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内音。万般无奈,正想放下听筒,忽而听到简直像是昨天刚分手似的犀吉的语声:“喂,现在刚到吗?洛伊和特里方才跟你闹着玩儿的。在原地等着我,好吗?马上来接你。”他平静地说。“好,我等着。”这瞬间我不由得感到失望,心里想,这次从东京到伦敦这么长距离的旅行,难道全是白搭?
带着多疑症尾巴的我早就对那两个英国男子像姑娘似的笑声和体己话感到腻味。我重新感到多日旅行带来的劳顿。我把在粤利机场出发时为犀吉买来的礼物一瓶免税上等白兰地,打开了瓶盖,就着瓶子喝了起来。不一会,一个彪形大汉英国人办事员跑上前来,提醒我别误了公共汽车,仓卒之间,我没有用英语作答的自信,只默然摇了摇头。我看着这寒冬满月像能揭露一切阴暗现象般照彻希思罗郊外一大片无垠的荒郊景色,以及这一带阴暗而闭锁着的建筑物。不少同样在等候达到的迎客者店员模样贫穷的外国人,在盯着我看。我知道犀吉像是和几个英国人同住一起,我因此对他们和犀吉的共同生活具有不祥的预感,再加上由于来自四面八方的外国人看得我只觉得寒碜,我像个酒精中毒自杀未遂者似地偷偷地就着瓶子喝酒,而后用手背抹抹嘴唇佯作不见。过一小时,犀吉开着在月光下耀着银灰色的奥斯汀,以时速八十英里如狂犬般横冲直撞疾驰而来。他时时避开机场休息处的异国人,把车子直闯到守在机场大门口我的正前方,一面煞住车,可他并不理会我的存在,只瞪着眼瞧着挡风玻璃,这时的犀吉给人以阿修罗①的印象。他看来意外地瘦削,那张大脸令人想起引退的相扑力士坑坑洼洼的脸相。而且,他似乎以难以置信的速度衰老起来。我犹豫了片刻才向他递去眼神。竟像有与他十年不见那样的错觉。
①佛教语:印度恶神。 话虽如此,当我在月光下移步向前时,犀吉忽而露出孩子般招人喜爱的微笑,把脸上的皱纹和苦涩统统溶化掉,挥动起长大的胳膊。我绕过车子走向他为我开启的副驾驶座车门,安心地舒了一口气。可这时犀的微笑一下子冻结了起来。只淡淡地说:“行李?”犀吉的苦涩和皱纹重新回上了脸。他身穿一件又长又大深藏青外套,钮扣紧扣到咽喉口,像个严肃的警官模样。外套的袖口边露出素色细条纹茶色西服,可连这也令人想起是件给人阴沉印象适合中年男子穿着的服装,这时的犀吉令人回忆起他蓄着唇髭出现在银幕上那会儿的感觉,只是当然比那时老气多了。
我暂不看犀吉,把白兰地酒篮放上副驾驶座,手提包塞进后座。这手提包由巴尔干半岛的社会主义国家买来,原是女用之物。用着这绣花的手提包,真感到不好意思,觉得我就是全欧洲最土气的乡巴佬,而当我一发现犀吉在盯着它看,更深悔不该把它带到伦敦来。
“就这些,其余都寄在巴黎的旅馆里。”我说,随后我低头钻进副驾驶座。车内一下充满了白兰地酒气。
“啊,这就好,这就好!”犀吉说,依旧是冷淡的僵硬的声调。难道他已察觉到我自己对那个包的不满情绪了吗?我们仍以八十英里的疯狂时速出发。这样的驾驶全不像犀吉平时的习惯,由此我看出这是他大脑袋深处变化的朕兆之一。从犀吉瘦削的下巴到脸庞过去像肉色草叶似的伤痕,此刻看来,又塌陷了一些,令人生厌,我故意不去看他那伤痕,只注视着挡风玻璃外月光照射的路面和建筑,还有同样是非人间的荒凉的冬日树丛。对于我,犀吉在伦敦度过的不眠之夜中死的恐怖有多可怕,就不难理解了。唯有这,才是最最可怕的呀,好可怜!
