子,而后坐进犀吉身旁,让着他一起吃。这时,他一面加大油门,烧热引擎,同时说出如下一段令人难堪的话,这回挨上我,闹个大红脸。
“我们这就要去正正式式吃顿晚饭啦。这种时候,你要干巴巴去咬那炒栗子什么的吗?你啊,真是个不懂得这现世快活的男子汉啊。眼镜之类也不是离不开身的,再戴上就是,可你,要是真没有了我,看你的一生,就只知道享受这么一丁点儿的快活,直到衰老直到死哩。我可真担心唷。万一我和你,真要分了手,你对什么样的穷快活,都会搞得手忙脚乱的啊!”
我开启了杰格的车窗,把一袋炒栗子抛进了塞纳河。犀吉斜着眼瞪了一下,自觉胜利地喃喃自语,似乎说:怎么,你也会扔东西哩。总之,犀吉和我两人之间的关系往往如此。这种从犀吉处接受日常生活冒险的启蒙教育的禁欲式学生态度,从此后,一直缠绕着我,直至我和他关系终了。
“我和阿晓都需要有个体育馆那样大型的剧场呵!”在圣日耳曼我旅馆近处的中国餐馆(广式)二楼上,喝着ボ-ジヨレ的犀吉捡起河岸处剩下的话头。
“我和阿晓两个,要搞的演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一点想来你还未必了解吧。这就要靠大伙儿的通力合作才能最终定型吧。不过,我们需要的,决不是鹰在新宿相中的既小又脏的那一类,要像体育馆那样极大的场地,决不容含糊。我在很短的一个时间,受到鹰那样小娘儿(说时;比她年轻的夫君犀吉没什么犹豫)的影响,也曾同意搞个小剧场,如今想来,真叫我汗颜。到现在,我就是断乎要个体育馆!晓不是原想搞个为个人复仇的原子弹审判吗?这在具体上行不通。我们根本不可能从美国抓来那一个原子弹的责任者。据报载,在杜鲁门公开声明要搞氢弹那一天,曾在新奥尔良某旅馆自杀未成名叫伊赛里的原子弹爆炸的飞机驾驶员说要亲自去广岛,阿晓就曾读到这段新闻,对这样自己已经伏罪的美国人再去进行审判,就没意义了。所以,那件事虽如晓自己认为是件悲壮的事,可也不过是件毫无意义的,一时冲动的妄想罢了。为此,我和晓正考虑把这件事尝试着具体地搬上舞台。任意找个美国人,付给演员报酬,让这个人或演杜鲁门,或演原子弹发明人,或演装载原子弹的飞机工作人员,不,当然不是说这个人单起任一美国人的作用啊,按照我的设想,在使那人就一个美国人的作用运用其想象力时,通过过去对生活的观察,这样他背后的所有美国人就能出现在舞台了。而原告方面的证人,则是晓及其友人们从广岛前来演出。再则看热闹的观众,全都充当陪审员角色。暗审员是多多益善的。所以,对我们说,体育馆就是必要的啦。怎么样?你认为晓和我的上述计划可行得通?”
“我对你是否真能实现这次计划还有疑问,可总之,自从你突然萌发了演戏的野心以来,我认为这是最能表现你面目的一项计划唷。”
“是吗?这像我策划的计划吧?自从我决定搞演出和鹰子结婚以来,或许因为我生平第一次想实现那现实野心的原故吧,竟逐步变成了顺从主义者了。我开始感到我把自己局限在极小的空间之中了。凡是鹰所说的话,全都百依百顺,奉命唯谨。我像是顺从主义者学校里的新生,过于细心,过于让步。有时,我完全失去了常态。我也曾想干脆抛弃掉那现实野心算了。不过,自从我带着晓来欧洲这一年的生活期间,我已经逐步恢复了我攻击性的自我了。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