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大江健三郎:万延元年的足球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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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大江健三郎:万延元年的足球队-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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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妹妹能算出那么多数?” 
  “那哪能呢。所以她才用铅笔往一大块纸上扎满了小黑点儿嘛。那画面就像是临摹银河天体照片上的点点。那可是作品18号圆舞曲全部音符的量啊!我费了好长时间统计出了图上的数字,可我却把那个计算结果给弄丢了,真是的。我觉得妹妹铅笔点儿的数量一定是对的。”说完,鹰四却安慰起我来,令我感到十分意外。“这么看来,你夫人也挺特别呢!”我想起在跟鹰四讲起染红了头缢死的友人时,我说过,他真是个特别的人。如今这句话和鹰四用的这句话两相重叠,令我觉出了深深的不安。如果鹰四说,S兄也是个特别的人,我便绝无心情去试图修正他那梦幻记忆了。这句话使我切切实实感受到了这些死去的人们、这些被难与他人语的不安所困扰的人们,心中·某·种·东·西的存在。 
  … 
   

 



 




 5 超级市场的天皇



  一个严寒的晴朗早晨,土间里的手压井冻住了,我们只好去里院的那个水井,放下重重的吊桶打水上来。它隔一条窄窄的桑田就毗连到灌木茂密的山腰,我们曾唤它作世田和。弟弟先占了第一桶水,没完没了地洗脸洗脖子,连耳朵后面也洗到了,还脱光上身,执拗地搓着前胸和肩膀。我站在他旁边,无所事事地等着他腾出桶来,这时我意识到,小时候很怕冷的弟弟已改变了他的性格。弟弟那也许是有意识地露给我看的背上,有一块遭钝器重击后皮肤和肌肉组织溃烂而留下的黑紫色疤痕。第一次看到这块疤,我的胃就感到了一种可恶的压迫感,仿佛肉体所蒙受的痛苦记忆重又复苏。 
  吊桶还没轮到我用的时候,桃子带着海胆怪物穿过土间屋子来到世田和。这个容貌魁伟的山里的青年在这寒气袭人的早晨,居然只穿了条深绿色的工作裤和一件袖子长得都盖住了半截手指头的衬衫,他不住地抖着,低垂着又圆又大的脑袋,仿佛只要我在那儿,他就不会与鹰四说一句话。他脸色苍白,这似乎不光是寒冷所致,大概还有一种发自体内的极度疲乏在作祟。最后我放弃了洗脸的念头,回到炉边以给他们一个密谈的机会。我现在觉得不洗脸也无所谓,至于说牙,由于数月不刷,它已黄得兽牙一般。然而并不是我有意进行这种性格改造的,是死去的友人、进保育院的婴儿在分别之时留给我的。 
  “那个年轻人难道不觉得冷吗,阿蜜?他住在寺院里的时候也是穿的初秋的衣服。”妻子顾忌到鹰四他们,悄声问道。 
  “冷是能感觉到的吧,他正抖得厉害呢!他是希望作为一个具有禁欲主义者忍耐力的怪人受到同伙们的瞩目,才这样大冬天里也不穿外套上衣的。也许在山谷里仅靠这些很难赢得尊敬,但他的容貌和无视他人的表演倒还显得很独特。” 
  “如果单凭这些就能产生出青年小组的中心人物,那也太简单了。” 
  “但是,这种能表演出天真无邪的怪人却未必就是心理结构也很单纯。村里年轻人的政治复杂性就潜伏在这儿。”我说。 
  不多久,鹰四与那青年十二分亲密地并肩回到土间,用一种旁观者看了都能受到鼓舞的气势握了握手,送走了那个一直默不作声的青年。就在那青年跨过门槛的那一刹那,我发现在户外阳光照射下,青年那宽宽的脸庞上镌刻着粗犷的忧郁,就在这忧郁之中,有一种抗拒力,使正在窥视着他的我不由得后退。 
  “怎么了,阿鹰?”和我一样后退的妻子怯怯地问道。鹰四并不直接回答,像个正在苦练的拳击手一样,把毛巾绕在脖子上回到炉边,从脸上的表情看,像是正在忍耐着异常的滑稽事,又像是刚刚碰到了回天无力的大惨事,他正在这两种完全相反的激烈感情之间被撕来扯去。他一边用凶猛热烈的目光试探性地盯着我和妻子,一边大声笑道:“谁知道是饿的还是冻的,说是几千只鸡都死掉了,哈,哈!”我对那几千只不幸横死的鸡动了恻隐之心,同自己刚才从鹰四的表情中看到的一样,在又感滑稽又感悲惨的不安中沉默了。我展开想象,仿佛看得见装出不怕冷的样子却又抖个不停的海胆怪物和他的伙伴们呆立在几千只瘦骨如柴的死鸡前的情景,于是,就连我也不能不被他们的困顿勾起一股厌恶和羞愧。 
  “所以,他来求我去和超级市场的天皇商量商量,看看那几千只死鸡怎么处理,我不能不管,我上城里去一趟。” 
  “超级市场的天皇?就算是跟超级市场联号的老板商量,死了的鸡也成不了商品啊!难道能做那么多固体汤料么!” 
