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大江健三郎:万延元年的足球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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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大江健三郎:万延元年的足球队- 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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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妹妹带到城里,做了堕胎手术还不算,又做了绝育手术。回到家里,妹妹因为做了手术,也因为城里潮水一样的骇人的汽车马达声音,受了惊吓,整个给打垮了。可她勇敢地听了我的话,一直对我们之间的事情守口如瓶,尽管在城里的旅馆时,伯父逼她说出强奸她的青年的特征,还骂了妹妹一顿。妹妹可从来没有说过谎!” 
  说到这里,鹰四久久地呜咽起来。他像是最终也没有完全止住啜泣,啊!啊!呻吟了两声,讲起了他一生中最为可怕的经历。我恰似一条丑陋的干鱼一样缩成一团,忍着严寒和头痛,完全被动地听他讲下去。 
  “就是那天的晚上。妹妹吓得要死,没法平静,希望我帮一帮她,这该很自然罢。那时我们两人做爱已经习惯了,我是想通过这个得到点安慰。可是,即便像我当时那样只有错误性知识的人也知道在那种手术以后不能够马上性交。我害怕妹妹内里还受着伤的性器官,而且也还有一种生理上的厌恶。这不也是很正常的吗?可这些常识,妹妹怎么知道。我刚一拒绝妹妹的请求,她突然变得固执起来。她钻到我的身边,硬要摸我的阴茎。于是,我打了她……妹妹平生第一次挨打……那种惊惶、悲切、孤立无援,我从来没有见过……后来,妹妹说,阿鹰哥,你撒谎,我没告诉别人,它也是坏事!第二天一早,妹妹就自杀了……阿鹰哥,你撒谎,我没告诉别人,它也是坏事,妹妹就是这样说的……” 
  山脚一片寂静,听不见半点声响。即便有什么声音,森林里重重的积雪,也会立即将它吸收得干干净净。那已经化成水的雪,重又被寒风吹冻。然而,在四周森林漆黑的高墙中间,分明有一种超越了人类听觉的尖厉叫喊在飞扬。那声音席卷着洼地上面的整个空间,如同一只庞大的怪物高声呼啸。还是孩子时,有一个冬天,我觉到了这种人类的耳朵捕捉不到,却又能鲜明地感觉得到的叫声,第二天一早,我就在山脚下面那条小河清澈浅显的水底,找到一条庞大的蛇腹的印痕。我很是害怕,或许那便是半夜里叫个不停的怪物的痕迹。现在,我又觉出了那种听不见的叫声带来的威压。我的眼睛已习惯了黑暗,借着玻璃窗上的微光,找出自己周围不甚分明的各种黑色形体。整个仓房里面,到处都挤着五百罗汉一样的侏儒。 
  “我们听到了,我们听到了!”在幻觉中,那些侏儒在叽叽喳喳地交头接耳。我不禁无法抑制地咳了起来,仿佛从咽喉到气管和肺部所有粘膜全都长满了红色的疹粒。我在发烧。所以我的全身才会觉得骨肉解体,散了架一般,疼得要死。好容易我止住了咳嗽恢复了平静时,鹰四看上去也从扎根于灵魂深处的衰弱中恢复了一些。于是,他带着一种毫不设防的自我安慰,朝着我叫道: 
  “阿蜜,你要是不拦我,就算明天我逃过了私刑,也肯定要判死刑的。把我处了私刑也好,判了死刑也好,反正你把我的眼睛拿去,用那视网膜给你的眼睛做个手术罢。那样的话,我死后,至少我的眼球还能活着看各种事物啊。就算不过当了个透镜,可我的心也就踏实了!阿蜜,就听我的罢!”我如同被劈雷击穿一样,在意识里突然有一种无法驾驭和排斥的火,从头直烧到脚。林中的呼啸和仓房里所有黑色的侏儒幻影全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不,我才不用你的眼睛呢。”我的声音气得发抖,强硬地说。 
  “那为什么,为什么呀?你干嘛不肯接受我的眼睛?”鹰四问道。他的话里已经没有那种自我安慰,倒是充满绝望的疑惑,听起来可怜兮兮的。“阿蜜,因为妹妹的事,你这样恨我?可是,你只知道妹妹小时候的事啊。在我住在别人家,和妹妹一起生活的时候,你还不是一个人在这山脚,让阿仁帮着过日子?你还不是用留给我们的钱,上城里的高中,上东京的大学?要是你不把这些钱一个人霸占,我们三个人本可以在山脚一起生活啊。阿蜜,你没有资格为妹妹的事谴责我。我把妹妹的事实实在在地告诉你,可不是要你来品头论足的!” 
