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仿佛有一把芒刺刺痛了 蒋氏。
“你不去拾狗粪了吗?”
“不。”
“你是非要那胶鞋对吗?”蒋氏突然扑过去揪住了狗崽的头发说你过来你摸摸娘肚里七 个月的弟弟娘不要他了省下钱给你买胶鞋你把拳头攥紧来朝娘肚子上狠狠地打狠狠地打呀。
狗崽的手触到了蒋氏悬崖般常年隆起的腹部。他看见娘的脸激动得红润发紫朝他俯冲下 来,她露出难得的笑容拉住他的手说狗崽打呀打掉弟弟娘给你买胶鞋穿。这种近乎原始的诱 惑使狗崽跳起来,他呜呜哭着朝娘坚硬丰盈的腹部连打三拳,蒋氏闭起眼睛,从她的女性腹 腔深处发出三声凄怆的共鸣。
被狗崽击打的胎儿就是我的父亲。
我后来听说了狗崽的木匣子的下落,禁不住为这辉煌的奇闻黯然伤神。我听说一九三五 年南方的洪水泛滥成灾。我的枫杨树故乡被淹为一片荒墟。祖母蒋氏划着竹筏逃亡时,看见 家屋地基里突然浮出那只木匣子,七八只半死不活的老鼠护送那只匣子游向水天深处。蒋氏 认得那只匣子那些老鼠。她奇怪陈家的古老家鼠竟然力大无比,曾把狗崽的铜板运送到地基 深处。她想那些铜板在水下一定是绿锈斑斑了,即使潜入水底捞起来也闻不到狗崽和狗粪的 味道了。那些水中的家鼠要把残存的木匣子送到哪里去呢。
我对父亲说过,我敬仰我家祖屋的神奇的家鼠。我也喜欢十五岁的拾狗粪的伯父狗崽。
父亲这辈子对他在娘腹中遭受的三拳念念不忘。他也许一直仇恨已故的兄长狗崽。从一 九三四年一月到十月,我父亲和土地下的竹笋一样负重成长,跃跃欲试跳出母腹。时值四季 的轮回和飞跃,枫杨树四百亩早稻田由绿转黄。到秋天枫杨树乡村的背景一片金黄,旋卷着 一九三四年的植物熏风,气味复杂,耐人咀嚼。
枫杨树老家这个秋季充满倒错的伦理至今是个谜。那是乡村的收获季节。鸡在凌晨啼叫 ,猪在深夜拱圈。从前的枫杨树人十月里全村无房事但这个秋季却是个谜。可能就是那种风 吹动了枫杨树网状的情欲。割稻的男女为什么频破弃镰而去都飘进稻浪里无影无踪啊你说到 底是从哪里吹来的这种风?
祖母蒋氏拖着沉重的身子在这阵风中发呆。她听见稻浪深处传来的男女之声充满了快乐 的生命力在她和胎儿周围大肆喧嚣。她的一只手轻柔地抚摸着腹中胎儿,另一只手攥成拳头 顶住了嘴唇,干涩的哭声倏地从她指缝间蹿出去像芝麻开花节节高,令听者毛骨悚然。他们 说我祖母蒋氏哭起来胜过坟地上的女鬼,饱含着神秘悲伤的寓意。
背景还是枫杨树东北部黄褐色的土坡和土坡上的黑砖楼。祖母蒋氏和父亲就这样站在五 十多年前的历史画面上。
收割季节里陈文治精神亢奋,每天吞食大量白面,胜似一只仙鹤神游他的六百亩水稻田 。陈文治在他的黑砖楼上远眺秋景,那只日本望远镜始终追逐着祖母蒋氏,在十月的熏风丽 日下,他窥见了蒋氏分娩父亲的整个过程。映在玻璃镜片里的蒋氏像一头老母鹿行踪诡秘。 她被大片大片的稻浪前推后涌,浑身金黄耀眼,朝田埂上的陈年干草垛寻去。后来她就悄无 声息地仰卧在那垛干草上,将披挂下来的蓬乱头发噙在嘴里,眸子痛楚得烧成两盏小太阳。 那是熏风丽日的十月。陈文治第一次目睹了女人的分娩。蒋氏干瘦发黑的胴体在诞生生命的 前后变得丰硕美丽,像一株被日光放大的野菊花尽情燃烧。
父亲坠入干草的刹那间血光冲天,弥漫了枫杨树乡村的秋天。他的强劲奔波的啼哭声震 落了陈文治手中的望远镜,黑砖楼上随之出现一阵骚动。望远镜的玻璃镜片碎裂后,陈文治 渐渐软瘫在楼顶,他的神情衰弱而绝望,下人赶来扶拥他时发现那白锦缎裤子亮晶晶地湿了 一片。
