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事。他们都是第一次,都很笨拙。他尝到的只是按捺不住的激动。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奥秘将在一刹那间破译,无数次的渴望将在一刹那间得到满足。当他从她的身上下来之后,她已大汗淋漓了。他拉动了电灯开关,从黑暗中跳出来的她把他吓坏了,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脸上毫无血色。他说:“是不是要去医疗站看看?”她说:“你不要害怕,我再吃几片药。”他给她倒了一杯开水,在茶缸中捯了捯,她顾不得水烫冲下去了几片药。
那一夜,他叫她睡在他的胳膊上,搂着她,抚摸着她,温情地从她的肩头一直摸下去,将她抚摸了个遍。他被她感动了,她将她的生命交出来让她给他做了一回女人,能有比这更感动他的事情吗?这不仅仅是奉献不仅仅是爱,这是用生命换取的人生的一次揭秘,这是交织着血和肉的感情,他对她的疼爱和怜惜之情是由衷的。他将头埋在她的胸脯上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叫着她:菊芬,菊芬。
第二天,她爬不起来了。初次同房后,她一连睡了十多天,吃了十几服中药才有了好转。县医院里的医生郑重其事地告诉他,在她的病情未控制之前千万不可同房,本来,她就心衰,如果一兴奋,那就很危险了。祝永达觉得和黄菊芬睡觉是造孽是拿她的性命当儿戏是自找苦吃。转眼即逝的欢愉过后,他的心中增加的是块垒是重负,为此,他痛苦不堪。尽管他也爱她。但是,没有肉体参与的爱情毕竟不是实在的,是很难长久地维持下去的,况且,要以压抑欲望作为代价。他毕竟很年轻,身体健康,精力旺盛,这种自我折磨的苦药不知道吃到何时去?有时候,他就恨黄菊芬——你生下来是为了作践我的吗?你嫁给我是为了叫我受罪吗?仇恨的烈火一旦点燃便在心里越烧越旺,黄菊芬扳住他的肩膀,叫他转过身来睡,他不理她,故意将冰冷的脊背给她。当他听见黄菊芬在被窝里低声啜泣之后,翻过身,用一只手给她揩擦眼泪,实话实说:“你知道我多么恨你吗?”黄菊芬说:“知道。”他苦笑一声,抱住了她那几乎一丝不挂的身子。
赵烈梅不解内情,她说:“你年轻轻的,不睡女人,能撑住吗?”
祝永达说:“那又不是馍馍饭,非吃不可。”
赵烈梅笑了:“瓜娃,不是馍馍饭,是猪肉。我们刚结婚那几年,一个晚上弄几次也不解馋。”
祝永达说:“我知道你是个骚货。”
赵烈梅非但没有恼怒,反而哈哈大笑了:“你瓜不知道,婆娘骚情是男人的福分。你以为吃好喝好能扎势是有福?你现在是没办法,还装啥硬汉子哩?”赵烈梅的这句话把祝永达刺痛了,他把架子车的车辕越攥越紧了,越攥越紧了。
赵烈梅发觉,她的话已伤着了祝永达之后,闭上了嘴。祝永达撂下了赵烈梅,拉着空架子车向土场疯跑起来……
四
祝永达拉着车回到了家。赵烈梅精力充沛,干活儿十分卖力,和她搭伙儿,祝永达觉得很轻松。太阳还没有落两个人就完成了定额提前收了工。
祝永达将架子车放在后院里进了房间。黄菊芬一看他回来了,到灶房里去给他打来了一盆洗脸水。黄菊芬个子不算高,一张蛋形脸,双眼皮分明得跟刀刻的一样。由于脸色有点苍白,那本来就很黑的头发显得更亮了。从端着脸盆走路的姿势看,她并非病歪歪的样子。祝永达洗了脸和脚,黄菊芬端起盆子出去要倒水时,他才发觉她的脸上滋润了些,眼睛也亮了许多,有了精神不说,眉宇间还挂着一缕无法掩饰的高兴。大概在黄菊芬看来,做了“社员”以后的祝永达的命运从此便会有一个大的转机,她为他而高兴。既然她不能给予祝永达肉体的欢悦不能用肌肤相亲相爱,就用一颗心去爱,用她的举动、眼神、气息乃至全身每一处能传达爱的部分去传达她对他的爱。