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过头去,一眼看见于显强。他身着银灰色双排扣西装,雪白的衬衫系着银色的领带,皮鞋锃亮,浑身上下纤尘不染。他一手插在裤袋里,一手握着手机,站在她面前,和蔼地微笑着。身处这样脏乱嘈杂的地方,他却更加显得高贵气派。周围的吵闹和来来去去的人群仿佛只是一个背景,把他衬得更形出众。就如那么多人都不过是一出戏的服装、道具、灯光、音响等等闲人,只有他才是这出戏的主角。
杨羚的眼睛湿了。以前黎云安何尝不是这样的一个人?他虽然其貌不扬,可是永远给人干净清爽一丝不苟的感觉。他虽然态度十分谦恭,然而在任何场所他都奇妙地起着一种枢纽的作用。她就是这样渐渐爱上他的吧?可是现在呢?他整个人已经垮下来,看上去也不过是个潦倒的男人罢了。抽掉了气质,他也就是一个丑陋猥琐的人。在海南,她谨慎了又谨慎,终于还是选错了人。
于显强走上前来,关心地轻轻搀着她:“小杨,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跟这些人挤?你得顾着孩子啊。看看你现在的身子,万一被他们挤得摔一跤,早产了怎么办?来,跟我出来坐坐。你看你的脸,白得一点血色都没有。”
杨羚心里一酸,拉过围在颈间的纱巾堵着嘴,一时泣不成声,泪如雨下。迷糊间听到于显强叹了一声,扶着她往外走。
她费劲地坐上于显强开来的“沙漠王子”,所有的嘈杂仿佛都被关在了车外。她一直哭着,满腹委屈都似乎在此刻倾泄而出。
于显强发动车子,就近开进金贸区,到了格林梦大酒店。
杨羚坐在豪华洁净的店堂里,如身在梦中,怔怔地擦干眼泪,看着于显强:“小于,你是不是来抓我们的?”
于显强洒脱地笑起来。他点上烟,说:“先吃点东西吧,不为自己也为孩子。”
杨羚有些神不守舍:“小于,我急死了,你是来抓我们的吗?”
于显强一边招手叫小姐拿菜谱,一边笑道:“我如果要抓你们,就不跟你打招呼了,直接跟着到你们的住处岂不爽快?”
杨羚一听,果然,这才定下心来。翻着菜谱,她咽了口唾沫。已经连吃了很多天方便面,实在是馋极了。不过,看看价码,她还是忍耐着只点了两个稍便宜些的肉菜,便将菜谱递给于显强。
于显强看也不看菜谱,便流水价报出来:“一斤基尾虾,半只文昌鸡,半只烤鸭,一个葱爆蟹,素菜来个蚝油生菜,清炒西兰花,汤就来鸡茸粟米羹,主食先来半打金银小馒头。”
“太多了吧?”杨羚有些怯生生地说。
于显强体贴地说:“你多吃点。你是一人吃两人补嘛,生个漂亮健康的孩子,比什么都好。”
杨羚又眼泪汪汪的了。已经多久没有听到过这般温存的话了?
于显强一句也不提追捕他们的事情,只不停地劝她多吃,流水价将鸡鸭虾蟹往她碗里堆。她是真饿了,也不管不顾地大吃起来。于显强偶尔吃些素菜陪她,讲些笑话天气小说电视什么的,气氛十分轻松。
看她吃得差不多,舀了碗汤慢慢喝着的时候,于显强点燃一支烟,闲闲地问了一句:“逃亡的日子不好过吧?”
杨羚一窒,一口汤哽在喉咙口半天咽不下去。她缓缓坐直身子,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终于压抑不住滚落下来。
于显强拿起桌上的消毒手巾递过去。“老黎走投无路的时候,居然还有你坚持陪在他身边,福气也真好。”他温言道。
杨羚擦去泪,轻轻说:“你们真的不能够放过他?”