我意识到陈文治这人物是一个古怪的人精不断地攀在我的家族史的茎茎叶叶上。枫杨树 半村姓陈,陈家族谱记载了我家和陈文治的微薄的血缘关系。陈文治和陈宝年的父亲是五代 上的叔伯兄弟还是六代上的叔侄关系并非重要,重要的是陈文治家十九世纪便以富庶闻名方 圆多里,而我家世代居于茅屋下面饥寒交迫。祖父陈宝年曾经把他妹妹凤子跟陈文治换了十 亩水田。我想枫杨树本土的人伦就是这样经世代沧桑浸蚀几经沉浮的。那个凤子仿佛一片美 丽绝伦的叶子掉下我们家枝繁叶茂的老树,化成淤泥。据说那是我祖上最漂亮的女人,她给 陈文治家当了两年小妾,生下三名男婴,先后被陈文治家埋在竹园里。有人见过那三名被活 埋的男婴,他们长相又可爱又畸形,头颅异常柔软,毛发金黄浓密却都不会哭。消息走漏后 整个枫杨树乡村震惊了多日。他们听见凤子在陈家竹园里时断时续地哀哭,后来她便开始发 疯地摇撼每一棵竹子,借深夜的月光破坏苍茫一片的陈家竹园。那时候陈宝年十七岁还没娶 亲,他站在竹园外的石磨上冻得瑟瑟发抖,他一直拚命跺着脚朝他妹妹叫喊凤子你别毁竹子 你千万别毁陈家的竹子。他不敢跑到凤子跟前去拦,只是站在石磨上忍着春寒喊凤子亲妹妹 别毁竹子啦哥哥是猪是狗良心掉到尿泡里了你不要再毁竹子呀。他们兄妹俩的奇怪对峙以凤 子暴死结束。凤子摇着竹子慢慢地就倒在竹园里了,死得蹊跷。记得她遗容是酱紫色的,像 一瓣落叶夹在我家史册中令人惦念。五十多年前枫杨树乡亲曾经想跟着陈宝年把凤子棺木抬 入陈文治家,陈宝年只是把脸埋在白幔里无休止地呜咽,他说,“用不着了,我知道她活不 过今年,怎么死也是死。我给她卜卦了。不怨陈文治,也不怪我,凤子就是死里无生的命。 ”五十多年后我把姑祖母凤子作为家史中一点紫色光斑来捕捉,凤子就是一只美丽的萤火虫 匆匆飞过我面前,我又怎能捕捉到她的紫色光亮呢?凤子的特殊生育区别于祖母蒋氏,我想 起那三个葬身在竹园下面的畸形男婴,想起我学过的遗传和生育理论,有一种设想和猜疑使 我目光呆滞,无法深入探究我的家史。
我需要陈文治的再次浮出。
枫杨树老家的陈氏大家族中惟有陈文治家是财主,也只有陈文治家祖孙数代性格怪异, 各有奇癖,他们的寿数几乎雷同,只活得到四十坎上。枫杨树人认为陈文治和他的先辈早夭 是耽于酒色的报应。他们几乎垄断了近两百年枫杨树乡村的美女。那些女人进入陈家黑幽幽 的五层深院仿佛美丽的野虻子悲伤而绝情地叮在陈文治们的身上。她们吸吮了其阴郁而霉烂 的精血后也失却了往日的芳颜,后来她们挤在后院的柴房里劈拌子或者烧饭,脸上永久地贴 上陈文治家小妾的标志:一颗黑红色的梅花痣。
间或有一个刺梅花痣的女人被赶出陈家,在马桥镇一带流浪,她会发出那种苍凉的笑容 勾引镇上的手工艺人。而镇上人见到刺梅花痣的女人便会朝她围过来,问及陈家人近来的生 死,问及一只神秘的白玉瓷罐。
我需要给你们描述陈文治家的白玉瓷罐。
我没有也不可能见到那只白玉瓷罐。但我现在看见一九三四年的陈文治家了看见客厅长 案上放着那只白玉瓷罐。瓷罐里装着枫杨树人所关心的绝药。老家的地方野史《沧海志史》 对绝药作了如下记载:
“家宝不示。疑山东巫师炼少子少女精血而制。壮阳健肾抑或延年益寿不详。”
即使是脸上刺梅花痣的女人也无法解释陈家绝药,她们只是猜想瓷罐里的绝药快要见底 了。这一年夏末初秋陈文治像热锅上的蚂蚁在村里仓皇乱窜,他甩开了下人独自在人家房前 屋后张望,还从晾衣架上偷走了好多花花绿绿的裤衩塞进怀里,回家关起门专心致志地研究 。那堆裤衩中有一条是我家老大狗崽的,狗崽找不见裤衩以为是风吹走的。他就把家里的一 块蓝印花包袱布围在腰际,离家去拾狗粪。
狗崽挎着竹箕一路寻找狗粪,来到了陈文治的黑砖楼下。
他不知道黑砖楼上有人在注意他。猛然听见陈文治的管家在楼上喊:“狗崽狗崽,到这 儿来干点活,你要什么给什么。”狗崽抬起头看着那黑漆漆的楼想了想,“是去推磨吗?” “就是推磨。来吧。”管家笑着说。“真的要什么给什么吗?”狗崽说完就把狗粪筐扔了跑 进陈文治家。
这事情是在陈家后院谷仓里发生的。那座谷仓硕大无比,在午后的阳光下蒸发着香味。 狗崽被管家拽进去,一下子就晕眩起来,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生谷粒。他隐约见到村里还 有几个男孩女孩焦渴地坐在谷堆上,咯嘣咯嘣嚼咽着大把生谷粒。
“磨呢?磨在哪里?”