祝永达对她更是体贴入微,自从那天晚上黄菊芬在被窝哭过之后,祝永达在她面前不再抱怨,即使心里不痛快有怨气也再没有表露过。每次她病倒以后,他就给她请医生,对她的病从未延误过,家里哪怕没有吃盐的钱,也得有给她治病的钱。从做了祝永达的妻子的第一天起黄菊芬就十分内疚,她常想,即使自己死在祝永达的身底下也心甘情愿,他对她那么好,她已经十分知足了。她知道,即使她保养得再好也延长不了多少时日,与其这样苟活还不如死在祝永达的怀抱中。好多个夜晚,她脱得一丝不挂向祝永达跟前蹭,祝永达无动于衷,显得很平静。她就说:“你来呀,我想你,想要。”祝永达抚摸着她惨然一笑:“不行,你想也不行。”她绞在他身上搂住他挑逗他。欲火点燃了,在两具活生生的肉体之间燃烧,烧烤得祝永达直喘粗气。祝永达显然是在极力压制自己,仿佛要用自己的双手硬把钢一般的欲望压弯折断,他像哄孩子似的对她说:“听我话,等你身体好了,我天天晚上搂着你睡,叫你受活。”她沮丧地说:“你不要拣好听的话说给我听,我是啥病我知道,我是好不了的。”祝永达说:“你不要胡思乱想,静下心来养病,慢慢就会好的。”她说:“你不怨恨我吗?”他笑了:“哪能呢?”她说:“你真的爱我?”他说:“真的,我就是一辈子不睡你,也是爱你的。”她哭了,她搂住他嘤嘤地哭。他的善良使她感动不已,哪怕他不爱她对她有稍许的怜惜她也会感动的。他越是疼爱她怜惜她,她越内疚越伤感。她觉得她欠他的太多太多。黄菊芬的一只手臂缠住他一只手在他那儿抚弄。祝永达强行按捺着自己,他那清醒而顽强的理智使他自己也觉得害怕,这会儿,他对自己看得很清。他不能只顾自己一时的受活而将她推向深渊或者说要了她的命。说他不想,那是假话,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偎依在他的身上,他能不想吗?村人常说,渴了吃雪,饥不择食。一闪之念,他就会毫无顾忌地进入她的身体,她是他的妻子,他有理由这样做。可他没有,他一次又一次地说服自己:她是个病人,要替她着想。不是祝永达意识不到黄菊芬连累了他给他带来了无法言说的痛苦,不是的,而是他觉得他有责任照顾她怜惜她。他对她的感情是同情多于爱情。真正的爱情是肉身子和精神的共同参与,没有肉身子,就好像一台石磨子,差了一扇子,再磨也磨不出面来。
她是在他最困难的时候嫁给他的,是在没有人嫁给他的时候嫁给他的,是在他做“狗崽子”的时候嫁给他的,仅此一点,他应该感激不尽了。尽管岳父岳母没有说透黄菊芬的病情,但两位老人绝没有加害于他的想法,两位老人还是希望女儿婚后病情会有所好转,他们不知道,患这种病的女孩子就不能结婚更不要说同房生孩子了。只有祝永达自己明白,他娶了一具形同虚设的妻子,拥有的是理论上的女人。漫漫长夜,当他实在很难熬的时候,他的目光也曾经从这个病恹恹的女人身上越过去在村子里的其他女人身上扫视,对于和他同龄或者比他更年轻的女人,他虽把握不准有谁能被他撂翻有谁敢被他压在身底下,但像赵烈梅那样的女人,只要他愿意要,她肯定会给他叉开双腿的。
一九七○年冬天,他被生产队派到三十公里以外的孔头沟水库工地上,同去的有赵烈梅。那一年,他只有十七岁,身子骨还不硬朗,工地上的架子车加高了帮厢像棺材一样大,一架子车土要拉到水库坝上去真不容易。当他实在拉不动的时候,走在他后面的赵烈梅就放下自己的架子车帮他推。他感激她却不和她着嘴,一句话也不说,因为赵烈梅是贫农田水祥的女人,他不能也不敢接近她,只能远而敬之。有一天晚上,下了夜班,他和赵烈梅一同向回走。走在半路上,赵烈梅说她肚子疼得厉害,叫他扶着她。远处射来的灯光很弱,他看不清她面部的表情,她那弯腰曲身的样子看起来很痛苦,他只好搀扶着她走,她的身子紧紧地依偎着他,女人那庞大的气息使他觉得既新鲜又害怕,既想接近她又想离开她。走了一段,黯然的灯光被他俩甩在了身后,他们走进了黑暗中,赵烈梅当着他的面,抹下了裤子,撒起了尿。她那清晰的尿尿声跟工地上的灯光一样刺目耀眼。他要走开,赵烈梅却不叫他走,说她害怕。他第一次从赵烈梅那儿嗅到了使他毛毛躁躁恍惚不安的气味。