“只怕是不能。”于显强抱歉地说。“你知道,我和老黎是老同学,这次工程我与他虽是甲乙两方,却配合得很默契。从感情上说,我是希望他能逃过去的。可是,从理智上讲,我清楚地知道他这次再也没路可走了。”
杨羚急得不知说什么好,一直擦泪。孩子也在肚子里翻动得厉害,隔着衣服都能看到她腹部的起伏情状。
于显强轻轻拍着她的背,象哄一个小女孩一般。“别急别急,小心身体。”他缓缓地说。“老黎真是太可惜了,聪明反被聪明误,自己硬要往这条道上走到黑,我劝过他多少次了他都不听。”
杨羚哭道说:“求求你们,放过我们好吗?”
于显强温柔地笑着,伸手拿起纸巾替她擦泪:“别哭别哭,哭多了影响孩子的性格。来,听我说,我们只是要老黎一个人,跟你可一点仇怨都没有。你现在不是要替老黎想,而是要多替你自己和即将出世的孩子想想,明白吗?”
杨羚止住了啜泣,抬头想了半天,仍然不得要领,又急起来:“可是,没有了云安,我们母子怎么活啊?光住院生孩子还有坐月子就要几千上万块,以后孩子的抚养费,我的生活费……”她又急得哭起来。
“别哭别哭。”于显强十分耐心。周围的女服务员都羡慕地望着他们,巴不得自己是坐在他身边被他百般解劝呵护的女子。
于显强轻柔但肯定地说:“我们会做最好的安排。”
杨羚一听,抬起头来:“真的?”
于显强点点头:“只要你与我们配合,我保证你和孩子会继续活下去而且活得很好。”
“要怎么配合?”杨羚呆呆地听完,茫然地问。
“来,我详细告诉你。”他缓缓地仔细地轻声讲给她听。
听完,她仰起脸想了半天。于显强耐心地等着,偶尔夹一筷生菜送进嘴里。
半晌,本已平静下来的杨羚忽然又落下泪来。“我不忍心。”她低低地说。“也狠不下这个心。”
于显强从容不迫地递给她纸巾:“我能理解。你是个好姑娘,现在海南已经很难找象你这样的女孩子了。相信我,你这样做是最好的一条路。你不做,你和他连同孩子只有死路一条。如果你做了,至少你保全了你和孩子两个人。在这种情况下,牺牲他一个,是值得的。”
杨羚木着脸听着,泪已止住了。
“我相信,如果不是关系到黎云安自己的死活的话,他都会劝你走这条路。”于显强笃定地说。“你好好想想老黎的性格为人就明白了。你跟他这么久,也该学到一点点吧?”
果然,杨羚从头想起,黎云安走过的每一步都莫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为了将来的目标,他可以无所不用其极。她冷静下来。
“如果我做了,可以得到什么?”她问,声音里完全没有了惶惑。
“20万。”于显强满意地笑道。“我们给你20万现金。你可以带着这笔钱回家去,买套小房子,做点小生意,暂时生活肯定是没有问题的。你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休养生息两年,可以找一个略略有钱的年纪稍大的男人嫁掉,你的后半生绝对会幸福无忧的。”
杨羚果然给他说动,不过试图讨价还价:“可不可以再高一点?你知道,出卖自己的丈夫,实在是……”
“他只值这么多。”于显强温柔地说,语气却十分强硬,没有任何商量余地。
杨羚不吭声了。
于显强拿出两张船票:“这两张票你拿着。至于钱,你看是给你现金,还是给你办自带现金汇票,你回了家再到银行解付?”
“给汇票吧,我一个大肚子,带那么多钱太危险。”杨羚忽然仿佛成熟了许多。
“好的,我等一会儿就去办。”于显强点头,又再三提醒。“你一定要注意,神情举止不能露一点破绽。老黎是个十分敏感精明的人,别让他看破。”
杨羚已下定决心。“你放心。”她镇定地说。
黎云安独自在小小的房间里转着圈,时时疑神疑鬼,以为杨羚已遭不测。终于等到晚上,她回来了。
“怎么去那么久?”他迫不及待地问。
杨羚神色自若地说:“买票的人太多,不敢跟他们挤,就等到现在。”
黎云安不敢过于责怪她,只好说:“吃饭吧。”
两人默默地泡了碗方便面吃,黎云安问她:“买的哪天的票?”