  “我也没这样说!”我将鹰四越发猛烈激昂的话拦腰截断,朝着他叫道,“即便从感情上讲,我也不想接受你的眼睛,可是更实际地说,我看倒是这样:明天早晨,你不会叫人私刑处死,将来,你也不会被法庭判处死刑。你只是希望成就这一种狂暴惨烈的死亡,用自我处罚偿付乱伦和它造成的无辜者的死亡带给你的负疚感,让山脚的人们记得这个‘亡灵’,这个暴徒。实现了这个幻想,你就真正可以将撕裂开来的自我重新统一在肉体里,然后死去。而且,人们还有可能把你看成你所崇拜的曾祖父的弟弟百年以后的转世。可是阿鹰,你一次次地睥睨危机,然而到头来,你却总不免给自己留下后路临阵脱逃。妹妹自杀了,你却不思惩罚,不觉羞耻,厚颜无耻若无其事地苟延残喘,可见这真是你的天性。这次你也肯定会耍个什么卑劣手段,继续苟延残喘下去的。这样丑陋地偷生以后,你会向死去的妹妹的幻影辩解说,那时你曾积极地选择了私刑、死刑之类的惩罚,特意走进了穷途,可是因为别人多嘴,你只好偷生下来了。这是你惯用的手法,是在美国的暴力体验,也是要从那境况中摆脱出来,这不过是一种''虚假的''自我放弃的口实,是事先策划好试图从痛苦的回忆中暂时解脱出来的、继续苟延残喘的口实。而今你只是因为得上了下贱的性病,想来你算是又有了一点自我辩解的余地,可以让你说,顶好是不在美国再一次冒险。现在你的这些卑鄙的坦白也是一样,如果我说,不啊,你讲的绝对不是真事,绝对不是一旦开口就得被人杀、自杀,或是变成个疯狂的反人类的怪物这样的真事,如果我这样保护你,你不就立刻又得救了?就算是无意识的罢,然而你这样向着我喋喋不休,难道不是期待我把过去的那些经历连带着现在的你一同接受下来,让你撕裂的状态一举得到解脱?比如说,明天早晨,站在山脚下别人的面前,难道你还有勇气把妹妹的事重新坦白一次吗?这正是需要一种危险的勇气,然而,你没有吧。纵然在意识里面你不会承认,但是你还是预测,你总会顺利地逃过私刑的。审判一旦开始,你就会带着一种连自己都能骗得过的诚意,大叫一声:判我死刑罢!而实际上,你不过是在单人牢房里安安稳稳地过日子,直到科学的鉴定确认,该案仅仅属于事故以后的尸体损毁。你说什么,在你死后取走你的眼睛罢,别装出一副相信自己死到临头的样子罢,别再哄骗我了。我其实是个连死人眼睛都要的人。别来嘲笑这样的残疾人!” 
  在黑暗中,鹰四分明是很艰难地抬起了上身,把猎枪立在膝上,手搭板机,将枪口转向我这边来。那时候,我一直感到,怕要叫弟弟开枪打死了,可占据我心灵的并不是弟弟突然间滥施强暴的罪犯形象,而是对他一再到危险的网罗里面预备生路、苟延残喘的做法产生的一种深切的蔑视。我全然没有畏缩。见到那支枪和弟弟小小的黑脑袋在狂烈的呼吸下面晃个不停,我丝毫不觉得恐惧。 
  “阿蜜,你干嘛这样恨我?干嘛总是对我这样憎恶?”鹰四一边想要透过黑暗,急不可耐地窥见我的表情,一边软软地叹息般诘问道:“阿蜜,你别是在知道了我对妹妹和你妻子干的事以前便憎恶我了罢?” 
