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生活的冒险 作者:大江健三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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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生活的冒险 作者:大江健三郎-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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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家庭的家风,又产生出一种敬畏心情……于是,卑弥子和我决定等候,雉子彦那边打来的电话。卑弥子用我的新毛巾,擦去头上溶化的雪水,找遍厨房间,发现了咖啡壶,为我和她两个煮开了咖啡。因我和她都不认为犀吉追踪恐吓者是件毫不费力就能结束的事,所以没为他预先准备咖啡,在书房里,我们两人,隔着咖啡杯,互相加上砂糖和炼乳。这时,说来可笑,我会具有这种古怪的倒错心情:认为卑弥子和自己是两姐妹,是两个女人在静静地等候一家之主从危险的狩猎处返回来。于是,我犯了大姐姐好管闲事的毛病,不由得询问她这样的事。而卑弥子也同样尴尬,呈现出面红耳赤的丑态,心情不快,缄口不语。(你想啊,我和卑弥子是第一次两个人单独地相对而坐。而且,相互间对对方不了解的事儿太多太多,更感到不好意思。)


  “跟犀吉一起生活所得的收入,就靠那夜警工作到手的钱吗?还是犀吉另有其他工作?”


  “有时,画画营养剂广告,做做电车中挂广告的工作,另外还有书的装帧。”卑弥子说。


  “不过,那是不正规的。犀吉君倒不是单为了收入才去干夜警工作的唷。是为了思考问题。”


  “不好办哪,你们不也仍然困难吗?”我好像斋木犀吉多管闲事的大婶那样说。


  “我们在结婚前不久,景况很好的呐。那时我们是有钱人。就因为犀吉去世的父亲出版了一本书的缘故。那时算到了顶了。用了那笔钱,每天上饭馆,到结婚为止。”卑弥子悠悠然愉快地回忆。


  “犀吉去世的父亲的书?我吓了一跳,这么问。我对犀吉的家属,只知道有个当过看守,脾气古怪的爷爷。


  “犀吉的父亲写过书?”


  “是剧作家呐。孩提时,我演过他写的儿童剧中的云这一角色。它是极度叛逆的云啊!长着胡须,他叫斋木狮子吉。这个剧作家,你知道不?”


  “哦,知道知道。确实,好像写过叛逆云什么的,它也有胡子!”我高兴地叫喊起来,我曾经看过斋木狮子吉的五幕剧,淌过泪水。那个戏里虽没有云出场,但有个逆性格的,长着胡须的英雄人物特别活跃。


  “犀吉君以去世的父亲引为自豪,时时自愧勿如,得了忧郁症呐。”


  “犀吉吗?不会吧!”


  “我们是夫妻,旁人不明白的事我们相互间也明白呵,”卑弥子从容不迫地说。


  “总之,犀吉从没向我提起父亲斋木狮子吉哩。”


  “那不就是被父亲亡灵压垮了的犀吉君精神生活方面的一个明证吗?犀吉君因患脸红恐怖症,有着像结巴的小学生那样的弱点哩。结婚前冲昏头脑的我,把犀吉君看成半神半马的超人,可一结婚,自己的脑袋里,观察力这种东西犹如水苔,不知不觉地生长起来了。”“那么,你对斋木犀吉已不抱什么幻想了吗?”我说。


  “你这不是过分干预夫妻之间的事儿了吗?再把话题退回到我们的生活费用上,怎么样?”卑弥子一瞬间吓人似地用严峻的目光注视着我说,令我狼狈。


  “总之,能挣到生活费用吗?”我红着脸,像个中了卑弥子圈套的天真的乡下人。


  “你难道舍不得购置汽车啦?在装上购买大力车款子的信封边,讲什么生活费用。你兴许还是适合在这间屋,围着书架,对着书桌过生活吧。你兴许不是善于在日常生活中发现冒险的那种人吧。你现在不是死乞百赖跟在犀吉的屁股后头了吗?”


