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生活的冒险 作者:大江健三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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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生活的冒险 作者:大江健三郎-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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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外,新小说出版了,给我寄了来。当然,也别忘了为我们写戏啊!”


  “啊,设法搞一下试试看吧”我模仿阿晓的话语回答了他。


  如上所述,我和犀吉都心平气和地作别了,可其实,犀吉在发出这天跟雉子彦上楼去银座的寿司①店和养面店转了一圈,又加上出发时过分紧张,在机场候车室呕吐起来,像生病似的小孩似地一下子脸色变得苍白,而我自己,则由于①用鱼、菜、醋、盐等做成的饭卷。


  感到从明天起必须过离开犀吉的日常空虚的生活,也不免有几分烦恼,从而脸色也是苍白的。只是惯于旅行而且已属中年的妇女鹰子,由于自信在欧洲确实能独占犀吉的原故吧,像妄自尊大、豪华奢靡的旧中国将军那样,面带微笑,对阿晓和犀吉,像母亲般事事照拂似的,最后一个缓步进入窄小阴暗的拱廊。她那由皮大衣裹着的脊背,把犀吉和阿晓两个,从我的视线中遮没。阿晓的母亲也会把鹰子看作是夺去自己儿子的恶魔的吧。而且,鹰子把好容易恢复了桔黄色条纹,有狗大小的老猫,牙医师塞进定做的、大容积的笼子里,像皮箱似的沉甸甸提在手里。猫已经了解到,自己的命运经常带有戏剧性剧变的性质,事到如今,并没大叫大闹,可仍然可怜地、温和地发出呜呜的叫声。在海关时,阿晓母亲,除阿晓之外,对一行人中的犀吉也好,鹰子也好,全都视若无睹,可独独对那只猫笼,无意间投去不安的目光。她莫不是在自己的儿子和那被囚禁的猫之间发现一种类似的秘密了吗?总之,牙医师定然是在二十世纪所有的猫类中,最广泛地扩展了生活圈子的猫了。我和阿晓母亲从海关来到大厅,送客的人们要为明天的元旦作准备了吧,已都早早离去,宽敞的大厅里,稀稀拉拉,没多少人影。我问阿晓的母亲,要不要看喷气飞机的起飞,刹那间她像是感到了一阵恐怖,坚决地拒绝了。她似乎认为去一看,就害怕喷气飞机的引擎会有什么不祥的力量在起作用似的。总之,我和阿晓的母亲就坐在大厅的沙发休息。阿晓的母亲分给我一小块年糕,另外从大厅一角饮水处拿来个纸杯为我斟上酒。接着,她也为自己准备了一块年糕和斟上酒的纸杯。她用中国地方①的方言讲了什么新年将临和儿子远行的祝贺话。我们干了纸杯里的酒,咯吱咯吱啃年糕。一旦喝开了,才知阿晓母亲酒量相当大。等到四合瓶酒喝空之时,我们身子四周响起一阵像海啸似的喷气飞机发动时的噪声。阿晓母亲无力地耷拉下脑袋,泪水滴在膝上。那天深夜,尽管喝得酩酊大醉,可我仍然把寡言少语阿晓母亲送上去广岛的火车。结果,我和阿晓母亲只不过交换了寥寥数语,但无论是阿晓母亲,是我本人,彼此都理解刚才送别的是对自己关系重大的人物。接着,我去通宵营业的酒店,喝了一夜的酒。一到我喝得酩酊大醉时,就频频后悔不该让那带有格里安克族巫婆腔的阿晓母亲过早地坐上了火车。过会儿,破晓时,已是一九××年了。这一年是我很好摆脱了忧郁症,早早举行了婚礼,并必须正式出版小说的一年,而这些全都是孤立无援的。我必须承认,自己一醉,就养成一了种新的伤感的酒癖。我已到了这样的年龄了。元旦的东京的黎明像旧约中的荒野,既无人影,也无兽迹。带着醉意和疲劳,跄跄踉踉穿行在放下了百叶窗,又从内侧牢牢加锁的建筑之间,感到当今世界由于最恶毒的鼠疫之类,现正濒临毁灭的危机,只有自己才是这荒废的大都市中唯一的幸存者。同时,我又想起跟犀吉两人在大楼中巡夜的那个黎明,俯视着仍极荒凉的市街时,犀吉曾就世界末日的遐想,死的恐怖,以及青春的希望,说个没完没了。我的耳边,由于酒酣耳热,只听得一阵阵持续地从远方传来海啸般的声响,同时,又如同听到了犀吉在朗诵马雅可夫斯基的诗句:


    我的思想中,一根白发也没有


    也没有老年人般的温和!