  “憎恶?这不是个我如何感觉的问题,阿鹰。我只想谈一个客观的判断。像你这种喜欢一辈子屈从于戏剧性幻象的人,要是不发起疯来,那种危险的紧张情绪是不能持久的。想一想大哥,在战场上或许他真是一个暴徒,可他一旦活着复员回家,却立刻把这些忘得干干净净,轻松愉快地在日常生活里恢复了沉稳的本性。否则,大战结束以后,暴力罪犯会在世界上泛滥成灾的。曾祖父的弟弟,你最信得过他罢,他领导暴动,大肆杀伐,可最后,他的同志们横遭屠戮,他只身越过森林,流亡在外。你一定以为在这以后,他会投身于新的危险环境,继续横暴不仁,以使他自己这个暴徒正当化?可是你错了。我读过他写的信。他已经不再做一个暴徒,甚至在思想上也已经不再立志去领导暴动。他也没干过什么自我惩罚的事。他只是忘却了暴动的经验,在平凡的市民生活中度过了晚年。为了让心爱的侄子免除兵役,他用尽了纤细的心思,努力没有奏效,侄子被迫去威海卫打仗,生死未卜,他又痛苦地牵挂劳神。这位''过去的''暴动领袖,已经安然地死在了塌塌米上。其实,他也成不了什么‘亡灵’,只是像头羊一样悄然死掉罢了。阿鹰,明天一早,你也别等什么私刑处死了,去到山脚治一治手指的伤,让他们把你抓起来,判个缓刑或者三年左右的徒刑,而后,就做个纯粹的正常生活者,回到社会里来罢。除此之外的一切幻想,最终都是毫无意义的。你并不完全相信它。你已经不是让这种英雄主义的幻想搅得热血沸腾的年龄了,阿鹰。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我在黑暗当中独自站起身,用脚试着踏板的位置,慢慢走下台阶。鹰四在身后重又满怀抑郁地喊叫起来,我觉得这一次恐怕他真要打死我了。然而,我还是不曾感觉到别人的暴力带给我的恐惧,只是感到心中厌恶的灼热和遍体的疼痛,让我无法忍受。 
  “阿蜜,你干嘛这样恨我?干嘛总是对我这样憎恶?我们可是根所家仅存的两个兄弟呀!” 
  在上房里,妻子正像朝鲜传说中的那种吃人女妖一样两眼充血,茫然地呆视前方,只顾喝威士忌。拉门打开着,星男趴在桃子的身边沉沉睡着,活像一只累死的狗。我坐进妻子的视野里,从她两膝中间抓起酒瓶,灌下去一口并开始大咳起来。然而,妻子却毫不注意我的存在,径自在酣醉的汹涌波涛上面飘荡。我发现,妻子那漆黑充血的眼里泪如泉涌,一直流到枯干的面颊上去。不一会儿,仓房里传出了一声枪响,那砰然的回声直飞到夤夜的深林中间。我光着脚跑到前院,这时,第二声枪声又响了起来。隐士阿义从仓库里跳将出来,慌手慌脚地寻路逃跑,几乎和我撞个满怀,我们面面相觑。我站在台阶的入口,向现在是灯火通明的二楼喊叫起来。 
  “是我开枪,阿蜜。明天早晨,要和我那群充满想象力的暴民打仗啊,我想看一下各种霰弹的杀伤力和扩散方式。”鹰四冷静地回答。看来在心理上,他已经重新武装了起来。 
  回上房时,我告诉默然站到前院里的阿仁的儿子们,什么事也没有出。妻子则仿佛没听到枪声,也没看见我跑出去,只顾低下蜡黄的脸,一遍一遍地盯着自己被威士忌和水弄黑的杯子。星男和桃子难受地动了一下,又继续睡过去。过了半小时,又响起了一声枪响。我用了足足十分钟等第四声枪声,然后,我把脏兮兮的双脚插进靴子,奔向仓房,在台阶下,我呼喊鹰四,但他没有回答。 
  我磕头碰脑地一直跑上楼去。一个男人半靠着正面屋的墙壁,躺在地上。他的头部和裸露的胸部已是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仿佛抛上了无数殷红的石榴子。一眼看去,他活像一具只穿了裤子的红色等身石膏大模型。我不禁走上前去,却被绑在榉木大梁上的猎枪正正地撞着了耳朵。那红色石膏模型的手指垂到榻榻米上,一根尼龙绳,从他的手指直连到猎枪的扳机。在这死人站起身时正对准枪口的高度,有人用红铅笔在墙壁和支撑架上画了个人头和肩膀的轮廓,那头部里只有两只大眼睛画得格外用心。我再走近一步,脚底下便能感觉到是踩着霰弹和血糊,我看见描画的两只眼睛被霰弹打得一团糟,那凹处已叫铅粒打出了许多洞眼。人头轮廓旁边的墙壁,仍是用红铅笔写道: 