  “养鸡费用的一多半都是超级市场的天皇负担的。青年小组虽然想从超级市场的势力下独立出来,但考虑到饲料购入和鸡蛋售出的过程,就很难违抗天皇的势力了。现在鸡都死了,青年小组受到的损失也就是出资人天皇的损失。所以,大家都希望,我和天皇谈判,能多少挫一挫他向青年小组追究责任的锋芒。不过,青年小组中大概还有一些幻想家认为超级市场的天皇也许能给他们想出个办法,有利地处理死鸡,真是一群愚钝的家伙!” 
  “要是山谷里人吃了死掉的几千只鸡中了毒什么的,可就难救了。”我很是担心起来,叹息道。 
  “把内脏掏空了冷冻的鸡,没准儿和冷冻加工的洁净蔬菜一样卫生呢!就算是跑一趟城里的报酬吧,我要两三只不太瘦的鸡,让阿仁摄取点儿蛋白质也好嘛,怎么样?”鹰四这么一说,妻子便回道:“虽然阿仁有过食病,但是动物蛋白对肝脏不好,所以听说她几乎是不吃的。” 
  匆匆忙忙吃早饭的时候,鹰四就和星男作了一番详细的交谈。涉及到坐青年们的卡车去城里往返途中所需的时间和燃料补给地点间的距离等等。星男的汽车知识真是既实用又全面,只要鹰四提出问题,他就回答得上来,又简短又正确,所以谈话进行得很干脆利落。星男就卡车引擎的缺陷进行说明的时候就很有把握地预测到,在穿越森林行驶的几个小时中会发生机械故障,于是最后大家决定星男也一起去城里。 
  “阿星修理破烂儿汽车很专业,只要带这孩子一起去,不管什么车,跑多远都绝对没问题!阿星是越差的汽车越熟悉它的构造,带阿星去的话,一定能帮上忙的!”桃子努力表示出公正的态度,然后又充满羡慕地叹了口气。 
  “哎——!文明社会现在放映什么电影呢?布里基多·巴尔多奥还活着吗?” 
  “把桃子也带去吧!十八九岁的大姑娘,举止太张狂了可不好!”鹰四说。桃子全身上下都显露出喜悦,单纯的微笑也同步浮现在脸上。 
  “阿鹰,开车小心哪!林子里的路都上冻了吧!” 
  “0K,特别是回来的路上,更得加倍小心,我得给菜采嫂买半打威士忌回来呀,比在村里弄到的多少好一点。阿蜜,有什么要我办的事吗?” 
  “没有!” 
  “阿蜜现在是对别人对自己都无所期待无所求!”鹰四嘲弄着颇显冷淡的我。 
  我觉得鹰四的确已窥探到我内心深处“期待”感的缺乏了。也许,只要是看到我这肉体的人,就谁都能把我业已失去期待感的迹象看得清清楚楚。 
  “帮我买些咖啡,阿鹰!” 
