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志敬和这六个雇工说好了的,收回来一亩玉米十五块钱。这六个雇工觉得马志敬是地道的庄稼人,给他们开的工价也合理,就干得很欢。
半个月之后,一百多亩玉米和大豆全都收回来了。雇工们临下山时,为工钱和马志敬吵起来了。马志敬要克扣雇工们的工钱,一亩玉米要扣一块钱,理由是,雇工们砍的玉米茬太高。玉米棒子没掰干净。
马志敬给放牛的马林科一天五块钱。马林科也没计较,他和马志敬结算了工钱,在那些雇工们离开的第二天,和兰花下了山。他们野惯了,受不了山里的冷清和孤寂。
马志敬第二次见到马林科是在初冬的一个响午。马志敬把玉米拉运到县城粮站已经五天了,可是他的玉米还没验上。这天,马志敬正向粮站走,迎面来了马林科。马林科科依旧在县城里鬼混。马志敬问马林科认识不认识一个嘴角有疤的人,“只要你能给叔把玉米卖了,我一定谢酬你。”马林科说“你放心,疤瘌下午再不收你的玉米,我就放他的血!”
下午两点半,马林科来了。马林科是和兰花一块来的。马林科说,“马叔,你的玉米没麻达,四点以后,你装好口袋去过秤。”
马林科走后,马志敬叫来三个临时工,他们将摊晒的玉米收装进了麻袋,然后把麻袋抱到磅秤跟前,那个“疤瘌”看也没看玉米,拿粉笔在麻袋上画了等级。没多一会儿,马志敬将玉米过完秤,结算了钱,回松陵村去了。没想到,马志敬卖了玉米,尻子一拧就走了,这使马林科非常气愤。
眼看就要过元旦了,马林科在牌桌上一夜之间输了一千多块。这时候,他想起了马志敬,马志敬有的是钱,他去马志敬那儿先弄个一千元还清赌债再说。
一个黑漆漆的夜晚,马林科骑上摩托车进了山,他到了马志敬承包山庄的桃花山时已是凌晨三点了。马林科带着一身寒气披着一身黑暗进了草棚……
这个夜晚,马林科杀死了马志敬。
马子凯病倒了。他再也承受不了马林科第二次被逮捕的打击了。
三十四
赵烈梅还没有过周年,松陵村又一个使祝永达尊敬而牵挂的人下世了。他接到父亲的电话,当天就回来了。他没有进家门,直接去了马英年家。马子凯还没有入殓。祝永达跪在马子凯的遗体前,化了纸钱。
祝永达和马英年把安葬马子凯的事安排妥当后,已是晚上十点多了,他回到家时,父母亲都没有睡,他们在等着他。祝永达一看,父亲好像心情很沉重,就问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祝义和说:“我好着哩,我是在想你子凯叔,老汉一辈子心强命不强,为儿子为孙子把心血熬干了。两个孙子要是争气,他还能再活几年。”祝永达说:“爸,你就不要想这些事了。我子凯叔的晚年还是满荣耀的。他对孙子确实有点娇惯了。”祝义和说:“他临走的前几天,我去看他,他对我说,他只有一件事要求你,就是他编的那本书,希望你能帮助他出版。我当面答应了他。”祝永达说:“我先去找找出版社。”祝义和说:“就是花钱也要把老汉的心愿了了。”祝永达说:“这事,你放心吧。”祝义和说:“英年如果安葬父亲有困难,你帮帮他。”祝永达说:“我回来的时候准备了钱。”祝义和说:“人活到头,什么也留不下,就是留下的,也只能是人的口碑。说起来,你子凯叔也确实值得人尊敬。”祝永达和父亲叙叙话一直到了鸡叫二遍。
马子凯是赶“头七”安葬的。