  ——我说出了真相 
  那死人还在沉重地呻吟不止。我在血泊里跪下来,摸一摸鹰四伤痕累累的血脸,——他真的死掉了。一时间,我竟产生了一个错觉,似乎在这间仓房里我与这死人,曾经见过许多次。 
  … 
   

 



 




 13 复  审



  阴湿沉重的空气打着旋儿整夜吹进森林的洼地,在地下室不断激起小小的旋涡。我蹲踞在这里,从倏忽凄苦的昏睡中苏醒过来,只觉得喉咙肿得老高,隐隐作痛。然而,醉意已经消退,满脑子全是昏睡之前的灼热胀大,以及无孔不入的悲哀消沉。脑海里是一片分明,几乎清晰到可悲的程度。在梦里,防卫本能还在行动:我的一只手兀自抓着从肩膀围住身体的那条毛毯,另一只手则伸向膝盖对面的黑暗,想把那瓶搀水的威士忌拿过来喝上一口。肺部和抑郁的肝脏,都给我一种冷水浸泡过的感觉。梦中,鹰四的上半身像石榴一样皮开肉绽,活像尊红色的石膏人像,他双眼灼灼,满眼是闪亮的霰弹,恰似一个铁眼怪人,伫立在我的右前方五米处的大雾之中。另外一处,站立着个满脸土色、苍老伛偻的男人,与我跟弟弟构成一个等腰三角形,他正一声不响地盯着我们。我身体蜷缩着蹲在那儿,把头埋在膝盖下面,从我的角度看去,他们两人仿佛高居于舞台之上。原来这是一个剧场,房间很小,天棚却高得惊人,我坐在头排的中央,陪伴着舞台上的两个亡灵。台上的一面镜子,正把最后面的高台楼座照了个分明:在两人头上高高的暗处,一群老人戴着高帽,穿着黑衣,像泥沼里的一堆蘑菇一样,俯瞰着下边的我们。我那满脸涂得通红、缢死的友人,还有植物一般毫无反应的婴儿,他们俨然也转世做了老人,加入了他们的一伙。 
  “对我们的复审就是对你的审判!”鹰四在舞台上大张着嘴,带着憎恶地叫道。他的嘴唇早不见了肌肉,只剩了个黑红色的大窟窿。 
  于是,高台楼座的老人们(他们大概是鹰四召集的陪审员吧)脱下帽子,转脸朝向头顶的榉木大梁,意味深长地摇晃着那房梁吓唬我。我便在一阵衰弱的绝望中惊醒过来。 
  去年秋天的一个黎明,我曾在后院那个准备安放净水池的洞里,两手抱膝,耽了很长时间。现在,我同是用这样的姿势,久久地坐着。这是个石造的房间,超级市场天皇和他的下属来调查仓房的拆除事宜时发现了它,就让人们住在这里面。邻近我住的里间,外面附有一间厕所,还有一眼井,显然,这里适合一个人过自我封闭的生活,只是那眼井已经坍塌,打不出水来,厕所也因为侧墙剥落,被人关掉了。这两间方形的洞穴,弥漫着无数霉菌的异味,说不定这里还有盘尼西林霉菌呢。而今,我坐在这里,嚼熏肉三明治,饮威士忌,不时还坐着睡上一觉。要是我在睡梦中躺倒下去,埋在地下室里的那些树林般密匝匝的撑柱一定会把我的脑袋撞伤。它们依然是棱角锋利、坚硬无比。 
  还是半夜。超级市场的天皇自“暴动”以来第一次亲临山脚。从今天一早这个情报传出开始,第一场南风已经吹进了森林和洼地,并且呼啸着直吹到深夜,预示了冬天的结束。本想透过头上地板的裂缝看一下仓房一楼洞穿的墙壁外面的空间,可那乌黑的森林却遮住了我的视线。到了早晨,天空万里无云,可大陆刮来的尘埃形成了一片黄褐色的浓重阴霾,在天空里盘踞不散,使目光变得稀薄晦暗。风刮得更加猛烈,直到夜幕降临,那天空仍然是灰蒙蒙一片。森林随着越发强劲的风势,变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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