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夜静的时候就更响亮了。工人们知道,如果晚上钟响,肯定是厂里出了大事,比如工房失火,库房被盗等,轻易没人在深夜敲响它的。
钟声把大家从睡梦中唤了起来,大家披上衣服就来到厂里。政办门口黑漆漆的站了很多人,郝帅率领一帮小青年一边喊着:“狗日的王尿盆,你不要走!老子打死你(厂长叫王鹏)”一边把石头瓦块纷纷扔向车里。王厂长一家龟缩在司机楼里不敢啃声,伤心得泪流满面。一些年龄大的工人于是就上前阻止,豁开人群让车子离开。
——欺人不能太甚呀!
雄心壮志的王厂长来到工艺厂轰轰烈烈刚四十天时间,就在工艺厂人隆重而热烈的“欢送”仪式中匆匆离去,落荒而逃!
茂生第一次认识了官场的黑暗和残酷。
王厂长走后郝书记并没有立即恢复生产,而是住进了城里的医院。郝书记说他是被这伙工人气的病,好好的一个厂长让他们赶走了,外面人还以为他们不和闹的矛盾,把王厂长赶走了。
大家于是都去医院看他。
厂里专门派了一个人去医院伺候他。郝书记点名要了财务室的那个女人。女人跟男人已经离婚了,现在可以无拘无束地跟郝书记呆在一起了。
茂生去看他的时候郝书记躺在床上,头枕着女人的身子,女人的一只手在他的身上抚摸着。茂生吃了一惊:郝书记床上的女人并不是财务室的那个,而是政办室接电话的那个女孩。看来郝厂长的花心名不虚传。
看见茂生来了,女人把书记扶起靠在被子上,然后给茂生削了一个苹果。
四十三(4)准备结婚 文 / 高鸿
茂生说:“郝师(老工人都这样叫他,跟他亲近的人也这样叫,叫厂长或书记反倒显得生疏了许多)你咋啦?哪里不舒服?”
郝书记笑着跳下床,说没甚毛病,就是心里堵得慌。茂生说你躺着不要下来。女人嗔怨地看了他一眼,拍着他的头笑嘻嘻地说:“家(家伙的简称,夫妻或相互之间感情好的互相之称谓)没病!家身体棒得很哩!”一句话把郝书记的脸说红了,毕竟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郝厂长瞪了她一眼,说女孩子家不要胡说!女人看着茂生嗤嗤地笑了。郝书记让女人给茂生倒茶,茂生说你们在医院里咋吃饭?女人说医院食堂里有饭,家不吃;去食堂买饭,家没福,就喜欢吃个洋芋(土豆),天天都是这,把人都烦死了!说完又用手在郝书记的额头上按了一下,旁若无人,很放肆。茂生呆不下去了,胡乱地问了几句就告辞了。郝书记说茂生你不要着急,你的户口我已经呈上去了,说不定明年就能批下来。好好干,我不会亏待你的。
连着三个月,厂里处于半停产状态。郝书记说王鹏把技术工人都放假了,无法恢复生产。其实这不过是个借口,他这样做的目的是想让市上拨一批款。改革开放之前,企业有了困难,都是主管局负责拨款。现在不同了,上级帮助企业去银行贷款,因为是国营企业,就像儿子花老子的钱一样,有借无还,跟拨给的款项没什么区别,花起来得心应手,丝毫不手软。茂生进厂的前几年,郝书记靠这种手段先后从银行拿出几百万元,项目一个没做成,最后都不了了之。
工资不正常,茂生的生活就没有保障。小曹回去了,等恢复生产了再回来。茂生一个人好凑合,每个月还要给家里寄钱这事不好办。实际情况他又不愿意讲,于是就跟厂里的一些工人去牙河边淘沙子。
时令已经进入冬天,河水渗骨冰凉,有些地方都结冰了。淘沙的人都穿着高腰雨靴,一群人装一车沙,很快就装起了。茂生没有雨靴,脚冻得已经麻木,弄了几天才装了一车沙子。
元旦过后就到了腊月。父亲让人写了一封信,想在正月给茂生完婚。
茂生呆呆地望着信纸,不知所措。
烤烟卖后,茂生的父母便把两个女儿叫来商量,想给茂生完婚。两个儿子都不在,秀兰虽然经常来帮忙,但这样长期下去肯定不是办法。茂云女婿黑蛋说他可以砍一车木料拉来,茂华女婿说他从煤矿回来后学会了木工,盖房子不用找人。母亲把茂生寄回来的钱积攒了一些,于是一家人齐心协力,在东边修了两间厦子,装上了新式的门窗,窗子上还装了玻璃,与小院的气氛很不协调。
茂生结婚最头疼的就是没有地方,房子问题解决后,崇德于是决定在来年的正月给他完婚,村里人都说这婚事不能再拖了,时间长了说不定茂生在外面有了女朋友,不要秀兰了,那可把秀兰耽搁得不像啥了!