    用呼声粉碎世界,


    我奋勇前进,美男子,


    二十二岁。


   ①指日本的冈山、广岛、山口、岛根、鸟取五县。  犀吉在陌生的人们的国度里,像婴儿似地掌握了极其贫乏的词语云》那样地生存吗?他发现了那待候已久的《他自身的时候》,就能开始惊人的、真正的冒险了吗?正为我祝愿犀吉在欧洲不致被他的最凶恶的敌人,即那个死的恐怖所袭击那样,我也希望伦敦啦、罗马啦、或者巴黎的黎明,不致像包围我的东京黎明那样地荒凉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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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四 部






  抵达欧洲的斋木犀吉从没给我来过信。仅有×××鹰子寄来了一张美术明信片,得知他在伦敦的移民学校学英语,每个月渡海去巴黎,逗留一周,到处观剧。可由选用克拉那赫①的美术明信片这点上,估计有犀吉的个人爱好在起作用,犀吉深知我极欣赏这位十六世纪高弗朗肯②地方的画家。我也曾和他说起自己准备以这个极阴柔之美的色情绘画家和带有血腥味的宗教改革家路德③的友谊交往为题材写本小说。只是他没在这张美术明信片上把自身得意的伦理格言缀上一两句,却是憾事。


   ①德国画有(1472—1553)。


  ②Franken中世纪德国地名。


  ③MartinLuther(1483—1546)德国。  当然不是遵从他出发前对我的劝告,这年隆冬,我和订婚多年的未婚妻结了婚,我和妻了去四国作蜜月旅行,途中决定,由四国乘联运船渡濑户海去宇品港,看望阿晓的母亲。我不很详悉他母亲的住处,只知他平日天晴时在那个港口城市的一隅当失业期间的临时工。我和妻进入一间形如兵舰的市政厅建筑,打听到这天临时工的干活现场,坐了出租车,兜了好几个工地。阿晓的母亲在平安朝独裁者挖岛建成的小海峡上,架设十世纪风格的桥梁施工现场。在那里,螺旋形混凝土桥塔刚建起一半,阿晓的母亲一身的混凝土粉末,脏得像白熊,在那儿忙着运走不需用的壳子板。在我瞅见她的当时,她已注意到了我。阿晓的母亲,在她自己的工地上,一反她在东京时谨小慎微寡言少语的常态,豁达开朗,讨人喜欢。她虽仍像个高卢女巫,可如今已可说是个猎获到山驯鹿后兴高采烈高谈阔论的高卢人了。她让我看她那又粗又硬的手指头,夸口说自己只要不生原子病,到多会儿也能干活。只是对市里为解决财政赤字,说要减少失救金的传闻有些儿担心。可她大腿上已长起一串葡萄状血斑,她但愿这是哪天碰上混凝土破片之类留下的外伤。接着她再三打听阿晓的消息,可我也真答不出什么可靠情况。尽管如此,我仍就鹰子、犀吉、阿晓三个人的关系,尽我所想,作出最为乐观的说明,这一来,她像爷儿们似地彻底放下了一条心。阿晓大约在孩提时,有过最为恐怖的原子弹的体验。但据阿晓的母亲说,凡能活下来的便是命运强韧的孩子哩。我但愿不论是阿晓,或是这母亲,都能成为命运的强者。话虽如此,在这二十世纪后半期,地球上所谓命运的强者,究不知指的是甚等样人?


