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停在一层,他并没有威胁或者安慰,只俯身牵我的手。
依然是孟廷的小别墅。一切都没有改变,很像是早晨离开,夜晚又归来,我恍恍惚惚,心内旋尔一片空白。
只是更加寂静及沉默。
他不再碰我,他的咖啡色毛线衣的背,成熟而坚挺的肩膀和颈后的精短发型,有令人不敢靠近的陌生及冷酷。
我在明亮但缺失温度的阳光里这样虚弱,几乎跟不及他的脚步,甚至已不能适应室外冷洌的空气,如怕黑的孩子那样慌张跟随着,直到大门在身后闭合锁死。
我已不再有勇气,我唯有这具空荡但仍然喘息着的躯壳。我甚至会跪下来求孟廷留下我。
我便在门边跪下来。
刚刚的短暂步行已让我失去全部力气,但我仍然爬到孟廷脚边,风衣滑落地上,我将恤衫也脱下来。
长恤衫底下便是完全赤祼的身体。
厅内的阴冷空气令我不得不抱紧双臂,在他的目光里抬不起头来。
孟廷静默地看我,从发中托起我的脸。
我不敢看他的表情,是鄙视还是冷漠。我知道我在不停地抖,因为冷,也因为羞耻。
还有绝望。
他忽然拎起我,将我扭到浴室,丢进浴缸。冷水从花洒中喷射出来,我任凭孟廷在水瀑里毫不留情地冲洗着我,这具停止发育的细瘦的骨胳,和绝症般的遍体鳞伤。
这样丑陋和不堪。
他拉扯我的湿发,掌掴我,我跌进水里,无法呼吸。
他探手进水里将我拉起,松手,我便再滑落水底。窒息中透过扭曲的水面看着孟廷的脸,他忽然那么残酷的伸手扼住我。
视线朦胧暗淡,死亡的至寒迅速而致,而他又一手将我拖回。
“我恨你,因因。”
在我耳边擦过这句话。
我一身的水湿透了他的毛衣,靠在他肩上呕着水,因为冷而心脏蜷缩似将碎裂。
醒来,黎明如此暗淡。
孟廷的呼吸近在耳侧,他的左手,执拗的箍着我的背。使我睁开眼,视线便局限于他的面容。
这么近,他的脸。
无论远或近都这样模糊。
微橙的晨光映在窗帘,映出一道道熟悉又骇惧的细细黑影。
我悄悄退出孟廷的臂弯,纱帘揭开,露出窗上的雕花铁栏。
29。
我没有死。
海水将我推回岸。冻醒的时候,我以为是在深夜,便坐在沙滩上等待天明,却慢慢记起,原来是眼睛已经看不见。
这两年来也并无波折,在不知面目的好心路人相助之下找到谋生的工作,就这么一直活下来。
收留我的是一所仿古的私人马场,而我的工作,只是穿着仿古制服俯在地下充当马蹬。每当场主举办盛筵,便有众多城里的名嫒雅士前来捧场,享用昔日欧陆王公贵族式的奢华。
但大部份时间,这里鲜少有客。
所以还算是十分平静的生活着。
也渐渐习惯了黑暗,活着便是如此,明与暗,原来并无分别。
生与死亦是。
然而一切怎可就此平静与结束。
当他们的谈笑声闯入耳膜,我俯在地上,好似身堕僵梦。原以为早已经忘记,这么多年。
然而少年的恐惧却如同深刻入灵魂。
马鞭一样的东西忽然伸过来挑起我深深埋低的脸。
“袁因?”
我默默扭过头。
穿着滑稽如小丑般的制服爬在马旁的我,生了茧的手掌和膝盖。已不再是漂亮可口惹人戏弄的美丽少年。
“阿远,看看这个。”头发被人抓在手里,强迫我抬起头;大概有手指在我面前划过。“看来又是孟大少始乱终弃,啧啧,好惨,怎么连眼睛也好象瞎掉?”