对于结婚,茂生心里很矛盾。
跟秀兰订婚三年了,她的痴情足以感动天地,人品更是没的说。工艺厂一年来,茂生身边不乏女孩,但一个也没走进他的心里。和秀兰相比,她们是那样的俗不可耐,特别是吕玲无休止的纠缠让他简直都快疯掉了。结婚也好,断了她们的念想,也给秀兰一个交代。婚后如果厂子情况变好,亲爱的人也可以一起来做临时工。想到这里茂生心里暖洋洋的,一股幸福的感觉溢遍全身,恨不能马上就回去跟她成亲!
但是目前厂里的情况很不好,弄不好自己还会回去,那多丢人呀!现在结婚,他没有心情。
腊八过后茂生回到了家里。
秀兰闻讯赶了下来。几个月没见,她好像变黑了,长长的辫子也剪去了,显得成熟了很多。准备了许多想说的话题,见面后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两人相对无言,就那样痴痴地相望着,直到母亲催吃饭,才醒了过来。
四十四(1) 秀兰出嫁 文 / 高鸿
一九八八年农历正月初八的那天对茂生和秀兰而言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
那一年秀兰已经二十五岁,长期的操劳,细细的皱纹已悄悄地爬上了她的眼角、额头,皮肤也没以前那么白晰,开始变得粗糙。然而秀兰今天显然是用了一些心思收拾了自己:她请人绞了脸上的汗毛(农村风俗,女人出嫁时请人用两根细线绞缠,把脸刮净),在头上抹了很多头油,湿湿的像要流下来;头上插了许多花,红红绿绿,极是繁复;上身穿一件大红棉袄,下面穿了蓝色的棉裤和红色的绣鞋,脸上是幸福而羞怯的笑,那笑是漾自内心深处的,感染着身边的每一个人。母亲用袖襟抹着脸上的泪水,却怎么也抹不干;村里的几个年轻媳妇也眼圈发红,她们为秀兰而激动。
结婚的洞房弄得很简单:姐夫盖了两间厦子(一边靠墙,很高,一边是屋檐的房子,结构比一般的房要简单),茂华女婿做了两件家具——一个带镜子的大衣柜并一个小小的写字台。柜子被漆成了绿色,摆在屋里很显眼。屋里盘了个四块土基炕,炕上铺着新编的苇子席,占去了屋子的一半空间。秀兰的娘家陪来了一对大木箱,漆得跟屋里的家具一个颜色,另外带来了一条很棉软的羊毛毡。这条毡后来被茂生带到了榆城,暖烘烘地陪他度过了一段潮湿的岁月。
结婚的那天村里很热闹,因了茂生在城里工作,因了秀兰忠贞不渝的爱情,许多平日里不怎么来往的人都来了,并送上了两元钱的贺礼。母亲让茂生把礼都收下(陕北乡俗,红白喜事都要“过事”。“过事”就是热热闹闹地庆贺,邀请亲朋好友,来得人越多越好;不“过事”就是比较低调,只有兄弟姐妹等嫡亲参加。如果不准备过事,来了礼钱一般会退回去,大家也不会见怪)。
茂生没有给自己买新衣服。唯一的新装饰是他给自己买了个衬领,穿在里面扎势,谁也看不出。需要花钱的地方太多,怎么算都觉得紧张。身上的衣服虽然不是新的,但是在农村人看来就跟新的差不多,茂生觉得可以应付了。但当一帮同学看见他的那身行头后,说什么也不答应。——人生在世能结几回婚?宁穷一世也不穷这一天呀!几个人于是一合计,到街上给他买了一套西服,五十多元钱。黑蛋骑车子给他买了一件月牙白的衬衫,把茂生武装起来,像个新郎倌的样子了。
