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去医院探视,舒带著颈托躺在雪白的病床上,脸容苍白如若透明,对我微笑,说:“我喜欢麝香百合。”
因为插气管,喉咙是沙哑的。
舒连面包都无法下咽,每日三餐只是稀饭,他最爱咖啡,却只好咖啡也戒掉。
我推著他去草坪散步,他已经那麽轻,几乎一手就可以抱起来,一张脸却愈加玲珑精致,比我初遇他的时候更美。
我说,“舒,对不起。”
“对不起什麽?”舒在看夕阳,不回头,其时还无法回头,但是语气随意淡然,像未曾有过什麽。
他的淡然令我敬畏。
他不提,我亦不再开口,仿佛两个人自始至终这样亲密从无芥蒂。
因为并无有效的治疗方法,便又转回到大溪地休养,每日只是简单重复的康复练习。
问了很多医生,差不多同样的回答。
或许下个月奇迹便出现,或许,永远不能。
舒早已与家人断绝来往。他那样倔强,但我知道他其实很怕孤单,夜里喜欢将脊背紧贴在我怀里,脸埋在我的手掌,熟睡如婴儿。但我稍动,他便醒来。
只是我听著远处的海潮,无法入睡。
无时无刻,无法不想到因因。
因因那慌张无措的小脸,总以为自己做错什麽的怯缩表情,就算被紧紧抱在怀里,也是轻轻蜷著拳头,不敢放开。
硬剥开他,掌心总是湿冷。
把他的手放入毛衣里头,贴在我的胸膛,被吻的因因,像是在忍耐著,唇和舌柔软而颤抖,任我将他的脸捧在手里。
任我恨他,爱他,任我犹疑、挣扎、泥足深陷。
我说爱他,他不反驳,但从不相信。
曾经的鲁莽少年,以为伤害,便可以证明自己不爱。
但命运捉摸我,惩罚我,嘲笑我,因我爱的,是被我伤得最重的那一个。
因因。
仅触碰到这两个简短音节,都会令我心痛不已。
是我毁了因因。
也毁了自己。
毁了舒扬。
我用另一只手攥紧枕头别针,攥得针尖刺入手心,这样的疼,才会感到好过一点。
我越来越无法控制自己,错觉怀中人是因因;又不断的梦到,在人群之中找到因因,奔过去紧紧抱住他,转眼,抱住的却变成舒扬。
在这种状况之下,舒却慢慢好转,因手术而剪短的发,也已经蓄得和从前一样长。
他可以开始走动,忽然平静的问我,“因因呢?”
已是一年之後。
见到肖飞扬,他的第一句话,问舒,“终於心死?”
舒淡淡一抹笑容,并无哀伤怨恨,却隐隐有决绝,“人都死了一次,更何况心。”
我知他永远不会原谅我。
我也知道,他不会接受肖的求爱。他恨我,但仍肯随我回来找肖飞扬。
他瘦得不能再瘦的身体,步履仍然脆弱缓慢,一路上倔强的拒绝我的帮忙。他不再看我一眼,也轻藐的并不看肖。
他嘴角的淡淡微笑,始终有淡淡的微笑,似不动声色,凌虐著我。
我愿意承受他的凌虐。假使真有来生,我会偿还我欠他的一切。
但是今生,我不能再辜负因因。
“可是因因已经不在这里。”肖飞扬说,“今晨,他执意要离开。”
高速路上,在日落之前,我乞求奇迹出现。
仿佛又是车祸那晚,我半醉著赶到陆家,却找不到因因。
原来生命何其短暂,原来爱情何其简单。
可惜我荒废太久,做错太多,才终於明白。
无论因因是否恨我,是否出卖过我,无论他脆弱,卑微,忧伤,无论他曾经只是,我的恶意玩笑的对象,无论如何。
我这样爱他。
终於,我看到了站在车流中央的瘦小身影。
那是我的因因。在夕阳的冷冷余晖中,孤单而无措的样子,慢镜般越来越近,我心狠狠地痛著。
痛到我无法呼吸。
停车,我打开车门,在不被允许的高速路中央。
将单薄冰冷的身体揽入怀中。
“孟廷?” 被无声拥抱侵扰的身体,温顺茫然,并无抵抗。微微迟疑,才略带迷茫的轻问一句。
“嗯。” 我不知怎样回应,只是用力地拥抱他。他的背这样瘦,好象更加瘦了,好象我怎麽样也拥不紧。
稍稍地沈默,之後,也并无惊喜或者拒绝,“这里是哪里?”
“高速公路。”
“……怪不得我找不到车站……”
“是不是夜了,好冷……”
因因低低的声音就在耳边。
身後不断传来车轮在水泥路面急刹的尖锐声音,以及纷扰急燥的催促车鸣。
怀抱里他的身体,静静地任我拥抱。
我不知如何开口对他解释,这一年,以及这一生。我的错和错过,我的爱和伤害。
我唯有倾尽余生倾其所有,去疼惜他,爱他,因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