  我带着妻一回到东京寓所,便重新开始创作小说。到夏末,我已付印了几篇短篇小说,还出版一部长篇小说。所有小说,毫无例外,全都遭到恶毒评论的抨击。这就加剧了我的多疑症,可对我而言,更其难堪的是居然有人指摘到我婚后的小说创作生活和目前自身真正需要的真实生活两者的差距愈来愈严重这一点。这已成为我头脑中长满肉刺的海胆了。我的多疑症达到前所未有的糟糕程度。每早晨醒来时,向对面床上一看,相互间发现对方情况,妻子便会说,睡梦中我曾发出小鸡似的尖锐的惊叫声。尽管我常用奥登《任是铁石心肠汉,夜半也有伤心时》这句诗作为辩解,久而久之,无论对妻子,对我,连这也逐渐起不到宽慰作用了,妻子把娘家带来的一只大狗拉到身边,以便警戒我梦中出现的怪物,好让我安睡。到后来,有时晚间睡眠中大声哭闹,竟达两个小时。某天清晨,我打定主意。而妻子出于理解她那可怜的丈夫若照此度过日常生活,心理上要承受多大的负担,这点无须明说。从而在秋初,我来到巴尔干半岛某社会主义国家的公使馆和原反侵略战士一等书记官长谈了五小时取得了去该国旅行的单程机票和居留费。而后,我又约定M新闻社发行的画报周报提供相片和新闻稿,稿费充作留在东京的妻子的生活费。在此之前,我从没摸过照相机一类东西,可自从由编辑部领来了小型相机,就照着那使用说明,摆弄起来,我的长篇小说版税还要过一个月才能领到。我不想再等了,便托着妻子到时直寄巴黎M新闻社分社,自己先筹措二百元美金,作为个人费用,出发去巴尔干半岛。这正好是和我在睡梦中像老病鬼般哭泣不止之夜相隔五周后的早晨,羽田机场被大海和运河升起的雾气笼罩着,我坐的喷气机开进跑道后,又等了数十分钟时间,我打着哆嗦等待出发,这次哆嗦看来不像由于受寒所致。飞机越菲律宾,经老挝、泰国、缅甸,过印度、巴基斯坦,去伊朗,再从沙特阿拉伯飞向地中海,而我则是在新婚后重新工作以来彻底平衡完全黑暗的环境之中,睡了可说是睡眠之中真正睡眠的一觉。自忖我从大学毕业之后,自己忙忙碌碌所做的一切,原不过完全是尝试和错误(trial and error),惟有这次旅行才是唯一正确的答卷。我忘掉了小说,忘掉了妻,忘掉了多疑症。旅行是我的一切,是值得向往的自我。


  在巴尔干半岛那个社会主义国家里,我度过两周时间,向日本的新闻社发送过不少通讯稿和相片。这个面积小然而土地肥活的国度,曾是纳粹德国的粮食,解放之后,才率先垒砖,砌起第一座小型高炉,目前该国的斯拉夫人都热衷于工业化,但在国内的角角落落,依然洋溢着农民气息。在这次旅行期间,我意识到自身在气质上对农民风格的社会主义国家十分投缘。自然还了解到即使是人口熙熙攘攘的某国,也替代不了这个人口数不如东京的社会主义阵营里最小的农业国。我爱好这个国家和这个国家的人民,爱好这儿独特的带酸味的奶汤,(本地人称之为特儿多拉,但如按我的发音,由该国人听来,就像是个魔鬼之名,会叫好心的侍者们大吃一惊的。)爱好那儿的葡萄酒。坐上捷克的司库台,只须二十四小时,便可以从这国的一头开到另一头,这就是说,我可以从伏尔加河畔到里海边,在全国纵横旅行,写成热情的通讯,向外发稿。在这个国家,仍有濒临死亡但还在挣扎的“魔影”(dracula)到处徘徊,这点足以说明这几年来该国的历史奥秘,可我并不想就这么严肃冷峻的课题写什么通讯,只想和该国人民结成宽厚大度的朋友关系。我想为他们起到友善的宣传家作用。结果,在三周的逗留之后,当我由长满荨麻的首都机场出发时,我体验到像背离东北山村出外闯荡的贫农儿子的伤感情绪。而当我的飞机途经希腊飞向巴黎时,我的头脑已经热衷于和斋木犀吉重逢的喜悦之情了。在雅典,我按×××鹰子美术明信片上巴黎,伦敦两处地址分别拍发了电报。若他们仍在巴黎,按理会到机场来接,而如果他们已返回伦敦,则可在爱(尔兰)法办事处留下话和我联系。