安葬马子凯那天,南堡乡的党委书记杨明轩也来了。吃毕晌午饭,杨明轩没有走,他到祝永达的家里来找祝永达。祝义和一看是杨明轩,就叫吕桂香去马英年家找祝永达。祝永达刚进家门,杨明轩就开门见山:“永达,这次回来,你就不要走了,乡党委已研究决定,叫你重新担任松陵村的党支部书记。”祝永达说:“杨书记,你就饶了我吧。”杨明轩说:“我们考察过了,松陵村的担子非你担不可。”祝永达说:“松陵村那么多能人,为什么非我不可?”杨明轩说:“这是我们征求了全体党员和农民群众的意见后做出的决定。”祝永达说:“杨书记对松陵村的村情肯定是了解的,据我所知,松陵村的人均贷款已达一千多元,水泥厂和石灰厂都是烂摊子,这且不说,人心散了,人都不抱指望了,贫穷不是主要原因,根子在人心上。”杨明轩说:“这些情况我们都知道,因为困难多,才叫你上任的。”任凭杨明轩怎么说,祝永达也没有同意再次出任松陵村的党支部书记。
杨明轩一走,祝义和说:“你明日个就走吧,田广荣把松陵村弄成这个样子了,你能干个啥?”祝永达说:“他有他的打算,我有我的主意。我就是不再去西水市,他杨明轩未必就能把帽子给我戴在头上。”既然儿子的想法和自己的想法是一致的,祝义和就放心了。
祝永达在松陵村呆了七天之后回到了西水市。进了门,他脸也没有洗,将电话打到了马秀萍的手机上,马秀萍说她在郊区办事,中午饭不回来吃,叫他自己安排。祝永达掂了掂热水瓶,热水瓶是空的。他进了灶房一看,煤气灶上布满了一层灰尘,他推测,马秀萍这七天就没在家吃过饭。他动手将铝壶、铁锅、煤气灶和锅筷都擦洗了一遍,打开灶,烧了一壶开水,泡了一杯茶。
他不知道如何打发余下的半下午时间,坐在沙发上,微闭上双眼,有意识地让自己沉浸在和马秀萍的世界中。可是,他怎么也捕捉不到马秀萍,连她的影子也看不见,眼前头是一片混混沌沌。尽管,他一次又一次地对自己说,即使她失过身,她也是纯洁的。他告诫自己,对她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疑心,可是,那疏离感一天天地产生和积累,似乎由不了他自己。感情的隔阂有多方面的原因。首先,身体是最主要的原因。他惊异地发觉,当他对马秀萍的身体不感兴趣的时候,他对她的一言一举一颦一笑都觉得厌恶。其次,他觉得,不是像马秀萍所感觉到的那样,在两个人的天平上,他的砝码比她重,不是的,在他看来,他只不过是她的一个打工仔,一个仆人,而不是一个丈夫,不是一个爱人。他是孤独的,心里有话无处诉说。马秀萍整天忙得不见踪影,两个人呆在一块的时间越来越少。他还发觉,他越是想念她,越想依赖她;越是依赖她,他的感情越脆弱。
百无聊赖的祝永达从床头柜上拿起了他们的相册。复习一下往昔的生活,对他来说也是一种滋润吧。他的目光停留在他和马秀萍在张良庙里的一张留影上了,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他和马秀萍来到了秦岭山中的张良庙,照片的背景是半山腰的一个亭子,马秀萍依偎着他,浅浅地笑着,那幸福感愉悦感从她的眉眼里从她的脸庞上流进了镜头,流进了他的心里。回去的路上,马秀萍郑重其事地问他:“永达,你说,我啥地方值得你爱?”他学着一出眉户剧《梁秋艳》中的一段唱:“你能绣花能擀面,能织布能纺线,地里劳动顶住一个男子汉。”马秀萍说:“永达,你不要打哈哈,说实话。”他说:“爱就没有原因,像春生夸赞梁秋艳一样,那就不叫爱情了。爱一个人就是从头爱到脚,连身上的垢痂也是可爱的。”马秀萍说:“你可不要后悔。”他说:“老天爷把你给我,是叫我爱的,我巴不得给老天爷叩响头哩,还后悔啥?”那天晚上,他们回到西水市,有了第一次。他第一次摆弄她,享受她,从床上滚到地毯上,从地毯上又爬到了床上,翻江倒海,大呼小叫,一次又一次。两具肉体在交融,两个人的爱在交融。他真没有想到,他会得到她,他想起了一九七九年第一次在松树下和她相遇的情景。十四岁的马秀萍从那天起,朝他走来了。那时候,他不敢有娶她为妻的奢望。他觉得,自己这一生真是艳福不浅。他把全松陵村、全南堡乡、全凤山县,乃至全省全国最动人最美丽最圣洁的一个姑娘得到了!他把她那白皙滑润的裸体用舌头舔了个遍,恨不能把她吞咽下去装在肚子里。马秀萍一遍一遍地叫着永达哥,眼睛里放出的那种异样的光简直就是一团火。一直折腾到黎明时分,两个人才搂抱在一起睡着了。祝永达注视着那张照片,让过去了的生活重新展现了一次,可是,现在的心情再也无法和往昔的激动相吻合了。
