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方面给贝贝进行了全面消毒,预处理一段时间后,才可以进行实质性的手术。
贝贝住进了严格消毒的层流病房,层流病房的费用非常昂贵,她将在里面先接受一个星期左右的化疗,然后接受手术最核心的部分——骨髓移植手术。一般进行骨髓移植手术的病人,将在层流病房里呆上五十天左右,根据病人个体情况差异,时间长短有所不同。
男人让茂生给他的孩子买营养品,说抽骨髓跟要命差不多,谁知道会不会留下后遗症。婆姨提出给他们孩子买几身衣服,茂生都答应了。
事到如今,不答应又能怎样?
这期间,茂生在外面给他们登记了一间房子,一家人每天吃饭都要茂生给他们买。手术还未进行,男人又提出让茂生带他们在北京玩一玩,一辈子都没有机会来,好不容易来了,非常想去故宫和长城看看。
茂生断然拒绝了。
茂生说孩子都成这样了,你们乍还有心情去转悠?——要去你们自己去,我没时间陪!
蒋路找朋友用自己的房产证作抵押给茂生贷了一笔款,手术如期进行。
贝贝被推进去了,秀兰在孩子的脸上亲了一下,轻轻的说:“别怕,宝贝,一会就好了,爸爸妈妈都在外面等你哩!”孩子微笑着点点头,很懂事的样子。秀兰的眼睛又湿润了。
一个小时过去了,秀兰感觉心都快要跳出来了,茂生焦急地在那里来回走动,不时地到手术室的外面张望;两个小时过去了,孩子还没有出来,秀兰的额头上全是汗,无力地靠在茂生的怀里,感觉一阵阵眩晕。茂生说不会有事的,可能马上就会出来了,不要着急,让医生慢慢来。嘴里这样说,自己的胸口也闷得难受,恨不能即刻就冲了进去看看进展的情况。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终于看见有人出来了。茂生忙上前打问,医生说手术进展很顺利,孩子一会就可以出来了。
随着手术室门的沉重声音,贝贝出来了。孱弱的身体深陷在床里,床上空荡荡的,感觉象没人似的。秀兰喊了一声“——贝贝!”便冲了上去,被医生拦住了。
手术后的贝贝身上插满了管子,样子很虚弱。她紧紧地闭着双眼,平静得像是睡着了一样。秀兰坐在床前,眼泪成串地滴了下来。——可怜的孩子,才两岁多呀,却要经受这样的磨难。如果老天可以置换,她真希望自己能够代替孩子。茂生说你不要哭了,孩子不是好好的嘛!秀兰说我是高兴得哭哩!贝贝的血液被换掉了,浴火重生,感谢老天爷,我们的孩子有救了!
手术后秀兰继续呆在医院观察,茂生先回去了。
一个多月后,秀兰带着孩子也回来了。
七十一(2)撕心裂肺 文 / 高鸿
谁能想到,回来后不到一个月,孩子又开始发烧,症状跟以前一样!
