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祝永达脸红了,他仿佛才意识到,她和秀萍的结合将要改变他和薛翠芳之间的伦理关系了,他当村支书那几年,见了薛翠芳嫂子长嫂子短地叫,现在,他怎么能把大他八九岁的女人叫姨呢?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叫了一声姨。
吕桂香将早饭端来了,她挽留薛翠芳吃饭,薛翠芳不吃,她摆着手向屋外走。吕桂香撵到了院子里,也没撵上,薛翠芳几乎是落荒而逃了。
吃早饭时,薛翠芳告诉田广荣,马秀萍要和祝永达结婚了。田广荣问道:“啥时候?”薛翠芳说:“大概在五一节。”田广荣说:“过两天,你到县城去给娃买嫁妆,买丰盛些。”薛翠芳惊愕了:“你情愿这婚事?”田广荣说:“你以为我不情愿?只有五牛不通的瓷锤子才会拦人家娃的。”经过一个晚上反复地琢磨,田广荣想通了。薛翠芳说:“我就是不情愿,我家秀儿是漂漂亮亮的一个黄花闺女,祝永达算个啥?四十二三了,还是个二婚头。”田广荣说:“女人见识,全是女人见识,人和人的关系是会改变的,你就不觉得这是件好事吗?我六十二三了,在松陵村还能干几天?就凭祝万良和田水祥把松陵村的事能干得动?他们都不行,松陵村到头来还是祝永达的天下,咱和祝家结亲有啥不好?”田广荣比薛翠芳想得多,想得透彻,他从祝永达和马秀萍的婚姻中看到的是另一种机缘。
吃毕早饭,田广荣主动来见祝永达和马秀萍。进了祝家的门,田广荣就满脸堆笑了,他打量着马秀萍:“秀儿,你长高了,也胖了,听人说,你在西水市干了大事,爸很高兴呀。”马秀萍半眼也没看他。祝义和将一杯茶水递给了田广荣。
“听你妈回来说,你和永达要结婚了,好啊!爸祝贺你们,还缺啥东西,爸去给你们买。”
马秀萍冷冰冰地说:“谢谢你的好意,我们啥也不需要,只要你不干预我们的生活。”
“谁干预了?你是说你妈?”田广荣哈哈一笑,“你妈就是那脾气,其实,她也高兴着哩。”
马秀萍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马秀萍的话里究竟是什么意思,田广荣当然听得出来的,他故意岔开了话题:“永达,你这次回来还走不走?”
“很难说。”
“最好不要出去打工了,你回来继续当你的支书,我去给乡党委书记杨明轩说。我老了,也是干到头了。”
“我就是不去西水市,也不是为了当支书。”
“松陵村的事情指望着你哩,当初,我培养你入党……”
田广荣正准备拉开忆旧的架势,村委会的马会计来找他,说是乡政府来人了,叫他去商量事情,田广荣这才走了。
本来,祝永达打算吃毕早饭和马秀萍去领结婚证,他刚出院门,被田玉常拦住了,田玉常一见面就张口向他借钱。
所有的倒霉事全都叫田玉常一个人揽上了,他想躲也躲不掉。
两年前,广东的东莞市来人到凤山县招工,他们只要女孩儿,年龄界定在十八至二十三周岁。田玉常一听,每个月有八百元的收入,就把大女子田小娟送上了车。松陵村一同去了六个女孩子,她们都是十八九岁的姑娘,都长得标致端庄,水灵灵的,个个是一朵花。娃们去了三个月,有五个就逃回来了,这五个姑娘痛哭流涕地说了她们的遭遇,田玉常两口的心仿佛被谁拧去了一块。原来,这些女孩子是被骗到广东去卖淫的。女孩子说起她们几个月来非人的生活,哭得抱成了一团。使田玉常两口揪心的是田小娟没有逃脱,而且不知去向了。田玉常两口知道,女儿是满怀着希望、高高兴兴地离开父母亲的。临去的前一天,女儿还对他们两口说,她要在南方挣好多钱,在那儿买房子,扎下根,生活一辈子。女儿把生活想得太美妙了。田玉常两口在强烈的思念和担心中挨过了几个月,他们受不了精神上的折磨,借钱去东莞寻女儿,女儿没找见,三千块钱花了个精光。一年后,被迫做了“三陪”的田小娟才逃回来了。如花似玉的一个姑娘被折磨得又黑又瘦,神情恍恍惚惚。她带着心灵上的创伤回到了松陵村。
祝永达问田玉常:“借多少?”