管家拍拍狗崽的头顶,怪模怪样地歪了歪嘴,说,“在那儿呢,你不推磨磨推你。”
狗崽被推进谷仓深处。哪儿有石磨?只有陈文治正襟危坐在红木太师椅上,他的浑身上 下斑斑点点洒着金黄的谷屑,双膝间夹着一只白玉瓷罐。陈文治极其慈爱地朝狗崽微笑,他 看见狗崽的小脸巧夺天工地融合了陈宝年和蒋氏的性格棱角显得愚朴而可爱。陈文治问狗崽 ,“你娘这几天怎么不下地呢?”
“我娘又要生孩子了。”
“你娘… ”陈文治弓着身子突然捱过来解狗崽遮羞的包袱布。狗崽尖叫着跳起来,这 时他看清了那只滚在地上的白玉瓷罐,瓷罐里有什么浑浊的气味古怪的液体流了出来。狗崽 闻到那气味禁不住想吐,他蹲下身子两只手护住蓝花包袱布,感觉到陈文治的瘦骨嶙峋的手 正在抽动他的腰际。狗崽面对枫杨树最大人物的怪诞举动六神无主,欲哭无泪。
“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狗崽身上凝结的狗粪味这一刻像雾一般弥漫。他闻到了自己身上的浓烈的狗粪味。狗崽 双目圆睁,在陈文治的手下野草般颤动。当他萌芽时期的精液以泉涌速度冲到陈文治手心里 又被滴进白玉瓷罐后,狗崽哇哇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语无伦次地叫喊:
“我不是狗我要胶鞋给我浇浇浇浇浇鞋。”
我家老大狗崽后来果真抱着双新胶鞋出了陈文治家门。
他回到土坡上,看见傍晚时分的紫色阳光照耀着他的狗粪筐,村子一片炊烟,出没于西 北坡地的野狗群嘶咬成一堆,吠叫不止。狗崽抱着那双新胶鞋在坡上跌跌撞撞地跑,他闻见 自己身上的狗粪味越来越浓他开始惧怕狗粪味了。
这天夜里祖母蒋氏一路呼唤狗崽来到荒凉的坟地上,她看见儿子仰卧在一块辣蓼草丛中 ,怀抱一双枫杨树鲜见的黑色浇鞋。狗崽睡着了,眼皮受惊似地颤动不已,小脸上的表情在 梦中瞬息万变。狗崽的身上除了狗粪味又增添了新鲜精液的气味。蒋氏惶惑地抱起狗崽,俯 视儿子发现他已经很苍老。那双黑胶鞋被儿子紧紧抱在胸前,仿佛一颗灾星陨落在祖母蒋氏 的家庭里。
一九三四年枫杨树乡村向四面八方的城市输送二万株毛竹的消息曾登在上海的《申报》 上。也就是这一年,竹匠营生在我老家像三月笋尖般地疯长一气。起码有一半男人舍了田里 的活计,抓起大头竹刀赚大钱。嗤啦嗤啦劈篾条的声音在枫杨树各家各户回荡,而陈文治的 三百亩水田长上了稗草。
我的枫杨树老家湮没在一片焦躁异常的气氛中。
这场骚动的起因始于我祖父陈宝年在城里的发迹。去城里运竹子的人回来说,陈宝年发 横财了,陈宝年做的竹榻竹席竹筐甚至小竹篮小竹凳现在都卖好价钱,城里人都认陈记竹器 铺的牌子。陈宝年盖了栋木楼。陈宝年左手右手都戴上金戒指到堂子里去吸白面睡女人临走 就他妈的摘下金戒指朝床上扔呐。
祖母蒋氏听说这消息倒比别人晚。她曾经嘴唇白白地到处找人打听,她说,你们知道陈 宝年到底赚了多少钱够买三百亩地吗?人们都怀着阴暗心理乜斜这个又脏又瘦的女人,一言 不发。蒋氏发了会儿呆,又问,够买二百亩地吗?有人突然对着蒋氏窃笑,猛不丁回答,陈 宝年说啦他有多少钱花多少钱一个铜板也不给你。