他们匆匆地赶到医院。医院检查结果:病情复发。
秀兰腿一软,坐在了地上。
白血病一旦复发,白血病细胞就会呈现出高度的耐药性,想用一般的化疗手段让患者再次缓解就很难了。如果不能缓解,患者就面临着死亡。如果还能再次缓解,就能再次进行移植!但是能再次缓解的患者不到10%。所以骨髓移植的总体成功率只有40%左右。
医生说你们的移植手术失败了。这种情况很正常。
病情复发后靠药物已经不能控制,孩子整天处于昏迷状态。茂生准备再去北京,医生建议他们不要去了。
三天后,孩子在急救室停止了呼吸。
秀兰哭得死去活来,几个人都拉不起来。
孩子被送进了太平间,秀兰不让,哭喊着要把孩子夺过来。柳城明婆姨紧紧地抱着她,弄得浑身是汗。秀兰狂喊了一声贝贝的名字,软绵绵地倒在地上,什么也不知道了。
柳城明婆姨吓得也哭了起来,大声地喊着茂生。
黑暗中,秀兰感觉自己轻轻地飘了起来,向一个无边的空间坠了下去。空中漂浮着许多东西,有粉末,也有树叶和花瓣。她看见了贝贝的米老鼠,奋力地往前移动,无奈身子怎么也不听话,米老鼠离她越来越远,越来越远。黑暗渐渐褪去,她眼前为之一亮,好像回到了小时候经常去的地方,那里鲜花盛开,芳草萋萋,母亲挑着担子正在给瓜秧浇水,父亲扶着耕犁,鞭子在空中甩出清脆的声音:“——叭!”老牛随即发出一声长长的哞叫……小河边,一些儿时的伙伴正在追逐着蝴蝶,草地上传来银铃般的笑声……忽然,她听见一声熟悉的声音,看见贝贝拿着一只花向她跑了过来,嘴里喊着“妈妈”……秀兰忙应了一声,伸开膀子想把她揽在怀里,眼前却一阵发黑,一声凄厉的呐喊让她不寒而栗,定睛看时,原来孩子正在被一只恶狼撕咬,发出撕心裂肺的声音……秀兰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腿上软绵绵的,怎么用力也无法走动,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孩子被狼叼走……这一幕她小时候在沟里曾看见过,那时野狼很多,一群孩子在沟里拾猪草,隔壁的小胖被狼叼走了,她的母亲象祥林嫂一样疯了好长时间……
秀兰拼尽全力想去追赶野狼,无奈腿不听话,她气得大声喊叫,却喊不出声音!茂生也不知哪去了,眼前突然变成橙色一片:脚下的土是红色的,干涸得象一千年没有见雨;身边有一颗枯死的树根,呲牙咧嘴像个怪兽,根须象章鱼的爪子向四周蔓延,上面挂满了骷髅,骷髅上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森森地透着一股阴气……秀兰吸了一口凉气,看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地狱了,她突然觉得无所畏惧,坦然面对,因为这里有她的亲人:母亲、孩子。只是再也不能见到茂生了。想起茂生她突然觉得很心酸,自己对不住他呀!她把他的亲骨肉打掉了!茂生如果知道,该是多么的伤心呀!原想着只要自己会生,等贝贝病好了,他们就生一个,结果两个孩子都没保住,自己连这个机会也没有了呀!秀兰于是决定去见阎王,她要找他论理,凭什么别人的婚姻一帆风顺,却要让她受这么多磨难?!是她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还是因为别的。最重要的是不能让茂生再苦下去了,他已经受了够多的苦了,该转机了!她要让阎王安排茂生再婚,生养一个白白胖胖的孩子,没灾没病,这样她才会心里安慰,含笑九泉……
一路上都是孤魂野鬼,风卷着沙粒硬硬地吹来,打得她脸颊生痛,睁不开眼。忽然感觉一股热浪袭来,前面有一锅滚沸的开水,一些人正在奋不顾身地往下跳,人在锅里发出凄惨的尖叫,一瞬间便成了森森白骨……秀兰闭上眼睛,不忍再看。她轻轻一跳,居然跃了过去,一转身,发现母亲紧紧地跟在后面。母亲笑眯眯地看着她。秀兰喊了一声:“妈妈!”便扑了上去,母亲轻轻一闪,秀兰扑了个空,回身看,母亲又在她的身后……母亲去世后她很少梦见,有一次半夜里看见母亲依门而立,一手扶着腰,轻轻地锤着那里。秀兰喊了一声,母亲就不见了……现在,她们算是一个世界上的人了,母亲为什么不跟她说话?!
秀兰正犹豫着,突然感觉脖子上一阵冰凉,用手一摸,软绵绵的一只胳膊,象软体动物似的搭在她肩上。秀兰说你是谁?那个声音说我是你的孩子呀!我好不容易投胎转世,却被你狠心地打掉了,这辈子只能做孤魂野鬼,没法子再转世了!秀兰说你不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怎么会是这个样子?——那声音沙哑干枯,象是一百岁的老人,但身躯却真的是未足月的婴儿,趴在她的肩膀上象羽毛一样轻盈……秀兰说孩子我对不起你,我不该那样做呀!但是我没有办发,没有办法呀,孩子!现在你姐姐也死了,我们又成一家人了,今后不再分开,好吗?