“明天的。”
黎云安露出一丝笑:“那就好。等会儿要收拾东西了。”
“嗯。”杨羚听话地点点头。
第二天,杨羚当着他的面将那几万块钱装进一只小小的密码箱,递给他提着。他很满意她的忠贞。其他很多东西都不带了,反正有了钱,可以再买。
他们坐出租车来到秀英港。看着人来人往,黎云安觉得安全。他用一条大围巾包住了大半个脸。在外人看来,颇有点掩耳盗铃的味道。可是他自己身在局中,觉得这样就没有人能认出他了。
杨羚东张西望着,有点心不在焉。她的大肚子是个非常显眼的目标,无所逃循,无法隐藏。
很快到了上船的时间了,他们准备进去。突然有三辆警车呼啸着包围了他们,一群警察出现在他们周围。他们手上均提着手枪指着他们。黎云安手一软,提在手里的箱子落在地上。一个警察抢上前去将箱子提在手中,示意他们上警车。
警车开往海口市公安局。黎云安脸色变得死白,一颗心剧烈跳动着。落到公安局手里,比落到黑道手里要让他安心一些,至少警察不会太乱来。
杨羚安静地坐在他身边,神色泰然。他此时才忽然佩服起她的心理承受力来,发觉以前自己真小看了这个依人小鸟般的女人。
到了市局刑警大队,他们拿起黎云安的箱子,命令道:“打开。”
黎云安打开密码锁,将箱盖打开。除了钱,里面并没有什么,这他很坦然。
警察将钱一叠一叠地拿出来放在桌上,随即熟练地摸着箱底,然后拿出刀来一划。箱底居然有夹层,里面是一袋一袋的海洛因。
警察将其中一袋割破,用刀尖挑起一点来,用打火机烧了一下,凑近去闻闻。“是。”他肯定地说。
“你被逮捕了。”其中一个上司模样的警察厉声对他说。
他顿时只觉天旋地转。昏眩中他听到警察在问杨羚:“你是他什么人?”口气颇和蔼。
“我是他妻子。”杨羚很冷淡地说。
“你知道他贩毒吗?”
“不知道。”
“好,你可以走了。”
听到这里,他心里又生出了一线希望。他扑向前去紧紧握住杨羚的手,叫道:“好阿羚,你去找林思东,将钱全都还给他。你告诉他我知道自己错了,求他高抬贵手,放我一马。只要他放我一条生路,要我怎么样都行?”
杨羚默默地看着他,有些怜悯,但坚决地挣开他的手,向后退去。
黎云安愕然。
杨羚退到门口,于显强出现在她身边。当着他的面,于显强将一张自带现金汇票递给她。
黎云安一切都明白了,无力地颓坐到凳子上:“你……”他终于尝到了被最亲近的人出卖的滋味。
“对不起,我不想让孩子也跟着你一起死。”杨羚的泪夺眶而出。“跟你在一起,我们是走不出这个岛的。这是我和孩子唯一的生路。”
黎云安的眼里也满是泪光。他哽咽着说:“是,这是你唯一的生路,可是你是我的妻子啊,怎么能这么做?”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是跟在你身边学的。”她抽泣着说。“不过你放心。我知道你家三代单传。我会把你的孩子生下来,把他养大。我保证,孩子一定姓黎。”说完,她转身决绝而去。
于显强淡淡地看了他良久,摇头道:“你知道吗?你一举断送了2个人,解总,和你。你太愚蠢了。”
黎云安欲扑到他面前去哀求,他已迅速离开。
黎云安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一大堆海洛因。他是律师,知道现在等着他的只有一条路——
死路。
第三十九章
春末时分,太阳已过了赤道,开始火辣辣地泼洒下无穷无尽的热力,直到北回归线。在这个热带的岛上,白天只要出门,满世界便都是明晃晃的白花花的阳光,热气蒸腾,从四面八方包围上来,使人避无可避。