在脚地的灶火间,茂生看到了白秀。火光映红了她的脸颊,她的变化依然不大,只是头发已经花白,人好像瘦了很多。茂生怯怯地站在那里喊了一声“姨!”她一错鄂,抬头见是他,脸上便堆起灿烂的笑容。茂生说你也来了?白秀说我娃结婚哩,我咋能不来呢?!目光里满是慈祥,没有一丝隔生的意思。茂生知道,她后来由于一场病灾,差点瘫在床上,由于腿脚不好,已经很少出来了,可见这次是下了决心的。说话间白秀从怀里拿出一个包裹,用手帕包了好几层,里面是一个心形的荷包和两双精美的鞋垫。荷包镶着用烟盒锡纸做的银边,在火光下熠熠生辉;鞋垫上绣着一对鸳鸯,在荷花的衬托下很是耀眼。她哆嗦着把东西递给了他,说这是姨送给你们的礼物——姨亲手给你做的——姨没本事,拿不出手……说着她示意茂生蹲下,悄悄地附在他的耳旁,说你结婚后一定要对媳妇好!你媳妇是个好女子呀!人家等了你四年,你要好好待她!茂生默默地点了点头,见秀兰已是站在了身后,忙站起来给她介绍。
秀兰对白秀的事情很清楚,她最讨厌的就是这种不贞的女人,平日里见了她也不打招呼。
秀兰冷冷地说了一句:“我认识。”点了一下头便走了,脸上是一幅漠然的表情,目光里分明是蔑视。茂生看见白秀的眼睛已经湿润,但她还是强忍了眼泪,颤声说:“我娃去忙吧!看把姨高兴的。”说完便用手抹去了眼泪,继续拢火……
四十四(2)秀兰出嫁2 文 / 高鸿
按说秀兰今天是不能来的。就要出阁的女子了,该有很多事要做。然而她把给自己买的一些衣服居然放在新房的柜子里,于是就骑了车子下来。母亲看见时,她已经上了大路,喊也听不见了。
匆匆忙忙地赶了回来,招母亲一顿数落:“多大的女子了,一点事也不懂!你今天去黄泥村就不怕旁人笑话?”秀兰嘻嘻一笑,说要笑话他们早就笑话过了,也不在今天。
大嫂拉了她的手进了西窑。炕上放着一面镜子,新衣服、新毛巾,还有一些头花。秀兰知道,那是专门给她准备的。大嫂先给她梳头,一遍遍地梳的很细。长长的秀发象瀑布一样泻了下来,披了一肩。大嫂最羡慕秀兰的头发,又黑又亮,像缎子一样柔顺。几天不洗黑得能照见人影。大嫂的头发枯黄干涩,要打发油才有光亮。有一次秀兰剪头发,大嫂怎么也舍不得。那些多余的长发要是生在她的头上该多好呀!
然而这样的秀发今天是要盘起来的。这在秀兰来说还是第一次,因为她的头发一直是辫着的。
大嫂一丝丝一缕缕地梳理,仿佛要数清她的头发。头发梳好后用黑色的纱罩包住,然后在中间穿了一根簪子,纱罩上插满了红色的小花,很是繁复。
接下来是绞脸。用两根白丝线在脸上来回滚动,细细的汗毛便被拔了下来,脸上光彩鲜亮,楚楚动人。
梳妆打扮好后,大嫂告诉她不要动,起身拉了窗帘,开始给她换衣服,从里到外,从上到下。脚上的鞋是母亲亲手做的,红色的平茸布上绣了一只喜鹊梅花,双双成对,寓示吉祥如意,欢天喜地。嫂子给她准备了很多小手绢,到了婆家的时候能和她开玩笑的人都会要,不给他们就会有意刁难新娘子,约定成俗,大家都清楚。
院外面挂满了红色的被面,在和熙的阳光下熠熠生辉,很是耀眼。七八张课桌前已经坐满了人,等着吃上轿饸饹。饸饹压出来的第一碗先给秀兰吃,然后才是亲戚朋友。秀兰的大哥端了酒杯挨着桌子敬酒,先是上席的舅家,被安排在正北方向的最中间,左面是娶亲的一桌,右面是姑舅及其他重要客人。敬酒的时候要斟满端平,毕恭毕敬,不然客人就会觉得不恭。大哥叫一声称谓,敬一杯出去,爱喝酒的人早已等不及了,但是该有的礼节不能少,他会很礼貌地说不用了不用了,眼睛却盯着酒杯眯成一条缝,伸手接了不急着喝,挨着桌子让一圈,大家都很客气地说你喝吧,这才一仰脖子抿了下去,呛得泪花乱漾,忙拿起筷子对着大家说:“——吃吧吃吧!”自己先叨一口,把酒压了下去。
好事成双。这样的场合要么就别喝,要么就喝两盅。一圈酒敬下来,喜欢热闹的便捉对厮杀——
“一只螃蟹八只脚,
两只眼睛这么大的壳,
超前磕,超后磕,
一心敬你你就喝!