田玉常面有难色,不好开口。
“你就直说吧。”马秀萍给田玉常说。
“能不能借给我三百元?”
祝永达给马秀萍递了个眼色。马秀萍从手提包里取出三百元给了田玉常。田玉常千谢万谢地走了。
祝永达和马秀萍办了结婚证,他们在县城叫了一辆出租车回到松陵村时,已是暮色四合了。祝永达下了车一看,父亲蹲在院门前的那块大石头上,满腹心事的样子。祝永达用手捅了捅马秀萍,给她摆了个眼,马秀萍明白了他的意思,走上前去叫了一声爹,祝义和从石头上起来了。
“爹,你还没有上炕去?”
“我在等你哩。你咋回来得这么晚?”
“碰上了几个同学,叙叙旧,天就黑了。”
“你妈给你留着饭,快回去吃饭。”
“我们吃过了。”
儿子在外面呆了几年,大不一样了,家离县城只有三公里多路,还要坐小车;家里的饭也不吃了,要去进馆子。这样活人过日子,那还行吗?庄稼人来一个钱都不容易,一把两撒是不行的。祝永达和马秀萍进了房间,两个人还没有喝一口水,祝义和将永达叫到他自己的房间来了。
“永达,爹想向你借些钱。”祝义和郑重其事地说。
“爹,你想花钱就说,借啥哩?”
“我不想白花你的钱,花得多就要借。”
“借多少?”
“十万元。”
“十万?你借那么多钱干啥用呀?”
“你先说你有没有十万?”
“我没有十万,假如你等着用,我向秀萍借。”
“你连十万元都没有?爹还以为你有上百万了。”
“我出去才有几年,咋能挣那么多钱?”
“没有那么多钱,你就不要胡闹了。”
“我没有胡闹呀。”
“你给田玉常借三百元是咋回事?”
祝永达这才明白了父亲借钱的用意:“田玉常说他还欠三百元的提留款。”
“咱村比田玉常日子难的人多的是,你能管得了?满说是十万,就是五十万元也管不了。三组的祝引弟是咱的自家人,把儿子都卖了,你知道不知道?还有六组的马宣儿,把自己的婆娘典给了城关镇的一个粮食贩子,叫人家包养着,自己守光棍,你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
“提留款交不上去,不是田玉常一家两家的事,也不是咱南堡乡一个乡的事,你妹妹那个乡提留款收不到手,教师工资拖欠了一年,没办法把民办教师全给开了,教师不够用,两个村的学校合成了一个,六七十个娃娃们挤在一个教室,老师给一年级上完课又给二年级上,娃娃们考试一半儿不及格,这些事你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
“不是爹吝啬,我们可怜不起谁,施舍不起谁。这话先不说。村里人一旦知道你有了钱,咱一家就成松陵村人的仇人了。这几年,不比我给田水祥白给三间房的时候了,世事变了,人心也变了。”
是父亲过虑了,还是他自己对农村里的事情陌生了?祝永达一时还说不清。父亲前些年可不是这样,他不是把房子也白给了田水祥吗?父亲一生都是把钱看得不很重,他常常对儿女们说,攒钱不如攒本事。是父亲老了,爱钱了?还是农村里的情势果真变了?当然,祝永达能感觉到,村里的穷人照旧那么穷,而有钱的人也是越来越多了,他们的楼房盖得很阔气。像田玉常那样的人,要翻过身确实不容易。
“我们不会成为松陵村人的仇人,就是我们有了几十万、几百万也不会与人为敌的。”
“不是你和人为敌,是人和你为敌。我说的这话你信不信?”