“那一百亩地总是能买的。”祖母蒋氏自言自语地说。她嘘了口气,双手沿着干瘪的胸 部向下滑,停留在高高凸起的腹部。她的手指触摸到我父亲的脑袋后便绞合在一起,极其温 柔地托着那腹中婴儿。“陈宝年那狗日的。”蒋氏的嘴唇哆嗦着,她低首回想,陶醉在云一 样流动变幻的思绪中。人们发现蒋氏枯槁的神情这时候又美丽又愚蠢。
其实我设想到了蒋氏这时候是一个半疯半痴的女人。蒋氏到处追踪进城见过陈宝年的男 人,目光炽烈地扫射他们的口袋裤腰。“陈宝年的钱呢?”她嘴角蠕动着,双手摊开,幽灵 般在那些男人四周晃来荡去,男人们挥手驱赶蒋氏时胸中也燃烧起某种忧伤的火焰。
直到父亲落生,蒋氏也没有收到城里捎来的钱。竹匠们渐渐踩着陈宝年的脚后跟拥到城 里去了。一九三四年是枫杨树竹匠们逃亡的年代,据说到这年年底,枫杨树人创始的竹器作 坊已经遍及长江下游的各个城市了。
我想枫杨树的那条黄泥大路可能由此诞生。祖母蒋氏亲眼目睹了这条路由细变宽从荒凉 到繁忙的过程。她在这年秋天手持圆镰守望在路边,漫无目的地研究那些离家远行者。这一 年有一百三十九个新老竹匠挑着行李从黄泥大道上经过,离开了他们的枫杨树老家。这一年 蒋氏记忆力超群出众,她几乎记住了他们每一个人的音容笑貌。从此黄泥大路像一条巨蟒盘 缠在祖母蒋氏对老家的回忆中。
黄泥大路也从此伸入我的家史中。我的家族中人和枫杨树乡亲密集蚁行,无数双赤脚踩 踏着先祖之地,向陌生的城市方向匆匆流离。几十年后我隐约听到那阵叛逆性的脚步声穿透 了历史,我茫然失神。老家的女人们你们为什么无法留住男人同生同死呢?女人不该像我祖 母蒋氏一样沉浮在苦海深处,枫杨树不该成为女性的村庄啊。
第一百三十九个竹匠是陈玉金。祖母蒋氏记得陈玉金是最后一个。她当时正在路边。陈 玉金和他女人一前一后沿着黄泥大路疯跑。陈玉金的脖子上套了一圈竹篾。腰间插着竹刀逃 ,玉金的女人披头散发光着脚追。玉金的女人发出了一阵古怪的秋风般的呼啸声极善奔跑。 她擒住了男人。然后蒋氏看见了陈玉金夫妻在路上争夺那把竹刀的大搏斗。蒋氏听到陈玉金 女人沙哑的雷雨般的倾诉声。她说你这糊涂虫到城里谁给你做饭谁给你洗衣谁给你操你不要 我还要呢你放手我砍了你手指让你到城里做竹器。那对夫妻争夺一把竹刀的早晨漫长得令人 窒息。男的满脸晦气,女的忧愤满腔。祖母蒋氏崇敬地观望着黄泥大道上的这幕情景,心中 潮湿得难耐,她挎起草篮准备回家时听见陈玉金一声困兽咆哮,蒋氏回过头目击了陈玉金挥 起竹刀砍杀女人的细节。寒光四溅中,有猩红的血火焰般蹿起来,斑驳迷离。陈玉金女人年 轻壮美的身体迸发出巨响仆倒在黄泥大路上。
那天早晨黄泥大路上的血是如何洇成一朵莲花形状的呢?陈玉金女人崩裂的血气弥漫在 初秋的雾霭中,微微发甜。
我祖母蒋氏跳上大路,举起圆镰跨过一片血泊,追逐杀妻逃去的陈玉金。一条黄泥大道 在蒋氏脚下倾覆着下陷着,她怒目圆睁,踉貂跄跄跑着,她追杀陈玉金的喊声其实是属于我 们家的,田里人听到的是陈宝年的名字:
“陈宝年……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