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大江健三郎:万延元年的足球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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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大江健三郎:万延元年的足球队-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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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楼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我刚要登上狭窄的楼梯,却被裸露出来的坚硬木材的一端撞到了太阳穴,疼得我叫了一声。在丧失了视力的那只眼睛的黑暗球体的内部,炽热的微粒子交错乱飞,让人联想起威尔逊在室中描绘荷电粒子扩散的状态,同时也使我想起以前严禁进入古宅邸的禁忌。我就这样发了一会儿呆,然后用手掌拭了一下面颊,手掌上带着眼泪和血。鹰四从楼上探出头,对用手绢按着太阳穴的我嘲笑着说道:“阿蜜,赶到菜采嫂和别的男人两个人在一起的地方,还是先敲敲墙壁警告,再在这儿一动不动地等着啊!真是通奸者难得的好丈夫啊!” 
  “你的‘亲兵们’没在吗?” 
  “他们正在修理雪铁龙呢。对于六十年代的青少年来说,这种圆木结构毫无魅力。即使告诉他们这种老宅邸在四面环林的区域内独此一处,他们也无动于衷。”鹰四孩子气地向他背后的嫂子表示他对这种建筑样式感到很自豪。 
  上到二楼一看,妻子正抬头看着支撑圆木屋顶的榉木大梁,没有注意到我的太阳穴受伤并正在流血。这样更好。因为我每次撞了头,都会被一种原因不清的羞耻心所困扰。终于,妻子出神地感叹一声,转过身说:“好大的榉木啊,看样子还能挺一百年呢。” 
  留意一看,妻子和鹰四都有一点不好意思。令人感到弟弟说的“通奸者”这个词的细微回音还徘徊在古宅天花板上面的房顶构架周围。但是这种感觉并没有具体内容。自从婴儿出事以后,妻子就从她的意识中摘掉了所有的性欲萌芽。在接近性的这个问题上,我们所共同切实预感的只是一种必须忍耐相互的嫌恶和痛苦。无论是妻子还是我都不想忍耐。因此,我们很快就放弃了性生活。 
  “这种大榉树在森林里如果要多少有多少的话,古宅邸很容易就能建起来了吧?” 
  “不见得吧。建造这个宅邸当时对曾祖父们来说好像是相当大的负担。建造它似乎还有很特别的故事呢。”我努力不让妻子感觉到我正忍着太阳穴伤口的疼痛,慢吞吞地说。“榉树再丰富,这座宅邸也是在村子经济疲软的时期建起来的。所以让人感到特殊。事实上,就在它建起来的那年冬天发生了农民暴动。” 
  “真不可思议呀。” 
  “大慨因为事先预感到要发生暴动,曾祖父才觉得有必要建一座防火建筑。” 
  “我讨厌这种深谋远虑的保守派曾祖父。阿蜜。曾祖父的弟弟一定也讨厌他。因此,他才反抗兄长,成了农民的领袖。他是反抗派,看到了时代的未来。” 
  “和弟弟相比,曾祖父毫不逊色,他不是也看到了时代的未来么,阿鹰?其实,他还到高知去学回了许多新知识呢。” 
  “去高知的是曾祖父的弟弟。”鹰四反驳道。鹰四希望自己那样去相信,所以他故意选择谬误。 
  “不对。最先去高知的是曾祖父,不是他弟弟。只是后来有一种说法,说是弟弟在暴动后逃到高知再也没回来。”我用心不纯地故意打碎他错误的记忆。“两兄弟中的一个人穿过森林会见约翰·万次郎并得到新知识,如果确有其事,那么可以证明那个人就是曾祖父。回国后的约翰·万次郎在高知只住了一年,那是嘉永五年到六年的事。万延元年暴乱的时候,曾祖父的弟弟应该是十八九岁,如果曾祖父的弟弟在嘉永五年或六年去高知的话,那么他就是在十岁左右穿过森林去高知的,那是不可能的。” 
  “可是,为了暴动,在森林深处开辟一个练兵场、训练粗鲁的农民子弟的,可是曾祖父的弟弟,而那些训练方法应该是来源于在高知得来的新知识。”鹰四有些动摇地坚持说道, 
  “站在镇压暴动一边的曾祖父不可能把用来训练民兵暴动的方法传授给弟弟的。难道同敌人合谋,发起动乱么?” 