“伦敦海关叫你不快吧?”犀吉像脚踩小鬼的金刚力士般蹬着加速踏板,仿佛要把奥斯汀车身摇得像虫子般身着异处,一面总像是对旅客没话可说时那样随口敷衍。
“是啊,要是和巴黎比较的话……”,我有气无力地回答。“英国人从来不肯承认自己的不对啊。他们自己道地的纯正英语(Queen’s English)就足可对所有外国人确证自己行为的合理性。这看来是把外国人,把说些莫名其妙语言的人们都说成野蛮的这种古罗马帝国的遗风哩。”犀吉把他资料中在英国新收集的这一伦理条目说给我听。“英国人听到外国人说错了英语,会大喜过望,好趁机打击你,笑话你啦。不过,他们也快成为濒临绝灭的民族罗。”
这时,我想起在电话上把我作为他们内部的笑料和犀吉一起过活的英国人。
“叫洛伊和叫特里的是房东?”
“是高矮哥儿俩吗?我们借住他们租赁的套房中的一间。两户都是鹰小时的同伴。洛伊是荒诞片的导演,特里原是芭蕾演员,现在搞芭蕾舞台装置。到了跳不了芭蕾的岁数啦。两个人都四十了。”
“我还认为他们年轻哩,从电话声音上。”我微带不快地承认。
“谁都这么认为哩。可一见面,两个人反倒比实际年龄还看老呢。两个讨厌的家伙,可倒是纯正的英国人!”
犀吉把奥斯汀开得飞快,引擎发出怪声,不得已降低车速,对这车和其他一切他毫无顾忌,独个儿任意攻击。我顺口问他这车是否在伦敦买来,这一来犀吉不胜轻蔑地说:“我哪能买这样的奥斯汀?胡扯淡。从车行租来用的。我自己的白色杰克车留在巴黎哩。”他狠狠的反驳。犀吉过去是否这样发怒过,倒不得不动脑筋回忆一番了。
“我从白兰地篮里摸出一瓶开过瓶塞的酒,默默然喝了起来。”
“让我也来一口。”犀吉一手驾车,一面喝了口酒。像只气喘的猫连连咳嗽。斋木狮子吉已死于结核了,我想,但愿犀吉的肺叶不致毁于伦敦极端恶劣的空气和雾气才好,总之是,酒使我俩一年间形成的沟变狭了一些。
“听说鹰怀孕啦?”我问。
“嗯嗯。鹰每天都吐哩,妊娠这事儿真够呛!”
“要生了吧?”
“这儿没法找堕胎医生呵,我如今算是理解了盎格鲁撒克逊姑娘们的恐怖心理啦。”犀吉没正面回答我随口涉及的问话,说了些嘲弄的话。说完他又喝了口仍在他手上的白兰地,而后送还给了我。
“不过,鹰为何又不想打发你和阿晓同去巴黎?”
“我哪猜得透那孕妇的鬼心思。不过,要是你和我把晓送去巴黎,她自然不会阻拦的。非尽快让阿晓乘往北的飞机回东京去不可啊。”
“你说阿晓要回东京,是咋回事?”