秀兰说这些话的时候自己也听不见,因为声音都被空气吸走了!她急得满头大汗,歇斯底里地呼喊着,但发不出任何声音……
七十一(3)鸡飞蛋打 文 / 高鸿
一股更大的沙尘卷了过来,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天地一片昏暗……
隐隐约约地,秀兰听到了茂生的声音:“——秀兰!秀兰!你快醒醒!”声音夹着哭腔,是那样的悲切。
“秀兰呀,你赶快醒醒呀!你要有个三长两短,茂生还怎么活呀!”是柳城明婆姨的声音。
秀兰的鼻子上插着银针,身上的冷汗把衣服都湿透了,象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茂生抱着她放声痛哭!
茂生没让秀兰到太平间去,自己在里面大哭了一场。
贝贝的样子很平静,感觉象睡着了,茂生相信她还能醒来,挥着两只小手喊他爸爸。
“……爸爸上班回来了,爸爸很辛苦,妈妈做了好多好多好吃的东西等你回来哩!爸爸吃饭吧!”
茂生应了一声,贝贝步履蹒跚地跑了过来,茂生展开双臂一下子把她就举过了头顶,然后放在自己的脖子上。
“亲一下。”他骄傲地说。
孩子亲了一下他的脸颊,涎水弄了一脸,茂生很高兴。
“还有这边。”他指着自己的另半边脸。
孩子又亲了一下。
“还有眼睛,还有鼻子……”一种幸福的感觉溢变全身,茂生的要求也越来越高。
“行啦行啦!赶快吃饭吧!父女俩一见面就疯,看把你能的!”秀兰笑嘻嘻地把孩子抱走了,塞给茂生一个馒头,要他吃饭。
“解箩箩,溜面面。
舅舅来,吃啥饭?
吃麦面,打鸡蛋,
鸡蛋黄,扔过墙。
——几颗麦?
——两颗麦!
倒在碾子上没人推;
公鸡推,母鸡簸,
鸡娃跟着拾麦颗。
猫做饭,狗拢火,
老鼠在炕上捏窝窝。
鸡上案,蹬打盆,
怪贝贝的女婿不是人……”
这是父女俩最爱玩的游戏:手拉着手,腿瞪着腿,随着歌谣前后移动。每当这时,孩子就会笑得喘不过气来。
“——爸爸,贝贝今天没有哭,也没惹妈妈生气,妈妈说贝贝是好孩子!”
“嗯,我们贝贝本来就是好孩子嘛!”茂生说。
“爸爸,贝贝会唱歌了,我给你唱吧: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问燕子为啥来?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冬天马上就会过去,燕子还会再来,可是可爱的小贝贝却永远不会再醒来了!
……
“爸爸不要回去了,贝贝很听话,贝贝不要洋娃娃了,你能在医院留下来陪我吗?”手术后,贝贝见到爸爸买的洋娃娃,高兴得手舞足蹈。茂生紧紧地抱住她,说爸爸先回去打扫房间,你跟妈妈随后就回来,然后我们永远不会再分开!
孩子咯咯咯地笑了,笑声很灿烂!
泪水止不住又流了下来,成串地滴在孩子冰冷的脸上。
笑声没有了,随着门外瑟瑟的寒风消失得无影无踪。
茂生把孩子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那手象石头一样冰凉,一股寒流直刺骨间,浑身都起了疙瘩。
他吃了一惊,冥冥中,仿佛有一股力量牵着他腾空而起,血轰轰地涌了上来,孩子的笑声变成了凄厉的呐喊,向着一个看不见的高度逃遁而去……
回到厂里后秀兰就病倒了。女工们纷纷前来探望,劝她想开一些,过上两年,说不定自己就会养一个。
想起在医院做掉的那个孩子,秀兰更是伤心得肝肠寸断。
这真是鸡飞蛋打一场空呀!
——告诉茂生吧!自己不能再瞒他了。如果茂生生气,狠狠地打她一顿,心里也许会好受一些。
——不能告诉他!事已至此,再让他伤心绝望,那不是要他的命吗!?