  “没准儿。”我有意冷静地说着,但我自己听出自己的声音变得很尖。从小时候起,我就一直不得不反攻鹰四,他总想要给曾祖父的弟弟罩上英勇反抗者的光环。 
  “阿蜜,流血了?又撞着头了吧。”妻子的目光停在我的太阳穴上。“梦幻一样的往事,何必这么热心呢?伤口流着血都不管。” 
  “梦幻一样的往事里也有重要的内容呢。”鹰四第一次在我妻子面前露骨地表现出不高兴。 
  妻子从我垂着的手中抽出紧握着的手绢,擦了擦我的太阳穴,用手指沾上唾液润湿伤口。弟弟用看肉体之间隐避的接触那样的眼光盯着看。然后,我们三个人为了避免身体相碰,都相互拉开距离,默默地下了楼。古宅邸里并不满是灰尘,但是在那里呆上一阵后,鼻孔里就像牢牢地粘了灰尘膜一样,感到呛得慌。 
  午后稍迟一些,我和妻子、鹰四还有两个年轻人,到寺院去取S兄的骨灰。阿仁的儿子们事先跑去联系过,所以寺院一定会像浴佛节时那样,把曾祖父捐献的地狱图展示在正殿里。我们走向停在村公所前广场上的雪铁龙,村里的孩子们立刻围拢上来,或嘲笑我们车的破旧,或讥笑紧紧贴在我右耳上面的大块橡皮膏。这些我们都没在意,只有妻子,从昨晚没有喝威士忌以来,一直处于一种恢复期时的好情绪之中,甚至孩子们对驶出的雪铁龙大喊大叫的骂声,都让她觉得有趣。 
  我们把车开进寺院时,曾是S兄过去同届同学的住持正和一个年轻男子在院子里站着说话。我发现住持的容貌和我记忆中的没有一丝改变。少白头剪得短短的,闪闪发亮的白色脑袋下,总是附带着一个谁看都舒服的鸡蛋一样的笑脸。他曾和一个小学女教师结过婚。那个女教师和她的一个同事之间传出绯闻,在山脚弄得满城风雨,无人不晓之后,私奔到城里去了。一个知道在山谷的社会生活中,这种灾难将会带来怎样残酷影响的人,依然始终浮现着像病弱的孩子一样的微笑生活着。这给了我一种特别的印象。不管怎样,他不失温和恬静的微笑,度过了危机。但是,和他说话的那个青年却是相貌魁伟,与住持形成鲜明对比。我们山谷间有两种脸形,大部分的脸形都可归入其中某一类型,而警戒地注视着刚下车的我和妻子的青年,他的脸看上去则格外有特征。 
  “那个人,就是山脚养鸡青年小组的中心人物。”鹰四告诉我和妻子。下了雪铁龙,鹰四走近青年,开始小声交流起来。青年似乎是为了见鹰四才来到寺院里等待的。在他们两个人单独谈话期间,住持、我和妻子都只好互相交流着暧昧的微笑,在那儿等着。青年长着又圆又大的脑袋,额头就像头盔一样宽广地伸展着,弯曲着,因此,整个头部看上去就像是脸的延续。向两侧突出的颧骨、宽厚钝圆的下巴,这些简直就是海胆的化身。他的眼睛、嘴唇都很小,并集中在鼻子周围,脸就像被强大的牵引力向两边拉着一样。我不仅从他的容貌,而且从他和鹰四谈话时过多表现出来的不必要的傲慢态度中,感到一种东西正被唤起。那不是某种记忆,而是灾难的预感。不过,自我封闭的感情倾向越来越严重的我,一遇到新的、具有特征的东西时,总是产生这种反应。 
  鹰四仍然低声和青年交谈着,并把他带到雪铁龙旁,年轻人们一直停在他们认为最舒适的巢穴里。鹰四让青年坐上后排座席,然后向司机星男发命令,雪铁龙便直冲着山谷间的入口开去了。 
  “运输鸡蛋用的小卡车坏了,他来求阿星给他修理一下发动机。”鹰四解释道。同时,他又天真地向我炫耀,只有他才能接近山脚的青年小组。鹰四一定觉得挽回了在围绕曾祖父去高知的争论上所处的劣势,而保持了受伤的孩子气般的竞争心理的平衡。 
  “不是说鸡快饿死了吗?”我问。 