  “我们会满载而归的,我从超级市场天皇那儿把仓房的定钱先要来了。阿蜜夫妇俩也有权用这笔钱高兴一下。” 
  “要是行的话,我想要滴落式咖啡过滤器和碾碎的咖啡豆,阿鹰。”妻子继而表现出她对去城里作一次小旅行也抱有憧憬之情。 
  鹰四和他的亲兵们吃过早饭就立刻成群结队地跑向了村公所前广场上的雪铁龙,我和妻子早饭才吃了一半,便提心吊胆地站在挂满冰柱的前院地面上目送他们上路了。 
  阿鹰渐渐就和山里的年轻人打成一片了。可是阿蜜,你虽然来到了山里,却还是和躲在东京自己的房间里没什么两样。” 
  “阿鹰是想重新把根扎在这儿嘛!但是我好像都没有根。”我回答。悲惨得对自己的声音都感到厌恶了。 
  “阿星似乎很不赞成阿鹰和山里的年轻人的关系发展得太深!” 
  “他不是在帮阿鹰一起为青年小组做事吗?” 
  “只要是阿鹰做的事,不管什么,阿星都会热心帮忙的。可这次的事情他像是心里不满啊!难道是在嫉妒阿鹰的新伙伴?”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也许是因为阿星一直生活在农村,对山谷里的青年们有种近亲相憎的心情吧?阿星对农民很了解,而阿鹰几乎不记得在山里的生活了,所以他不像阿鹰那样信赖山谷里的年轻人吧?” 
  “阿蜜,你也有同感?”妻子追问道。我却没有回答。鹰四他们的雪铁龙的排气声肆无忌惮地涌向我正站着的石墙,在山谷中留下错综的回声,消失在被高大林木遮掩的长方形天空中。当雪铁龙自己也和回声一样迅速地消逝之后,在一切都已归于平静的清晨的山谷里奇怪地升起了一面明黄色的三角旗。那是和我们家一样古老的旗。万延元年农民暴动时,山谷里只有两家遭到了袭击,和根所家一同遭到袭击的酿造房酒库前面的旗杆上挂着的,就是这种鲜艳的旗子。现在,酿造房全家都离开了村子,被收购了的酒库的土墙被打穿,建成了超级市场。 
  “旗上绣着3S2D……”我感兴趣地问:“到底是什么的省略语?” 
  “是 SELF SERVICE DISCOUNTSTORE①昨天看的地方报纸里夹带的广告里登的。大概是超级市场联号的老板去美国旅游学到的形式吧!即使那句英语是日本人发明的,也还是一句又有力又漂亮的话。”妻子充满疑惑地说。 
   
  ①超级市场跳楼大甩卖! 
  “你真的很佩服吗?”我一边问,一边搜索着每天与山间风景有关却已不大清晰的记忆,想确认一下这面旗是否每天早晨都挂在那儿。“我好像是第一次看到这旗呀!” 
  “大概因为今天是特价日所以才挂出来的吧!听阿仁说,特价日的时候,林边的部落就不用说了,就是邻村也有顾客坐公共汽车沿河边的路到这里来的。” 
  “不管怎么说超级市场的天皇倒像是个挺能干的人呢!”我让这偶尔随着微风飘扬着的三角旗弄得有些束手无策,说。 
  “就是啊!”妻子说。但那时她正在考虑另一个问题。“如果这片森林里所有的树都受寒腐烂了的话,这块洼地里的人们对那臭气能忍多久?” 
  我为妻子的话所吸引,想眺望着四周的森林,但一种勾起具体的反拨的预感袭上心头,便只好呆呆地俯身看冰柱已开始崩裂的地面。我吐出的冰冻的气息朝地面沉下去。虽然也随着越来越强的滞涩感在扩展开来,却并不很快消散,飘荡着。这时我又记起了受冻腐败的观叶植物①那肥厚的叶群刺鼻的恶臭。我浑身颤抖,催促妻子说: 
  “喂,还是回去接着把早饭吃完吧!” 