“阿晓打算让广岛的医院查一下哩。浑身关节痛,经常感到乏力呐。”犀吉实际以阴暗忧郁的声调愤愤然地说,似乎对谁有所不满。
一听这,我也心中一震,不禁黯然,我想起阿晓的母亲说她儿子生来便有好运这节语,叫人留下烦躁愚昧的印象。又想起晓对他母亲在羽田机场近乎申斥的大声言词:“我在这儿也罢,到哪儿别处也罢,都一个样。所以,我想到哪儿远处去安身哩。”
“我一到你的房间,马上要睡觉啦。”我有气无力以可悲的语调说。
“不能马上睡啊。高矮哥儿俩想搞个晚会欢迎你哩!我出门时,特里正要去招呼M·M。M·M是高矮哥儿俩的女友,和你一会面,那个意大利女子,虽然仍叫M·M,可不是玛丽琳·门罗①啦。这是M·M唯一可悲的笑话,你说可笑不。”“总而言之,我可要睡会儿啦。”说完,我合上眼睛,就在午夜刚过时分,在我初次访问的伦敦,受到洛伊和特里这高矮哥儿俩,还有意大利女子N·N,以及怀孕的鹰子,还有必须检查白血球的阿晓这伙人的欢迎,出席了晚会,尽管我累得要死。我以难受的心情这样想。在极短促的睡眠时间里,做了极度恐怖然而莫名其妙的梦。忽而身子一颤,睁开眼,我们的奥斯汀正沐浴着满月的光,披看一身像瀑布似的雾,穿过高大的林荫树。我怀着像在密林深处忽而迷失路途时战战兢兢的心情。
①Marian Monroe美性感电影女演员(1926—1962)。 “这儿到底是哪儿?”我说,可怀疑己也感到困惑。
“伯克利广场。我们公寓所在的三人王庭就在前边。”“伯克利广场……”我似乎想起了什么特别值得怀念的事儿,像鹦鹉学舌重复了一遍,而后我回忆起安妮特·奥蒂的赞歌。这是慢四步爵士舞曲,歌唱在名叫伯克利广场的一个广场上度过夜晚的情人们的回忆。
“为什么这样美妙?为什么这样甜蜜又美妙?在伯克利广场,夜莺歌唱时节,我们双双约会。那眼花缭乱的疯狂之夜,任何梦境也比它不了。”那个伯克利广场难道是如此苍凉和恐怖阴森,有着高大林荫的公园吗?我正有此一念,犀吉已停住了车。他扭身向后座,取出我的手提包。我对这个包又重新感到害臊,一面抱起白兰地酒篮,踏上比我过去体验到的任一寒冷更觉阴冷凄凉的满月之夜三人王庭的路面。道路两旁鳞次栉比排列着红砖墙坚实建筑,而这些建筑又各带有几个有强烈排他倾向的个人独用门廊。仿佛共用这些建筑物的人们相互间彼此敌对似的。这些门廊又都有铁栅防护,这些铁栅在为保护家家窝前摆列的没趣而可怜的盆栽,严密地闭锁着窝子。秋海棠、天竺葵、花烛属植物之类,俨然开着花,但在白天,为铁栅所蔽,可能得不到充足的光照吧?在月光之下,这些热带植物的生长情况又确实难以分辨。我由犀吉催促着,一面对这些植物的命运感到伤感,(我疲倦之至,精神委顿,而且喝醉了马尔泰勒①的VSOP②)一面跟在犀吉身后,在铺着一样砖块的红黑色道路上,踏着自己的影子移步前行,进入其中一幢建筑物的一个门廊。犀吉居然能在如此雷同的并排的数不清的门廊群中,找见自己的门廊,真是不可思议。到门廊尽头,犀吉开启了像械堡门那样严密戒备的门锁。阴暗的走廊尽头,显出半开半掩的另一扇门和灯亮。从这儿,传出外国男女的笑语之声,吓得我战兢兢不敢向前。犀吉和我默默然把各人的外套挂在大门边鹿角衣架上。而后,我们不由得愤愤然穿过阴暗的廊下,走向门缝亮处。
①法地名Marlel。
②VSOP缩自verysuporioroldpale指18-25年的陈白兰地酒。 这是英国人的居室。两个中年男子和一个中年女子,亦即高矮哥儿俩和M·M这三个外国人,以及一个也像是外国人模样冷淡忧郁、形容憔悴的×××鹰子迎着我们。晓没有在这间屋了里。鹰子把我介绍给那三个人。犀吉拿起用一册莎士比亚袖珍本作为防尘用遮盖着的酒杯,坐到墙角一边放着把吉它的长椅上,把我一个人扔进外国人和鹰子纯正英语的漩涡。