所有的苦难就让自己一个人来忍吧!茂生一辈子善良,上苍有眼,一定会赐予他们孩子的。
茂生回来后就得了一种怪病:不能见水或冰凉的东西,一见水浑身感觉就像爬满了毛毛虫一样痒痒,身上起了很多的风刺,红肿一片,越挠越痒,痒得人心都缩成一团了。
不能开冰箱,一开就痒;不能用水龙头上的水,一用就痒;同事开玩笑向他泼水,他大发雷霆,把人家吓了一跳——平日里脾气很好的他,怎么变得如此暴躁?
茂生也不知道。后来去了医院检查,也没查出病来。
这种病一直折磨了他半年,直到有机会去省城出差,茂生去省医院检查,情况一切还是正常。医生问他是不是受过什么刺激?建议他去作精神理疗。理疗医生详细询问了他的情况,拿了一块冰让他把手放在上面。茂生看见冰浑身就开始不舒服,哪敢用手去摸?医生坚持她的意见。为了治病,茂生只好闭上眼睛把手放在冰块上,一股透骨的冰凉让他打了个寒颤,一种曾经的感觉使他想起了那天在天平间的情景……过了一会,身上居然不痒了!
看来心病还得心来医呀。
茂生的病就那样好了。
七十一(4)终于有房住了 文 / 高鸿
秀兰在家里躺了半个月,最后起来了。人瘦了一圈,象大病了一场。茂生把孩子用过的东西都烧了,唯一留下的是孩子最喜欢的那个米老鼠,在医院也一直带着。秀兰看见它似乎就像看见了贝贝,眼泪止不住就流下来了。
工艺厂的外面有一个建行营业所。
建行缩编机制,效益不太好的营业所要不撤掉,要不就让别人代管。这个营业所主要对工艺厂业务联系,所以建行与厂里商量后,决定他们出一部分工资,让工艺厂的工人暂时代理。
建行营业所是一座独立的小院,里面有一栋二层的小楼。小楼约建于七十年代末,显得很陈旧了。一楼为营业厅,二楼是员工宿舍,有四间房子。由于厂级领导基本上都有房子了,厂里集资修建的房子马上也要竣工,茂生因为给孩子看病没钱投资,郝书记于是决定由主管财务的科长住两间,茂生住两间。
茂生从此结束了两年的租房生活。
一种幸福的感觉溢遍全身,很长一段时间,他们没有再为房子的事情发愁。
然而令他们发愁的事情还是有的。
先是老家不断来人,来了吃饭倒是小事,晚上住宿就成问题了。
建行营业部的小楼因为建得早,每间房子只有十二平米,一间做卧室,一间做厨房,还是很拥挤。秀兰说原来住牛毡房的时候就一间房,感觉也住下了。现在两间房子还没处放东西。看来我们的家当不少呀!他们做了一张硬板床,一套沙发和书柜,房子里已经放不下了。
建行楼不漏雨,但上面的楼板很薄,一晒就透,夏天比牛毡房还热,跟蒸笼似的,后半夜才能入睡。冬天奇冷无比,生了火炉也不管用,家里晚上结冰,水缸都冻破了。
还有就是这个地方没水,吃水要去几百米的地方去吊。那里有一口水井,每天早晨都会有许多人排队等候。
老家人频繁走动,只要上榆城办事,想办法也得找到茂生,他无法拒绝。
自从孩子死后,茂生回老家的次数少了。一来麦田全部成了果园,不用再回去收麦子了,二来回去的麻烦事太多,他感觉很累。
首先是回家就得走亲戚。走亲戚就得买东西,少了还不行,因为你是出去的人,跟农村人不一样。大包小包一大堆,到各家跟调盐似的,感觉一点点。他们非常在意你来带的东西。有一次茂生去茂霞家,由于没给孩子买衣服,二姐当时就伤心得哭了起来。这也难怪,村里有在外面干事的亲戚,大家互相攀比,女人们在一起拉话最津津乐道的就是这些。茂霞是个争气的人,给大家说他的弟弟茂生在工艺厂当厂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