哥俩相好给你喝!
三星高照该你喝!
四季来财给你喝!
五星魁首该你喝!
六六大顺给你喝!
七巧梅花该你喝!
八马双杯给你喝!
九九莲花该你喝!
满十满载给你喝!
……该你喝,你就喝!”
来的多是村人,东李村不大,家家娶亲嫁女全村人都会去凑热闹,来者不拒。农村人把这叫座席。席的薄厚彰显主家的家底,富裕些的人杀猪宰羊,有鸡有鱼,席很厚;家境一般的人就买一些猪肉来配菜,席很薄;但是无论怎样都是要配够十个以上的酒菜,叫十全十美。
太阳渐渐西斜,被酒一薰,懒洋洋地往下坠。酒席正酣。一边是高高兴兴的村人,巴不得这酒席不散,一直热闹下去;一边是心急如焚的迎亲人,眼见得夕阳西下,村里还有两家娶亲的,谁回来早就早生贵子,巴不得秀兰这会就上轿。
四十四(3) 秀兰出嫁3 文 / 高鸿
茂生家前来娶亲的有茂华一家三口,还有大妈和两个村人,五男两女,一共七个,回去的时候连秀兰在内就成了八个人,这是有讲究的,多不得少不得。秀兰家送女的有哥哥嫂嫂,二大二妈等,也是七个,加上秀兰在内是八个。因此新娘子这天可充两个人的数。迎亲队伍中必须有一名懂礼节及能说会道的领头人,若遇女方出难题,能善于应付,巧于化解,出发前要准备压箱钱以及未交完的彩礼。一切齐备,鸣炮三声出发,吹鼓手在前奏乐,迎人婆姨居中,其余人马随后。迎亲唢呐声声,摇摇摆摆。两台拖拉机披红挂绿,突突直响,后面跟着几辆自行车,队伍浩浩荡荡地出村了,在白皑皑的雪地上显得异常耀眼。
那时一些在外面工作的人都用小车娶亲了,吉普车最普遍,比如春娥结婚的那天就来了一辆绿色的吉普,把全村人的眼睛都看绿了!茂莲结婚的时候来了三辆,更上一层楼!弄不来吉普的用大卡车也气派,比拖拉机上档次,最不济的就是自行车了,像茂云那样。不过茂云比茂华又先进了许多,茂华结婚的时候是用一头小毛驴娶走的。
拖拉机上放着篮子,内装五斤猪肉,一只大红公鸡,两瓶白酒,一个红帖。娶亲人到了秀兰家后送上红帖,女方以酒席招待。新娘上花车,多由平辈兄长背到车上,讲究鞋不着地,脚不沾土。秀兰是由大哥背上拖拉机的。大嫂曾教她上轿时要哭,这叫离娘泪,一般女孩这时都会哭,像茂莲那样。秀兰一紧张,把什么都忘了,等到上了大路远远地看见母亲站在柳树下抹眼泪,才恍然大悟!回想母亲养自己这么大真不容易,于是眼睛就有些湿润了。
途中,两家迎亲的队伍同向而遇,唢呐冲天而起,此起彼伏。大家都想“抢路”,抢在前面的大吉大利,早生贵子。拖拉机加大马力,柴油机发出震天的怒吼,“突突突”一阵黑烟,超过了同样是拖拉机娶亲的那家。大家都开心地笑了起来,看着后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