我挟起白兰地蓝子,为简单应答英语回话,搞得面红耳赤茫然木立的处所,是间狭长形屋子,这儿可以说是杂乱无章地排列着仿洛可可式①家具,这里的住户,又仿佛对过于显露的卧床,抱着恐怖心理似地到处铺设着地毯。屏风上贴着希膜青年运动员浮雕的摄影版,壁上挂一排像是从爬虫类图鉴上看下来配入镜框的各种蛇类精致画片。另一些是不大像样的小电视机和书籍文件。我认为这房间和伦敦街头的形象迥然不同,有一种温和宜人的气氛,两者相比,恰如象的表皮和内脏之间的关系。在那个阴暗结实地闭锁着的街头景色后面,这个房间竟产生出一种极度柔和的内在印象。
M·M在屋子中央,仰卧在地毯上,练习腹部体操。裙子打起了卷子,露出带着像蒙田②式衬衫领饰般褶皱的内衣。可能是体操的原故,M·M不停地在笑,从头顶到裸露的足尖,全都发了红,像个煮熟的螃蟹。我感到当时M·M的行为恰如在一个全是女子居住的屋子里所能进行的动作。她和鹰子年龄相仿,是同样肥胖硕大的意大利女子。如犀吉所说,M·M好说有关玛丽琳·门罗的无聊笑话,引我发笑。当我和别人一一寒暄之时,M·M照样横躺在地毯上,一面始终笑个不停。她既己开始做起腹肌操,看样子不想轻易中止,除鹰子外,所有的人都醉了。我挟来的一篮白兰地,此时也上了酒席。
①欧洲十八世纪室内家具式样。
②Michel Montaigne法国思想家(1533—1592)。 特里和洛伊正不愧有高矮哥儿俩之名,一个是像布鲁吉尔①画中爽郎享乐的农民,身体各部分都是滚圆肥胖的大汉子特里,另一个是禽鸟般瘦削绒细神经质小个儿洛伊这样的一搭一挡。和我在电话上交谈有女农民似的声调的是特里,而在他身后像鸟语般尖声嘲弄笑语的不用说便是洛伊了。洛伊装着贵族的威势,如将军般装模作样和我塞暄,垂询了一些巴尔干半岛的气候情况,而后以女噪子说起他作为美国士兵参加反法西斯战斗的体验。可对我而言,真难想象这个如玻璃工艺品小鸟那样的瘦小个子居然有战斗的过去,特别是和重型坦克样身材的德国士兵进行战斗。当洛伊像拿破仑那样,用带着指环其瘦如柴的左手,按在胸前,说起某次作战经历时,那特里犹如像胶偶人,抖动着一身浮肉,在厨房和居室间来回走动,给我送玻璃餐具。他那又肥又圆的大臀部,特别显示出橡胶玩偶特有的动作。那是和中年男子属性截然不同的弹跳。大汉子特里,和他忧郁的神情,都给人以几分超现实主义的印象。
①Pieter Brueghel(1528?~1569)画家,善写农民生活;北欧文艺复兴作家。 一见我对巴尔干半岛没很好介绍,洛伊便作为一向掌握室内这伙人的领导人身份,以充满自信的口吻,交换了话题。
“伦敦这地方,可中你的意?”
我刚因为在伦敦的月光下,看到甲壳虫那样难看而戒备森严的建筑物,引起一阵恶心,但我是否该就套间内部像活兽内脏般又暖又软这个新发现,说上几句?可我却想对这个三人王庭的周围情况,恭维几句:
“那个伯克利广场是安妮特·奥蒂歌中提到的伯克利广场吗?”我说。可接着是一阵沉沉默和紧张。洛伊和特里和M·M,都以即将开口的马似的眼神,盯着我看。
“是在伯克利广场有夜莺歌唱的那个伯克利广场吗?”我对他们的突然沉默,感到尴尬,心里像要哭泣似地重复了一句。
突然间,恰如笑蕈①的花粉,乘旋风袭击了洛伊和特里似地引起好一阵骚动。就这样,他们大声喊大声笑,笑得流出了眼泪。说什么?说什么?说什么在伯克利广场有夜莺歌唱?那个伯克利广场是这个伯克利广场吗?竟有这么个滑稽的男子?想到这一类的事?在伯克利广场有夜莺歌唱?
①一种有毒蘑茹,食后如醉酒,使人狂笑。 要不是鹰子招呼我坐上长椅,受到那样羞辱,忿激和疯狂奚落的我,看首般拼性命狂奔到满月下的三人王庭路面上去的。好了,寒暄到此结束,鹰子提议,外国人和外国人一起去玩儿好啦,这才把我解救出窘境。
谢天谢地,这一来洛伊和特里不再理会我的存在,把我抛在了脑后。而后,他俩为M·M的体操,有时加加油,有时在一旁躺着模仿着做。犀吉在这场大骚动期间,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