“我信,可你不要为这些事想得太多。”
“不是我想得多,我是怕你迷在事中,有个啥闪失。”祝永达看看父亲那张很沧桑的面孔,一激动叫了一声爹,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三十二
赵烈梅第二次猝然扑倒在地是祝永达结婚半个月之后。那天晌午,赵烈梅给油菜地头送粪,她将架子车拉到粪场上用铁锨给车厢里装,装着装着,突然将手中的铁锨一撂,扑倒在粪堆上了。她一扑倒,便四肢抽动,浑身颤抖。第一个发现赵烈梅倒在粪场上的是薛翠芳。薛翠芳从院门里出来准备去村委会找田广荣,她从村子东边拐过去,一看,赵烈梅倒在粪场上抽动,她被吓坏了,赶紧返回街道,站在街道上呐喊。田玉常刚从地里回来,他一看薛翠芳那惊慌的样子,小跑着到了她跟前。薛翠芳说:“快去看看烈梅。”田玉常边走边问:“烈梅咋了?”薛翠芳头也没回:“不知道是咋回事。”到了粪场上,田玉常一看赵烈梅已不省人事,他将架子车里的粪土倒掉,把赵烈梅抱进车厢,拉着她向医疗站跑,薛翠芳在后面气喘吁吁地撵着。到了医疗站,田玉常抱起赵烈梅,呐喊道:“正平正平,你快来看!”田玉常大呼小叫地将赵烈梅抱进了房间,放在了床上。祝正平一看,赵烈梅的症状和祝永达结婚那天发作时的症状一模一样,他给赵烈梅用上药以后,对赵烈梅又检查了一次。这时候,赵烈果来了,田水祥也来了。祝正平问赵烈果,他们的兄弟姐妹们中有没有得癫痫病的,赵烈果说没有。祝正平怀疑赵烈梅是癫痫,又把握不准,他坐下来,翻了翻书本,将田水祥叫到一旁去,给他说:“你去准备准备,把赵烈梅拉到县医院检查一下,最好做一个脑CT看看。”田水祥问:“她不是劳累过度?”“好像不是。”祝正平觉得,他前一次的诊断有误。“究竟是啥病?”田水祥说:“不是癫痫吧?”祝正平说:“不太像,我怀疑大脑里面有毛病,去县医院检查一下就确诊了。”田水祥说:“不去行呀不?”祝正平躁了:“你咋是这人?不去能行,我把你叫来还说啥哩?你快去准备。”
田水祥向水泥厂的厂长田兴国要来了小车,吃毕晌午饭把赵烈梅拉到了县医院。
从血常规查起,胸透视、心电图、脑电图、B超、脑CT,几乎是所有能检查的项目都检查完毕以后,快到下班时间了,田水祥身上所带的钱花得光光尽。医生开了入院手续,叫田水祥交三千元去给赵烈梅办住院。田水祥问医生,赵烈梅究竟是什么病。医生说:“初步诊断是脑瘤,片子出来再确诊。”田水祥问医生:“不住院行不行?”医生说:“你知道脑瘤是什么病?是要命的病。不住院是不行的。”田水祥犹豫了一阵子,他把赵烈梅交给赵烈果,回到松陵村水泥厂借钱去了。
田水祥借到钱,第二次来到县医院时,已是晚上十点了。他将赵烈梅安顿好以后,又回到了松陵村。赵烈果陪了妹妹一夜。
第二天,田水祥到了住院部,还没有问赵烈梅几句就被主治医生叫去了,主治医生告诉他,赵烈梅的病已确诊,是恶性脑肿瘤。“这病要紧不要紧?”田水祥不懂恶性肿瘤属于什么病。“咋不要紧呢?在这儿住几天,到西安的大医院去做手术。”医生合上了病历夹。“不做手术行呀不?”田水祥站在医生跟前没有动。“不做手术就没有几天活头了。”医生这么一说,田水祥才明白了赵烈梅得的是什么病。他从医生办公室出来,没有回病房去。他下了二楼,坐在楼房前的花坛边沿,一支接一支地抽了三支烟。他心里乱糟糟的,跟塞上猪毛一样。这两年,日子稍微好过了些,赵烈梅得上了这样的病,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叫他花钱给赵烈梅买命,他花不起;撒手不管,不是他不忍心,而是他的生活离不开赵烈梅。