解意架着一副大大的墨镜,开着车往欢乐大厦的工地驶去。他没有开那辆林思东送的红色跑车,而是开着自己的银灰色宝马。火辣辣的白色骄阳下,一切事物都显得更加鲜艳夺目。解意冷冷地坐在清凉的车里,对外面的一切都视若无睹。
停好车,解意走进工地,顺着楼梯走到4楼。他们公司的现场监理办公室就设在这里。他走进去,看见蒋涟、于明华与工程部所有的员工都已到了。
看到他进来,蒋涟递给他一个安全帽,然后跟着他开始验看施工情况。
他穿着不宜在工地穿着的白色麻质衣裤,脸色苍白,即使在燠热的天气里也让人感到一种幽幽的凉意。他大步穿行在挥汗如雨的工人中间,动作敏捷沉稳。他的眼光锐利地逡巡在一切的细节之间,沉默里给人一种沉重的压力。
忽然,他站住了,旁边一个工人正在切割一张水曲柳层板,只见他一脚踩在上面,挥刀就锯。从中间一锯两半,他提起一半往墙壁上比了比,又锯。他也不划线,显得漫不经心,胸中毫无计算。明明墙上只剩了一小块地方没有贴上,他却在一整块板上横切竖锯,搞得七零八落,这才算弄好。
解意俯身提起一块剩了一大块的三角形的余料,过去扔到他面前:“在这块料上割下来不行吗?”
那个工人转过身来看看他,认得他是自己老板的老板,嗫嚅半天,才支支吾吾地说:“这块不够。”
“不够?”解意一下提高了声音,怒道。“你是嫌麻烦,反正买材料不要你的钱是不是?蒋涟,这层楼是谁在管?让他先教会这个人用尺子,量会了尺寸再来上班吧。”
蒋涟忙在后面道:“这是小李管的,解总也知道他一向是很优秀的施工监理。这帮工人都是这样的,稍不看紧一点就乱来,都怕麻烦,想干快一点多拿一点钱。”
解意深呼吸了几下,这才平复下来,哼了一声:“小蒋,这样一座大厦,每个人都浪费一点,加起来只怕几十万都打不住,你一定要定出更加严格的措施来。像这样的人,下次再看见他这样做,立刻炒掉。现在世界上,也许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
“是。”蒋涟忙对那工人说。“记住,我们不光是看进度,还要看质量和节约情况,综合计算工资。以后绝对不准这么浪费了。”
那工人连忙答应着,捡起那块余料,拿出尺子比划起来。
解意继续往前走,脸色仍然阴沉。蒋涟与于明华跟在他身边,感到心里十分压抑,却并不以为过分。
这两个月来,解意几乎每天都要到工地上呆很长时间,直到累得精疲力竭才回家。蒋涟他们都劝他不必这样,因为他们都是老手,照着图纸装修,每个细节他们都会仔细做好的。但是解意根本不听。
最近,解意的头脑异乎寻常地清醒。他频频对自己的设计提出修改意见。这些意见精彩纷呈、美不胜收。提交到欢乐集团的董事会上时,所有董事都一致击节称赞。
在他的督促下,整个欢乐大厦的内装修工程以惊人的速度与完美呈现在众人面前,每个细节都精美到极致。
他头脑中的才华似乎此刻才得到了最透彻的发挥。在极端的沉默中,他精确的指挥与纵横的才气感染了每一个下属与工程队的工人。欢乐集团上上下下都对他们满意极了。工程进展得极其顺利。
蒋涟他们看着这座渐渐成形的华美的建筑,脸上总是挂着掩不住的兴奋之情。他们主动加班,日日夜夜守在工地,不断地增加自己的工作,以期分担解意的压力。
从下到上看完以后,已是中午。解意进入升降机,从顶层往底层降落。他疲惫地勉强支撑着,眼前金星乱冒。他感到自己仿佛置身在一个大蒸笼里,眩目的阳光熏烤着他冰凉的身体,似乎要把他融化。
蒋涟看着他脸色越加灰白,浑身都是倦乏,十分担心。
下了升降机,蒋涟关心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