祝永达将相册翻过去几面,正在注视着他们的结婚照,电话铃响了。他拿起听筒一听,是马秀萍。马秀萍说,她晚上可能要回来得晚一点,叫他自己安排晚饭,不要等她。他放下了听筒,无心再看那相册了。
马秀萍回来的时候已是晚上十一点,她打开门,换了拖鞋,进了卧室。祝永达坐在沙发上正在翻看一本杂志。
“叫你久等了。”
马秀萍这一句客客气气的话竟然使祝永达无法对答,他愣在那儿没有动。在他的意念中,夫妻毕竟七天没在一起了,两个一见面肯定会同时扑向彼此,或者,彼此都是一种企盼渴望的神情。看来,他是想得太美妙了。
“我去冲个澡。”
马秀萍进了卫生间。祝永达放下了杂志,上了床。猛然间,他觉得,他不是回到了家,而是来亲戚家做客,或者说,是和马秀萍来谈一笔生意。他心里一刹那间灰暗了。
半个小时后,马秀萍从卫生间出来了。
“你洗毕澡,咋不把浴缸冲一下?”
“我忘了。”
一见面,马秀萍就责备他。祝永达也没有在乎,不是他觉得理亏,他没有心思去在乎。未结婚时,祝永达就感觉到了,马秀萍已经有了城里人的生活习惯,在细节处很注意很讲究,而他依旧是农村人的做派。有时候,抽毕烟就忘记了将烟头摁灭在烟灰缸中,而是丢在了地板上;进了门,不换拖鞋也是常有的事情。马秀萍吃饭时总要坐在饭桌前,而他端一碗面条坐在沙发上去吃,觉得舒服自在。这些小事虽然没有伤及感情,祝永达总觉得疙疙瘩瘩的。当然,他可以注意这些小事小节。可是,要叫他很城市,恐怕是很难的。
“睡吧。”
“睡。”
“我困得很。”马秀萍的这句话是不是在暗示他今晚,她不需要他。
祝永达动手去关灯。
“还没躺下,急着关灯干啥?”
祝永达将手收回去了。一年前,他们毫无顾忌地脱得一丝不挂,在白灿灿的灯光下翻云覆雨,尽情做爱。可是,现在,祝永达不能当着马秀萍的面脱衣服了,他关了灯,是为了黑地里脱下衣服。他怕什么呢?怕马秀萍目击到他的裸体?是他羞怯,还是自卑?还是讨厌?为什么在妻子面前对他的肉身子自卑呢?如果说,讨厌她,为什么还和她做爱?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的内心深处潜藏着什么。
马秀萍穿着睡衣钻进了自己的被窝。祝永达也背过身去,脱掉了衣服,一丝不挂地钻进了自己的被窝。他穿上睡衣睡不着。
台灯是马秀萍关掉的。房间里跌入了黑暗之中。两个人都静静地躺着,都不说什么,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都很粗。祝永达将手伸进了马秀萍的被窝,毕竟是七天没同房了。马秀萍没有动。想我吗?话到了嘴边,祝永达咽回去了。他什么也不说,撩起被子,钻进了马秀萍被窝里。他是睡在自己的房间里,睡在自己的女人身旁,何必那么客气那么礼貌那么虚伪呢?他将平躺着的马秀萍向他跟前一揽,抱住了她,在她的脸上吻着。马秀萍一动也没动,他动手去抹她的内裤,她拨回去了他的手,自己抹下了内裤,他翻身趴上了她的身体。他示意她搂住他的腰,她摇摇头,表示不。他还没有进去就早泄了。马秀萍开开了灯,下了床,去了卫生间,又把自己冲洗了一遍。祝永达重新钻进了被窝,他觉得,他不是和自己的女人做爱,而是在强奸一个性冷淡者,他极其懊丧。
“萍儿,我从来没有这样过,你说是不是?”祝永达为自己的失败辩解:“是我太想你了。”
“不是太想吧,”马秀萍笑了一声,“是不是觉得我脏?”