  妻子转身迈出一步时,脚下的冰块裂开了,妻子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双手和两膝都被冻泥弄脏了。过了一个酩酊大醉的长夜,第二天早晨,妻子的平衡感衰退了,所以不仅是物理的力量,就算是只有心理的力量也会叫人一下突然摔倒。大概现在妻子的鼻孔又恢复了对恶臭的记忆,这便使她的平衡感变得越发迟钝了!可以说是枯死在我们东京家里的观叶植物群的亡灵使妻子摔倒的。 
  结婚以后,妻子在厨房南侧盖了座只有一坪②大小的玻璃温室,种了一些橡胶树、天南星和各种羊齿类、兰花类植物。严冬的时候,如果有寒流预报,妻子就整夜地开着饭厅的煤气炉,每隔一个小时就从床上爬起来,把加了温的空气送进小温室。我曾给她出了个折衷的办法:夜里,要么把饭厅和小温室间的间壁留个缝隙,要么在小温室里放个小炉子。但自小就被小偷和火灾吓怕了的妻子却不肯采纳。多亏了神经质的妻子精心照顾,小温室从地面到天棚都被繁茂的植物群遮盖得严严实实。然而今年冬天,每晚都沉醉于威士忌的妻子很难再从深夜到天明地照顾小温室,而我自己也觉得让醉酒的妻子深更半夜摆弄煤气炉实在很危险。就在这时,传来了今冬第一次寒流到来的预报。我们就像大军压境时人心惶惶的弱小部族一般,等待着寒流的到来。令人难以入睡的寒夜过去了。第二天一早我跑到饭厅隔着玻璃门往小温室里一看,发现所有的植物都受了冻害,叶子上留下发黑的斑点。然而看起来,这结果并不是特别值得诅咒。叶子虽然都受了伤,但还没有枯死。我打开玻璃门走进小温室,这才大吃了一惊,看到了使观叶植物蒙受灾害的真实情况。使我受到打击的是,小温室里弥漫着如同小狗湿漉漉的嘴里的臭气一样鲜活而强烈的臭气。我一度被臭气左右了意识,发现我两边的橡胶树、天南星都带有青黑色深浅不一的斑点,就像是站着死去的身材魁伟的男人一样,而我脚下的阔叶兰的乌黑的斑块就像是生了病的狸子一样。我已没了气力,返回到卧室,一边为皮肤沾染上的狗嘴的臭气感到苦恼,一边倒头睡去。上午当我再次起来的时候,妻子正在吃过了时的早饭,她身上也传来了一阵熟悉的臭气,这臭气向我重演了妻子在小温室里度过的时间。自从妻子开始沉醉于威士忌之后,我们家里所显现出的衰败征兆就不计其数了,但是如此强硬地伤害我们新鲜的感觉,却还不曾有过。我强压下心中的厌恶,再次向玻璃窗对面望去,看见在强烈的阳光中,乌黑的斑点正扩散到叶面,从叶柄开始枯萎的叶子耷拉着,就像从手腕折断的手掌,更加明显地昭示着植物群正一步步走向死亡。 
  ①花卉园艺的分科之一,主要指供赏叶的形态与色彩类的植物。 
  ②坪:日本面积单位,1坪约为3.3平方米。 
  的确,如果山谷四周的森林中所有的树木都受了冻害的话,大概村里人就会觉得他们被上亿条狗的湿嘴里的臭气所包围。这种事态怕不是顺应了日常生活感觉的人们所能抗拒得了的。想到这里,一种在崩裂的冰柱上失去平衡的感觉,不由地袭上了心头。于是我们都毛骨悚然,沉默不语地回到屋里,在与鹰四在时完全不同的阴沉的气氛中结束了早餐。 
  过了中午,邮递员送来了寄给桃子的信,并告诉我们邮到山里邮局的小包裹已经到了。包裹里是一种叫做“乐便器”的东西,是妻子在杂志广告栏里发现之后求她东京的娘家寄来的。据产品目录介绍说,它就像是个没有底儿的椅子。把“乐便器”放在普通的便器上,使用者就可以像用坐便器一样、膝上不受任何负担地排泄。妻子想把它送给阿仁,以此把这个“日本第一肥婆”从排泄时由自身重量带来的苦恼中解放出来。只是,问题在于“乐便器”的轻金属管的构造是否能耐得住132公斤+2的重量,而且,能否既不刺激保守的阿仁,又能说服她使用这么个器具,也是个问题。但是不管怎样,“乐便器”的到来,给我们的好奇心带来一丝朝气。于是闷在家里百无聊赖的我和妻子马上走下石板路出发了。我们正走着,超级市场前异样活跃的人群使我们停住了脚步。依我在山谷时的记忆,这种热热闹闹的气氛直接和祭日的熙攘联系在一起。在稍离开超级市场入口和出口处浓密人群的地方,一些盛装打扮的孩子们正热衷于古老的跳间游戏,这种艳丽喧闹也是与祭日的记忆相联系的。其中有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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