  这时若不是响起了电话铃,我怕要受到更严重的侮辱了吧。我开始稍稍对小巧身材赤色猿猴似的面红的卑弥子,感到了憎恶。这时,铃声一响,我急忙站起身拿过话筒。是雉子彦的电话。他说,商谈妥当,现在只须把五十万日元元的信封送到,就可成交。还说对方另外奉送一套滑雪用具。雉子彦热心地如此通知,并指定了交款地点。


  “那是卑弥子熟悉的地方呵,大家一起来,出发去兜风。为了在下雪天保险些,可缠上根链条,据说今天这场雪是二十年未遇的大雪哩。”雉子彦叫喊起来。


  “犀吉出门去了。所以我要等着犀吉来联系的。让卑弥子一个人去吧。”我对着话筒一叫喊,只听得从书房那边传来卑弥子的大声叫嚷,好哇!


  “好吧,那就让我们先独自享受一下驾驶的乐趣吧!汽车这玩意儿,大抵也跟家畜一样,来到新的饲养人那里,对首先遇到的人,是最亲近不过的呵。在你持有大力车的期间,要一直后悔到底呢?”雉子彦向我说了这些不可理解的话,挂断了电话,一面高声大笑。


  我回到书房,只见卑弥子在书架前唱着(必基卡)(俄语:暖炉),现出精明的脸色站立着在找书。下雪之夜,愉快的暖炉,暖炉,燃烧吧,跟你说,从前,从前哦,燃烧吧,暖炉。卑弥子这样唱着。在她的属性之中,最有魅力的,是那浑厚的嗓音。窗外的雪不断地在下,已是一派冬日傍晚的景色了,稍有积雪覆盖的杜鹃花丛和喜马拉雅杉、桂花等在黑暗的窗外,自身的白色光分外显眼。在我的书房里,汽油炉烧得正旺,卑弥子选择的歌子也合时宜。不过,若说要再加和卑弥子过分地交谈,我可不能奉陪了。


  “你不是有很多书吗?全都读过啦?还是读了六成?犀吉迷上了一本书,就长时间舍不得离开哩。啊,这一本《享利·米勒》,想借一下呐。”卑弥子说完,没等我回话,就从书架上抽将出来,把这硬封面的书硬塞进她那个放满化妆品的大手提包里去。我心里哇地大叫一声,闭上了眼睛。究竟对于年轻姑娘要唤起她们对书籍的尊敬之感,这种尝试是否有成功的可能?特别是在那姑娘已经结了婚,对人生毫没顾忌的场合。


  “我和犀吉在这里等着啦,你去一下吧?我趁卑弥子对我珍藏的其他书籍还没引起注意之际,催促着他说。


  “噢,好吧!”卑弥子说,接着,她立刻转身对着我,急于要把刚才考虑的事儿讲出来似地说:


  “对我来说跟为冥想而干这夜警工作的犀吉结婚,是值得的骄傲的事儿啊,我即便要饿死,也打算和犀吉继续这结婚的生活哩。倘若你对我们的结婚生活,家PTA(学校中的父兄会)的主妇那样感到担心,那才是无聊的瞎操心呐,我认为我们的婚姻要是遭到破坏,那点燃炸弹引线的人,一定是犀吉无疑呐,因为犀吉真的是最爱过奢侈豪华生活的人,啊!倘若我得知我有位亿万富翁的伯父,现在正因癌症濒临死亡,则犀吉和我也都会突然得救啦,我也好,犀吉也好,常常做那样的美梦呵!”


  说着,卑弥子把内装汽车贷款的信款漫不经心地放入大衣口袋,下楼去了。我从卧室床下找出仅残存四分之一威士忌的酒瓶,心情忧郁地开始喝起酒来,我为我自身,为斋木犀吉、卑弥子夫妻,期待着出现个患癌症临终亿万富翁的伯父。当我突然想到了这样的一位伯父(且不论那是犀吉的伯父,卑弥子的伯父,或我自身的伯父)时,我会感到特别高兴的吧。现在想来,我在那个雪天傍晚,对犀吉和卑弥子的离婚确实早有预感。只是没料想犀吉会以那种最恶劣的做法干出那样的事。