“算了,阿擎上马啦,我的速龙要和你的神勇福將比试比试。”陈明远的声音。
杜擎玩笑似的踩着我的背,跳上了马。
“孟廷今天也在啊,刚刚在宴厅里遇到,和那个姓舒的在一起。”
大概杜擎刚刚那一脚踩得太重,忽然胃部隐隐地开始痛。我努力压抑着反呕上来的苦涩,然而已有液体涌进口里。
却听到这时有人牵马过来。
“我的这一匹Rorydan看来怎样?据说是澳大利亚纯血马。”
“我们很久没骑马了,舒。”
“是啊。”
冷汗已经湿了额头,一阵一阵的眩晕感,我默默忍耐着,因为不能让管事看到我在吐血。
然而当舒扬踏在我背上,我却再无力支撑,虚脱般的瘫倒。脸亦跌落在沙尘里,这样苦涩。
“舒,你怎样?”
“好痛,大概是扭到了。”舒扬也因我摔在地上。
“搞什么鬼?!”来不及躲避,已被他掀起肩膀,我慌张中徒劳的伸手去遮自己的脸。
他的香水味淡淡地扑面而来,却无可躲避。
一瞬间恍惚时间也静止。
我的心跳也似停住,我知道我的脸,有多么苍白。
然而他却慢慢松了手。
或是我的错觉,他的手,恍惚也有迟疑。
然而终如陌路那样。
管事赶过来,不断向舒扬和孟廷道歉,“阿因,还不向贵客道歉?”
我用衣袖悄悄抹去嘴角渗露的血迹。
对着舒的方向低头:“先生,对不起。”
心里一片空落。
胃一直隐隐地疼,终于捱到了收工的时间。我轻轻摁住痛的地方,沿着墙走回寝室。刚刚在管事面前忍得太辛苦,但我仍感激他肯继续收留我。
因为眼盲,所以没有同事愿意与我合住。管事安排我住在马栏旁的杂物间里。在杂物间的后部隔出一点地方,放一张床。极简陋,但我可以不再烦扰他人。
钥匙未插进锁孔,单薄的木条门却一推而开。大概是早上自己又忘记锁门吧。
室内无窗亦无灯,扑鼻是潮湿的霉味。但因为眼睛看不见,一切反而变得简单。
我摸索着脱下制服,将手伸到背部为自己粗略的按摩。刚刚开始这份工作的时候,背总是酸痛难忍,当时还以为慢慢就好,谁知原来会越来越痛。
我想走到床边去拿用来按摩的红花油。
忽然间我感觉到,空气里似乎有些不同,慢慢地伸出手摸索,却触到了柔软而温暖的东西。
我静下来,我知道这或许是我的错觉。
然而我仍然不禁再伸手,轻轻摸索着,他的眉毛,他的眼睛,他脸庞的轮廓。
孟廷。
他竟又闯入我的梦里来,我的秘不可告人的混乱的梦,我赖以日复一日活下去的可笑的梦。我苦苦支撑下去,只为了每夜每夜可以安静的蜷在旧棉被里入梦。
在梦里,他温柔地拥抱着我。
不再恨不再嫌恶。
或许那并不是我,我不知道那是谁。但他爱他,像童话里的王子爱上公主,他从不让他疼、让他难过、让他孤独害怕。那一定是个公主,美丽无暇的异性生物。
而不是我。
我挣出他靠过来的怀抱,慢慢跪低,跪在他身前。
“孟廷,放过我吧。”
30。
“我再也不会放你走,因因。”
他拥住我,亦跪下来,用力地将我按进怀抱,贴在我耳边,低沈地喃喃。
有微热的液体落在我的耳朵。
我抬头,我看不见他,探手却触到一颗泪。
为什麽哭,孟廷。
我都不再哭,这麽多年,已流了太多泪,不怨不奢望,就不再有泪。从前你总是嘲笑我像女生一样哭个没完,如今我已经忘记了怎样让泪流淌。
我已经没有泪给你了。
潮湿的脸贴著我的额,他的泪染湿了我干涸的眼眶,微微的一点温度,旋尔成冰。
轻轻推开他,“……我穿衣服。”
在床上摸索到要换的衣服,从後领处的针织商标确定前後和反正,不知是什麽颜色的恤衫,裹住我瘦瘦的身体。已经瘦得很难看吧。
只是觉得无话可说,我穿好衣服便默默坐在床边。
他跟随过来,大概是蹲在床边,抚摸我的手,慢慢移上来抚著我的眼睛。
“为什麽那麽傻?因因。”
“……没,”轻轻避开他,“是我需要一笔钱。”
他静默下来,虽然看不见,我却知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不知为何我并不会象从前那样,害惧他的注视。
忽然轻轻托起我的脸,他站起来,借由门的缝隙渗入的月光自上而下地注视我。他的注视如海水那样,将我淹没,忽然令我忘了忧伤。
忽然令我忘记了,梦里还是梦外。我如梦里那样仰起脸,等待著他的亲吻。
他的唇干燥柔软,吻著我的脸我的眼睛。我如失去了知觉,任他深深吻进来。
“是你吗……孟廷?” 在心里悄悄地问。
“我找了你这麽久,因因,就快要绝望了,因因。”
他再次收我入怀。
我任自己沈迷於,这样的幻象。他的怀抱这麽暖这麽暖,哪怕只是幻象。
“……孟廷,好痛……”
“哪里痛?”