生活不断地给他出难题,他就是个劣性骡子也会被生活教乖的。坐到了快吃中午饭时,田水祥才上了二楼。赵烈果问他:“烈梅的病咋样?”田水祥说:“不咋样。”赵烈果说:“要紧不要紧?”田水祥苦笑一声:“说要紧也不要紧,说不要紧也要紧。”他心里十分黯淡。“你说的是屁话,”赵烈梅说,“你对我实话实说,要是要命的病,我就不看了,咱有几个钱,你还不知道?花钱买命,咱能花得起吗?”田水祥说:“你叫我咋说实话?我说你活不到明天去了,你能信吗?”赵烈果已感觉到了妹妹的病不一般,田水祥无法说得很明白,她说:“烈梅,你就不要问他了,既然来了,就好好治病吧。”
临回松陵村时,赵烈果送着田水祥下了楼,站在院子里,田水祥给赵烈果说明白了:“听医生的口气,烈梅怕是没救了。”赵烈果一听,眼泪刷地流下来了:“她的命咋那么苦。这咋办呀?”田水祥说:“我也心里没谱儿,不知道该咋办,你先瞒着她。我看能不能弄到钱,能弄到钱,就去西安做手术。”赵烈果说:“你回去借钱,这里由我照管,你不要操心。”
赵烈果一回到病房,赵烈梅就说:“你给我说实话,我是不是得了要命的病?”赵烈果说:“不是不是,你不要胡思乱想了。”赵烈梅说:“不是我胡思乱想,我就怕你们折腾,到头来钱也折腾没了,人也见了阎王。我四十九了,农村人该叫五十了,也不算短寿,儿大了,女大了,也该知足了。你们撺掇水祥,叫他借一河滩钱,给儿子戳一个大窟窿,叫他日后咋活人呀?”赵烈果说:“谁的头也不是铁箍的,你咋尽往瞎处想?吃些药,打些针就好了。”赵烈梅说:“谁还不想活人?只要能治好,大家都省了事。只怕是,不是那回事。”尽管赵烈果说得很轻松,赵烈梅已经感觉到她得的是什么病。她知道,如果她得了绝症,她就是再套问姐姐,姐姐也不会直说的,她也就不再问赵烈果了。
回到松陵村,田水祥给田广荣说亮清了赵烈梅的病情,田广荣一听,当即就说:“治,要想办法给烈梅把病治好。你在我这里拿一千元,我给田兴国打个电话,你去水泥厂再凑一些,另外,再跑跑石灰厂,叫石灰厂给你借一些。”田水祥说:“我咋能拿六爸的钱呢?”田广荣说:“你也以为我田广荣没人情得是?话甜不顶用,你快给烈梅跑钱去。”田水祥马不停蹄地跑了两天,弄来了七千元,他已经不顾及这七千元日后用什么归还,他只想给赵烈梅把病治好。
三天以后,田水祥到了医院,他给赵烈梅说,要去西安动手术。赵烈梅说她不去。田水祥说:“你头里面长了一个疙瘩,医生说到西安去把那疙瘩一割掉,就啥事也没有了。”赵烈梅说:“哪搭来钱呀?”田水祥说:“这你就不要管了。”赵烈梅说:“我咋能不管呢?”田水祥就说了实话:“水泥厂又借了咱四千元,石灰厂借了两千元,六爸给了一千元。”赵烈梅说:“六爸给咱钱了?”田水祥说:“就是呀,六爸一再叮咛,要给你把病治好。”赵烈梅说:“那就去吧。”
油菜上场小麦搭色的时节,田水祥和赵烈梅进了省城西安。赵烈梅住进了著名的古都医院。古都医院的诊断结果和凤山县医院是一样的:恶性脑肿瘤。住进去五天以后,医生通知田水祥,要做手术了,再交一万元。田水祥一听,立时傻眼了:“咋能要那么多钱呢?”医生说:“恐怕再交两万元还不够。”赵烈梅是农民,她的命能值两三万元吗?那个数字对田水祥来说是太可怕了,他们一家辛辛苦苦干上几辈子怕也挣不到两三万元。他问医生手术做了以后,赵烈梅还能活多长时间,医生说,如果手术很成功,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