  我喝着威士忌,环视着四周。这是我跟犀吉一起游荡几天来第一次一人独处的片刻。大约是因为感到有些不放心,总像是哪儿有什么东西失落似的缘故吧!我远望着自己的书架。正如卑弥子所说,那儿有相当多的书。但是,自从我患了忧郁症,一本书也没读过。而且,我的写字台积满了尘埃,自来水笔照旧丢落在椅垫上。我心里想,究竟何时我才能回到勤快的书斋生活之中,摆脱这没完没了、持续多时的忧郁症日子,在这回事件起始时,我对我祖父说过的话“小说家的职业,是我们血统中远行者的血呢?还是株守家园眺望窗外的血呢?是哪种血的职业,过去像是不明白似的。这回该能明白了吗!”还不明白它的真意。但在再次开始读书,写文章时,就必须把这点搞明白,我按照斋木犀吉的指导,应该过一种非书斋的生活,这时像已开始期待那根本性的转变似的。总之,直到那家伙第三回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为止。我要永远跟他在一起。我重新下了决心。


  我喝先了四分之一的残酒,又把车站前食品店打电话叫来的国产威士忌喝了四分之一。这时,斋木犀吉回来了。他累极了,脸色阴沉黝黑,立在书房门口,一声不响,瞥了我一眼,随即折回厨房间,为自己拿来高脚杯。他先默默地喝了一杯,而后,突然之间,唠叨起来。他已经筋疲力尽了,唯其如此,更显得结巴,尖声快嘴的饶舌话越来越噜嗦。


  “那家伙果然是个冒牌货,是家住目黑水泥墙屋子里的少爷。我心里实在讨厌得要呕吐哩。那男子要真是哪个秘密会社的成员,我想我反倒不会如此的讨厌他吧。最可恶的是搞不清那家伙对自身的卑劣行径究竟有几分感受。我和那家伙乘上同一辆电车,那家伙马上察觉我在盯他的梢。接着是长时间的追逐战,那家伙总在以秘密会社成员的架势,想恐吓我,或换乘电车,我坐地铁、或穿行在闹市,拼着命要把我甩掉。但是,我一个劲儿地盯着他,在雪地里走了好几个小时呐。过后,那家伙坐上了去山谷的都电,进入简易旅馆街。那儿,一般认为确实像从大阪上东京的秘密会社成员的隐匿处吧。尽管如此,我也紧跟不放。那家伙进入一家简易旅馆。我跟着进去。那家伙借来毯子和被褥,正在铺设在自己的铺位上,我也借来毯子和被褥,搬在他旁边。那是最后的一击啦!那家伙突然像孩子似地呜咽起来,就那样,迅速从旅馆跑了出去,抓住一辆出租车。我也坐出租车从后追踪。那家伙马上回到目黑的水泥围墙中的家里去了。我想把那家伙教训一下,告诉他干的是多么卑鄙的事。可结果,我想要是他不是个多少有点自重心理的人,教育他不也是白搭吗?”“但是,你为何那样耐心地对那家伙穷追不舍?”我不知被从何处涌来的深切的安堵心情所驱使,无意识地问。


  犀吉猛然用刺入的目光凝视着我,用严肃的声音,这样说:


  “那家伙倘若真是秘密帮派的人,准备谋害你,你不感到担心吗?我为此放心不下呐!”


  我心头发热,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我拿起那国产威士忌总感到不很体面的酒瓶,往犀吉的大酒杯斟酒。要是养老的瀑布传说在二十世纪复苏的话,那么,我对犀吉感激之情,会把国产威士忌变成琼尼、华加黑标牌了吧。我的手腕一颤,把威士忌洒在犀吉的手指上,犀吉像认真生了气,嘀嘀咕咕发牢骚。


  不久,我们的大力车手力男命开来了。在微雪照亮的光线下,漆黑的大力车是大有典雅古风,造型美观的车子。是用波型挡泥板装饰的后半节,让人看成挡泥板的影子似的具有温和情调的车。不过,我们的大力车陈旧得令人怀疑难道是汽车发明者享利·福特,生前制造的那辆车。我们驾车在积雪的夜间住宅区兜风。引擎声强而有力,我们犹如由手力男命的肩膀扛着奔驰,听着那古代运动员心脏的搏动声响。犀吉、雉子彦、卑弥子,还有我,这些雪中的同车人,患上了心血来潮的热痛。不久,我们按照卑弥子的计划,把我们的大力车驶进郊外电波技术学校的大操场。穿上送来的滑雪鞋,紧握往手力男命牵引的绳缆头,想在雪上滑行。