“胃…我的胃好痛……” 我终於忍不住呻吟出声,推开他,竟又呕出一口血来。
孟廷掰开我蜷紧的手指,“因因不怕,我带你走。”他用手帕擦净我手心里的血,脱下自己的夹克裹在我身上。
他将我的手放在他手心。
小屋的门也未关,孟廷就这样把我带走。
在车後座默默枕在孟廷腿上,车的颠簸令胃痛缓一阵疾一阵,我亦清醒一阵昏迷一阵。一路上孟廷紧紧攥著我的手,没有话。
像一场梦靥,这一切。
却已分不清,这是梦的开始,还是梦的结束。
“虽然出血的情况不算严重,但胃部的溃疡面较大。不过病人的身体状况过於虚弱,兼有营养不良症,所以,暂时不宜手术。”
就算在诊室里,孟廷也握著我的手……确切的说是紧紧捉著我的手腕,医生做出诊断的时候,他的麽指一直轻轻来回地移动著,抚著腕上靠近脉搏的地方,似在安慰。
“请问……这位先生是病人的什麽人? ”医生忽然问。
“哦?……哥哥,我是他哥哥。”与小时候一样的回答。
“看来您的弟弟需要更好的照料。”医生似乎对他的答案并不满意,迟疑了一下,然後说,“痛的话不要随意服用阿斯匹林一类的止痛药;并且,抑郁的情绪也会使病情更加严重。”
“弟弟的眼睛不好,所以做哥哥的要多关心弟弟…… 晚上这麽凉,帮他加多件衣服。尽量让他保持心情开朗愉快,否则如果病情进一步加重,就只能做切除手术了。”
对於医生的责怪语气,我害怕孟廷会气恼。
回到车里,孟廷一言不发,便脱下自己的羊毛背心,套到我身上来。
“我不冷……孟廷,你不要生气……” 我微微惶恐的推拒。
他仍然固执地为我穿好,然後将慌张茫然的我拥在怀里。
“ 我怎麽会生气。”
“ 孟廷……”
“ 嗯? ” 将微微挣动的我重新拥紧。
“…… 谢谢你带我看医生,还有……这些药……”
“ 嗯。”
“ 午夜有到马场的未班大巴,可不可以……麻烦你送我到车站,这麽晚……不想再打扰你,可是……可是,我不知怎样走。”
孟廷良久无语,只紧紧拥著我细瘦的身体。
“ 因因,我知你恨我。”
“ 可是我不会让你再离开我。”
“ 顾医生在移民之前告诉一切……我去找过你的朋友,我四处找你,我帮他买回旅馆,期望你或许有天会经过那里……我已经厌倦了发疯一样四处找你的日子。”
“ 因因,别再那样任性。”
“ 乖乖的,让我爱你。
31.