“不!不是那样的!”
祝永达叫出了声。他最怕触动的就是那个,竭力要忘却的就是那个,马秀萍偏偏提起了那件事。
“看你?喊叫什么?不是那样就好。”马秀萍再一次说,“睡觉吧,好不好?”
“睡。”
两个人还是睡不着。
祝永达扳了扳马秀萍的肩膀。
“我很想你,你想我吗?”祝永达干巴巴地说。
“想。”
“我想看见你,想亲你,想搂抱你。”
“我也是。”
“我永远爱你,爱你一辈子。”
“我也是。”
祝永达笑了。
马秀萍也笑了。
他们都在笑自己。这哪里是在说情话?他们简直是在背诵电视剧本里最拙劣的台词。
两个人钻在各自的被窝里,各想各的心思。祝永达觉得,马秀萍太厉害了,她把他心中的坏想头看穿了。他确实是嫌弃马秀萍,尽管他说服自己,还是说服不了。他甚至怀疑是马秀萍主动给田广荣抹下裤子的。他以为,女人是最经不住诱惑的,女人的天性就是贪欢,马秀萍不会是个例外。他这么一想,心里就发痛。马秀萍触摸到了祝永达心中的暗角,窥视到了他的虚伪。祝永达的虚伪和田广荣的虚伪没有两样:嘴上那样说,心里不那样想。这不是朴朴实实的庄稼人所具有的品质。马秀萍为祝永达而害羞,而难过。她真没看出祝永达会有这种坏毛病。可是,她宽容了他。假如他不虚伪,不装样子,怎么办呢?给她挑明,说她脏?也许,他有他的难言之苦。马秀萍想着想着,偷偷地流泪了……
其实,矛盾是一点一点积累的。
两个人不仅仅是感情上疏远了,在为人处事方面,也不止一次地发生过冲突。
祝永达去车间里检查生产,新来的女工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他就问那女工:“你们的老板对你们怎么样?”那女工一边干活儿一边说:“不咋样。”“好,还是坏?”那女工抬起头看了祝永达一眼:“老板心黑得很,比资本家还心黑。”祝永达说:“她咋心黑?”女工说:“我们一天干十个小时也完成不了定额。”祝永达就将那女工的话说给了马秀萍,马秀萍说:“好啊,在她们眼里,老板心黑,就说明,老板的管理没有疏漏,谁也偷不了懒。”祝永达却不这么看,他说:“是不是把定额给调整一下?”马秀萍说:“不行,企业嘛,就是要效益,要钱。”祝永达说:“我们当然是要钱,我们也要要人,要有人气。”马秀萍说:“工厂不是慈善机构,谁嫌不人气,就别干了。”祝永达说:“是不是办企业做生意的都是这么心黑?”马秀萍说:“你错了,这不是心黑,这是管理,是制度,是企业文明。”祝永达说:“从工人身上榨取利润,还谈文明?算了吧,”两个人直争得脸红脖子粗,谁也说不服谁。
那是在一个极其炽热的夏天。一个轧鞋垫子的女工由于完不成定额,每天晚上都要加班,连续干了七个晚上,那个女工终于晕倒在车间里了。那个女工住进了医院,马秀萍也去看望过。可是,当那女工出院后,马秀萍将那女工开除了,原因是,她的身体适应不了这工作。当天晚上,祝永达和马秀萍在家里大吵了一场。马秀萍的做法使祝永达很愤慨,他质问马秀萍:“你这样做,还算人吗?”马秀萍说:“我开办的是工厂,不是养老院,全西水市的老弱病残我养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