  在大雪霏霏阴暗的操场上,我们的手力男命宛如古代的大力神勇猛优雅地在奔驰,穿着滑雪鞋的我们,好多次好多次滑倒。我们笑着,不一会,肥胖的我,刚一跌倒,就扭伤了脚跟。然而,尽管如此,我们大家也仍然开怀大笑。我们渴望着驾驶我们的手力男命,作一次去国内各处的全日本探险旅行,可直到我的脚伤痊愈,也仍然没能成行。当然,若说我个人,尽管脚跟上了石膏,像被小狗咬了一口似的,但我毫不畏惧,仍想出发。出发推迟了,而且,是无限期的推迟,原因是斋木犀吉这方面出了事。


  起先,金泰预定要跟国内级别的二位选手进行公开十回战,犀吉则是这次赛前练习的专管员。说来,我知道金泰有这次比赛,是那天大雪之夜闹酒后第三天百无聊赖的大白天的事。一天,我正用从床边衣柜铁环吊下的绳索牵引住伤腿,躺卧着凝视法国画家德伯线条繁杂的漫画,喝着麦酒。这时犀吉和卑弥子忽而开着大力车,来到我这没生趣的住所,告诉我拳赛的事。他们一来,我只当他们是特意来探望遭此不测的我的。却不想满不是那么回事,我这才明白了,犀吉他们也曾敷衍一通,哦,痛吗?不痒吗?说了些无关痛痒的话,然而,并不想很好听完我的回话。最后犀吉急着说。


  “金泰的比赛只有十天了。为让那家伙的训练搞得完满,在此期间,我想把巡夜工作停一停。说到拳击练习场上的老头儿,总认为金泰那样级别的新进拳击手。就像鸡子从泥土中自己啄食满足自己胃脏需要的种籽那样,困难呵。因此,想仰仗你资助些资金!就比方你现在没挫伤脚,能够和我们自由地到处乱转,还不是要从你的口袋里掏出钱来支付大家的花销?”


  “噢,是这样的吧。”我对那厚脸皮单刀直入的犀吉,无端地脸红着说。“厨房间电视机上搁着一只挂号信信封,里面有版税的现金支票在。你到银行去换成现金?只须留下我的一份生活费,其余的全归你们用。”


  谢谢,金泰一定能赢,若是你能下地行动,也来参加我们的训练好吗?我这就去银行啦。”犀吉话一完,满脸透着微笑,匆匆离开卧室,走了。


  没走的卑弥子叉开两腿,站在我的床边,仔细俯视着我,像是发现了什么要紧物件似的。


  “从冬天起一直喝啤酒,怎么?到了夏天……”说些没要紧的话,责问我。


  “这样,一直躺着,没什么适当的食物,肚子会饿的,所以喝喝啤酒啊。是上年夏天订的货,秋天才送到,留到现在哩。”


  “难为你没法出去买吃的,净喝些啤酒,真可怜。”


  “还有干酪,鱿鱼好吃呐。”


  “实在可怜!”突然间,卑弥子满腔的同情心。“我跟你多定些食物来,且等犀吉把钱取回再说。在没送到前凑合着为你做点儿什么;可家里全没什么存货了吧?”


  “冰箱里,鸡蛋什么的还有吧!”


  卑弥子来到厨房,把那边各式各样的抽屉一个个打开,把碗橱摇得嘎嗒嘎嗒山响,掏空了冰箱,犹如为准备百人宴的厨师长那样,闹得人仰马翻。我用绳子吊住脚,在床上暖洋洋的毯子中,置身于微暖的粉末那样的空气之中,感到这像是百货店广告(祝您家庭幸福)那样的气氛……


  不一会,卑弥子端来用溶化固体汤料做成的肉汁中浮起三只鸡蛋的汤。接着,又折回厨房,端来一盘涂满白脱没煮烂的通心面条。由于撒在上面的粉干酪家中所存不多,几乎要臭骂那灶王爷。我费尽心机,尽量保持自己腾空伸出的一条腿和躯体之间的平衡,好不容易抬起上身,吃了一顿三天没吃过的像样饭食。卑弥子热心地在旁看着我,有时把通心面卷在叉子上,有时则用大号汤匙捞着蛋黄吃,在我这顿饭将近结束时,她忽儿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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