“ ……。 还是……。 请让我一个人吧……”
“很感激你会来找我,可是,现在的我……会很麻烦……” 轻轻退出他的拥抱; “而且我已经,已经老了……”
“……所以,真是对不起……”
抬起灰白色的眼瞳,空茫的望着无际黑暗,原以为再也见不到他,命运却仍肯眷顾我,至少可以,让我触摸到他的温度。
我如何还能奢望。
一切恩怨纠缠,残暴与疼惜,此时已若隔世烟云,也许我恨的,我爱的,并非面前这人。
“ 因因……”他呼唤我的名字,亦如在叹息, “就算你恨我,这次我也不会让你逃走。”
固执的将我拉进怀里。然后让刚刚买回热饮的司机开车。
手里放进暖热的杯子,是甜奶的浓香,可是这么热,喝下去胃会痛。
只默默捧在手里。
他一路拥抱着我,车子在黑夜里疾行。
“ 孟廷,你的腿怎么? ”
“ 其实已经没事,只是驾照还未解禁。”
“ 这里是哪里? ” 孟廷握着我的手牵我下车,有陌生的迷迭香的淡淡香气,落脚的地方,亦是从未有过的铺着鹅卵石的路面。
“ 我新买的房子。”
原来不是那所旧楼。
孟廷领着我沿路而行,很大的庭院,孟廷轻贴在耳边说:“沿着鹅卵石路,就可以走进房里。”
我习惯性的边走边探手在空气中摸索,孟廷忽然揽过我肩膀,弯腰将我横抱起来。
被他突然的动作惊到,我慌乱的搂住他颈子, “对…对不起,我可以走快些……。放我下来吧…” 难为那样的急性子,来忍受我的迟缓。
孟廷却在耳边落下轻吻,“以后到哪里都要这样抱着因因。”
他的声音如此温柔轻醉,令我无法挣扎。被他抱着,穿过飘浮着香草香氛的的石径,我如在黑暗里缓缓的起伏的飘荡,似梦那样短,又似梦那样长。
他单手取出门匙,打开房门。
室内的空气有些阴冷,令我不禁微微蜷缩。
“……。 找到因因了? ” 冷冷的声音,似乎早就等待着这意料的一幕。
如梦醒的时刻便到来,孟廷将我放低,我摸索到门边,举足无措。
“ 希望你可以听我解释,舒。”
舒扬反而一笑,“ 解释什么? 其实我也认出马场的那个小丑,即是因因。”
他绕步过来,我不禁下意识低头退缩。
“ 谢谢你孟廷。谢谢你没有当着肖公子的面,演一出旧爱重聚的煽情戏,谢谢你至少还为我留下一点脸面。”
孟廷沉默片刻,“你怎样找到这里? ”
舒扬仍然笑笑,并不理会孟廷的疑问, “没想到孟大少也有这样体贴的一面……花园里的导盲道,以及房间里的圆角家具…… 连浴室都装好了导盲扶栏,呵呵,袁因,恭喜你的苦肉计大功告成。”
“舒…… 我并没有隐瞒你,你知我一直在寻找因因。”
“是,你从没隐瞒过……。 呵呵,是我自甘下贱死缠烂打,是我自以为是以为最终可以赢到你的珍惜……。我连爱也不敢奢望……”舒扬只是笑,只是笑,“金屋藏娇…… 原来我等到这个。”
“……不要这么说,舒。”
“你要我怎样做? 孟廷? 找回了正品,是不是替代品要一踢了之? 还是……我应该自动自觉消失?”
“舒,我并不想令你难过……你冷静一下,我和因因还没吃晚饭,不介意的话一起去餐厅吧,这些事慢慢再说。”
舒扬似在尽力咽下委屈,好半天才冷笑道,“三个人的晚餐,呵呵,好啊。”
快要打烊的餐室,空寂只有三人的无言。似有似无的背景音乐,有莫名的忧伤。
孟廷替我将餐盘中的牛扒切成小块,洒好酱汁和胡椒粉,然后将叉子放进我手里。
我默默咽着,伸手去摸索餐巾,孟廷便又递过来。
我低声说谢谢。
对面酒杯轻响,舒扬忽然放下手中杯,默声啜泣。
不开口,也不肯离座,只有泪无声坠入酒中。
孟廷亦放下刀叉,默默饮酒。
我面对着舒的眼泪,不知所措,孟廷自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