  可在隆冬和奥利机场,犀吉他们却没露面,航空公司的所有窗口,也没见着他们的留言。我只得独自设法为自己找个旅馆。在机场大楼我托了个法国姑娘给介绍了一家最廉价的旅馆。结果,在圣日耳曼广场后面称为弗朗西斯路的小巷边的旅馆里安顿下来。这里通向我房间的暖气管全然没法使用,而这层楼面所有住客公用的厕所,由于有暖气管的主管道,像小河马栖身的丛林湿地那样闷热——就是这么个旅馆。随后我给伦敦、巴黎两处地址发了信,通知他们我已到达。我起先认为犀吉他们可能去意大利或瑞士旅行了。我的电报也许空留在他们旅馆帐房间或套间的女侍者手中了吧。事实上,犀吉并没出外旅行。他们在伦敦的套间里确实收到了我的电报,只是没工夫去接我罢了。当时他们正深深陷入于极度混乱的漩涡之中,以致在航空公司的办事处送个留言也不可能。不计后果的我,恰在此时,乘上喷气机,投入这个最糟糕的黄鼠狼套子之中。事情的真相,直到我抵达巴黎的第四天清晨接到犀吉由伦敦发出的明信片方始了解。犀吉潦草地用极尖的2H铅笔,像镌在铜版上的锐角文字那样刻上明信片。(单由字体看,我已了解到犀吉的情况大好而不妙了。)信上说:“鹰怀孕,无法坐飞机。可疯女人又不准我和阿晓同去巴黎。而阿晓则说不愿独留伦敦。故我们没能去接你。望你立刻来伦敦。坐半夜末班机有折扣。抵达时拨如下号码电话给我。犀”


  犀的文字一离开我的双眼,我耳边便似乎响起犀吉凄厉的叫声。我不可能相信犀吉以上的辩解,他是个失了信也决不辩解的男子汉。尽管如此,可鹰子怀了孕,斋木犀吉要当爸爸了,这事儿究不知从何说起!犀吉准在手足无措了。我决定立刻去伦敦,在巴黎的四天,我除了去新闻社分社领得妻子的汇款外,其余时间一直枯坐在圣日耳曼教堂附近的咖啡馆。那个小小社会主义国家和我的友谊,每天每天在发生反作用,使得我懒于活动,犹如一个有着酸涩柠檬样脑子的糖尿病老人一般。我如此这般坐等犀吉的音耗,此外别无动作。我此次来到巴黎,其目的恰如全都集中于犀吉一身,没有犀吉的巴黎,当然引不起我的兴趣。从而一接到犀吉的明信片,我便迫不及待如虚火上升般渡过多佛海峡,到那似乎谁都是块未开垦荒地似的英格兰岛。2


  我在伦敦郊外希思罗机场降落,用古怪的英语在海关勉强作了对答,这时时间已晚(格林威治天文台标准时间刚过晚上十二点),便按犀吉写来的号码拨通了电话。先来接电话的是带着粗嗓音男声,但却仿佛女子般有些腼腆,说一口纯正英语的英国人。我慌乱地反复说出犀吉之名,我甚至疑心拨错了电话号。在电话一边,听得到有年轻姑娘般不耐烦的笑声,还有像是老年学生那样古怪的淫猥的耳语声。来听电话的还有一个男子,我就和这说话像鸟语叽叽喳喳又尖又细的男子对谈。接电话的男子一面说着体己话,一面像是把听筒紧按在喉边,致使我多次听到他们透大气似的体内音。万般无奈,正想放下听筒,忽而听到简直像是昨天刚分手似的犀吉的语声:“喂,现在刚到吗?洛伊和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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