  “山脚这群年轻人做事不对路。鸡蛋的销售不顺,饲料费也成问题,应该制定根本对策,而这帮家伙却满脑子装的都是鸡蛋运输车的事。当然,连小卡车也坏了的话,那就不可收拾了。”住持作为一名山谷人好像和青年们一样感到惭愧似的,脸上露出羞怯的微笑,替鹰四回答道。 
  我们走进正殿,观看了地狱图。我在体验了黎明一百分钟的坑底生活之后,从映着半阴天的阳光的山茱萸树叶背上看到过燃烧般的鲜红。如今,我在地狱图上的火焰河和火焰林中又看到了这种红色。特别是火焰河,红色的波浪中泛着发黑的斑点,一下就和我记忆中山茱萸那泛着点点斑痕的红透了的叶子联系起来了。我很快进入到地狱图中。火焰河的色彩以及精心勾勒的细致柔软的波浪线使人心情平静。这种平衡的感觉从火焰河大量地注入到我的内心深处。火焰河里有许多死者,他们好像正被狂风吹着,头发竖了起来,举着双臂在喊叫。还有的死者只把窄小的臀部和瘦腿伸向空中。他们苦闷的表情中也有使人心情平静之处。那是因为他们显然完全陷入痛苦之中,但是,表现他们痛苦的肉体本身,却给人一种庄重的游戏印象。看上去他们好像已经习惯了痛苦。在岸边裸露着阴茎的死者,头、腹、腰被燃烧着的火焰石击中的死者也给人以相同的印象。从被挥舞着铁棒的鬼怪追向火焰林的女死者们身上看到的则是,死者们以亲切之情试图与鬼之间继续保持着折磨与被折磨的相互关系这一印象。我对住持说了我的感受。 
  “地狱里的死者们确实经历了很长很长时间的折磨,所以他们已经习惯于痛苦了。那也许是他们仅仅是为了保持秩序而做出来的痛苦姿态。这种关于在地狱里受苦时间长短的定义,真是太偏执了。”住持同意了我的观察。“比如说,在这个焦热地狱里,如果以人间一千六百年是一个昼夜为单位来算的话,那一万六千年才是这儿的一昼夜长呢。是很长的!而且这个地狱里的死者都要按照那种长度单位痛苦挣扎一万六千年。下去再晚的死者在长时间的折磨中也都习以为常了罢!” 
  “这个像岩石块一样面向对面的鬼怪,系着兜裆布,在勤快地干活。他的全身有许多不知是肌肉的阴影还是伤疤的黑洞,整个身体都荒废了。而被他殴打的女死者看上去反倒很健康。的确让人觉得死者和鬼混熟了,丝毫也不会害怕,是吧,阿蜜。” 
  妻子也附和着我的看法。不过看样子妻子并没领会到我从这张地狱图上所感到的深深的平静,倒是早晨以来的好心绪正在逐渐褪色。再一留意,发现鹰四也转过脸去,准也不看,只把身体转向正殿金色的黑暗中,固执地沉默着。 
  “阿鹰,你怎么了?”我招呼他,鹰四冷淡地转过头,没有理会我的问话,生硬地说:“该去拿S兄的骨灰了吧,这可比画更要紧,阿蜜。” 
  于是,年轻的住持让正在走廊像看希罕物一样看着我们的他的弟弟领鹰四去取骨灰罐。 
  “阿鹰小时候起就很怕地狱图。”住持说。然后,他把话题转到来见鹰四的青年们身上,开始评论山谷间今天的日常生活,“村里的人们无论考虑什么问题,都没有长远的设想。来找阿鹰的朋友去修理小卡车的青年小组,养鸡一失败,立刻就陷入困境,这是极典型的例子。只在眼前的小事上花时间磨磨蹭蹭,最终弄得一切都不可收拾。这时又草率地考虑依靠外部力量改变局面。特别是超级市场的问题更是如此。村里的商店,除了仅有的一家酒店兼杂货店的酒店部分尚未倒闭以外,在打入到山脚来的超级市场的压力下,全部倒闭了。对于这种情况,商店的那帮家伙们不仅不自卫,大部分人反倒以某种形式从超级市场借钱。人们好像都在期待着出现奇迹:超级市场在无力支付借款,残局不可收拾的最困难时期,会突然消失,于是便谁也不会再来催借款了。仅仅一家超级市场,就把山脚的人赶到了过去所说的全体村民四处逃散的境地。” 
  正在这时,鹰四抱着白棉布包裹从灵堂返回来,他和先前不高兴时判若两人,甚至表现得有些豁达起来。 
  “S兄的铁框眼镜框和骨灰一起装在骨灰罐里。所以,我清晰地想起了戴着眼镜的S兄的脸庞,阿蜜。” 
  青年小组的另一个人代替星男和桃子,开车返回寺院里,上车的时候,鹰四直率地说:“S兄的骨灰罐让菜采嫂拿着吧。阿蜜连防备自己的脑袋别碰着了都做不到,当运送人可不可靠。” 
  我想这不单单是鹰四尊敬S兄,而是他想尽可能把像老鼠一样的我和S兄隔开。鹰四让抱着骨灰罐的妻子坐在副驾驶座上,自己边开车边说起了对S兄的回忆。我弯着膝盖躺在后面座位上,继续回味地狱图中火焰般的红颜色。 
  “还记得预备科训练时的冬季制服吗,菜采嫂?S兄在盛夏,穿着藏蓝色的冬装,拿着军刀,穿着半腰皮靴走上石板路。一遇到谷间的人,就像纳粹军人一样,跺响短皮靴的后跟,再敬个礼。硬皮靴的后跟发出的‘咔’的声音和‘根所S兄,现在复员回来了!’那英勇的声音好像现在还回荡在谷间。” 
  鹰四虽这样说,但在我的记忆中S兄是与外向型活跃无缘的人。而且复员回来的,S兄到桥头时确实穿着预备科训练时的冬装制服,可是,上了桥就扔掉了帽子、半腰长靴和军刀,脱去上衣夹在腋下,弓着腰走上石板路。这就是我所记得的S兄的复员。 
  “S兄被打死的那天的情景,我记得更清楚,即便到现在还反复出现在梦中,当时的情景我连每一个细节都确实记得很清晰。”鹰四对妻子说。 
  S兄脸朝下倒在被踏碎,棱角很钝的碎石子和夹杂着白色粉末的干土地上。沐浴着秋天灿烂的阳光,不仅柏油路,连野草覆盖的山崖,山崖对面芒草丛生的斜坡以及山下远远的河滩都反射着白光。在一片白色中,尤其是小河,燃起炽烈的白光。S兄脸贴着地,身体朝着河对面,鹰四蜷着身子蹲在离S兄五十米远的旁侧,狗在他们周围,发出像咬牙一样尖细的呻吟声,跑来跑去,鹰四和狗也都被染成白色。被杀的S兄、鹰四和狗都笼罩在闪着白光的云里。一滴滴眼泪落在鹰四拇指下面排列的小石子上,石子覆盖着一层灰土,眼泪滴下,便出现一个黑色的斑点。但是斑点很快就干了,小石子上只留下一个像烧伤一样的白色小泡。 
  S兄光秃的头被打碎,像一个黑色扁平的口袋。从那里溢出红色的东西。整个头和从里面溢出来的东西都干了,就像被曝晒的纤维一样。除了被太阳烧热的泥土和石头外,其余的一切都没有任何气味。就连S兄被打碎的头也像纸扎的工艺品一样,什么味儿都没有。S兄的两只胳膊就像跳舞的人那样随意地、松弛地举在两肩上。两只腿呈一边跳跃一边向前走那种姿势。从海军预科练习生体育课时穿的衬衫和裤子中伸出来的脖颈、手腕和脚上的所有皮肤就像鞣皮子一样发黑,使上面粘着的泥土显得更白。鹰四很快发现一群蚂蚁排着整齐的队伍进入S兄的鼻孔,然后分别叨着红色小颗粒从耳朵眼儿撤退出来。因此膺四想,S兄的尸体之所以干燥收缩,什么气味儿都没有,这些都是由于蚁群的劳动所致。这样下去,S兄大概会变得像破成两半的干鱼一样的鱼干标本吧。蚁群把紧闭着的眼皮里面的眼睛吃光了。眼睑处出现一个核桃那么大的洞,从这里发出的微弱的红光照亮着来往于耳鼻之间三叉小路的蚂蚁们细小的腿。透过S兄面部皮肤上发黑的像玻璃一样半透明的薄膜,看见下面有一只蚂蚁淹死在血中…… 
  “这些并不都是阿鹰实际所见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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