从那以后他对女人有了热切的渴望,偷偷地关注她们的走路、说话、身段、脸庞和胸脯。他常常处在幻想之中,想象女人的裸体想象男人睡女人是怎么回事。
他和黄菊芬结婚后一个初冬的下午,收工时赵烈梅告诉他田水祥去蔡镇了,今晚上不会回松陵村的。她走到他跟前,用一只肩膀将他一搡,妩媚地说:“晚上过来陪陪嫂子,我等着你。”他没有说什么,回过头去看了看她那激情洋溢的脸庞,给了她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天黑之后,他忐忑不安了,他倒没有想他如果去找赵烈梅,黄菊芬知道了会怎么样。他之所以心里发慌是因为他鼓不起勇气来,对自己毫无信心。偷情,没有疯子般的胆量和半吊子那样的狂热是不行的,况且他还拿不定赵烈梅是不是对自己真有那个意思。他犹豫到夜深人静之后才下了决心。他下了炕,悄没声息地出了院门。街道上静如止水。他的心不停地狂跳着,走几步便要四下张望,总感觉到有个黑桩桩尾随着他。摸黑走到田水祥家的院门前,他一推,院门果然虚掩着,他屏住气息将院门推开了一条缝闪了进去。赵烈梅的房间里没有开灯,院子里静得能听见冬夜的呼吸声。他没有贸然进去。走到她的窗户下,蹲下屏住气息听了一刻,赵烈梅在被窝里辗转反侧发出的细微的声响雪花一般从房间里飘出来落在了他的心里。他闭上眼睛也能看见赵烈梅赤条条的肉体,她虽然不是很漂亮的女人,但她健康而强壮,丰乳肥臀,线条毕露,十分性感,充满着活力。他恍惚看见她的欲望像盛开的花朵,光艳照人。尤其是她那贪婪的嘴唇高耸的胸脯太诱惑人了,一旦进入她的身体,肯定能够使他到达一个未曾体验过的巅峰状态。想想壮实的赵烈梅,想想她那活脱脱的、妙不可言的肉体,他蹲不住了,站起来,走到房门跟前,一只手抓住了门环,却没有推。一刹那间,他仿佛看见就在他即将推开的这扇门背后暗藏着杀机,一旦他一推,站在门背后的田水祥就会盖头给他一闷棍,他来不及喊一声就毙命了。冥冥之中,他将会听见松陵村人说,一个企图嫖人家女人的狗崽子被收拾了,接下来,他的父亲和母亲被民兵小分队拉着到各生产队去游街,去批斗。新的灾难降到了这个家庭就因为他的一念之错。他的额头冒出了汗,两腿发软。他怎么能图一时快活而毁了自己呢?他决然地丢开门环拔腿向院门外跑。由于他把声音弄得很响,赵烈梅被惊动了,他听见赵烈梅在房间里问道:“谁?谁在外面?”他什么也不顾,一头钻进了黑暗之中。
披着一身寒意提着一颗慌乱紧张的心回到了家。房间里的灯没有熄,黄菊芬披着棉袄,靠住炕墙坐着,他一怔:她怎么没有睡?他问她:“得是犯病了?”她说没有。他说:“那你咋还没睡呢?”她说:“你也不是没睡吗?快到炕上来,外面很冷吧?”他说他肚子疼去解了个手。黄菊芬勉强地一笑:“小心着凉了,快睡吧。”上了炕,脱了棉衣,钻进了被窝,他的身子还在抖。黄菊芬依旧坐着,双臂抱住自己的身子。她说:“你得是冷得很?”他说:“不冷,不冷,不冷。”她说:“得是遇到麻烦了?”他翻身坐起来了:“你说啥?你胡说啥?”她说:“我不怪你,是我连累了你。”她给他坦言:他出去之后,她跟了出去。他扭过头去瞪着她:她竟然跟踪他?如果她不是病人,他非扇她两个耳光不可。黄菊芬以为,他进了薛翠芳的家,因为薛翠芳和赵烈梅住两隔壁。黑暗中,她很可能没有看清楚。薛翠芳比赵烈梅漂亮得多,她以为祝永达是去找薛翠芳。漂亮女人哪个男人不爱?她的误解是有理由的,因为马生奇和薛翠芳闹矛盾,这是松陵村人都知道的事情,祝永达乘虚而入也在情理之中。她就没有想到他去找赵烈梅。他没有任何必要再说谎,他已不可能欺骗黄菊芬,他不知道怎么给黄菊芬解释是好,难道他能说他也是一个七尺男儿,需要睡女人?难道他能说是赵烈梅在勾引他?难道他能说你弄不成我就得去找相好,嫖女人?他冷漠地扫了黄菊芬一眼把牙齿咬得咯咯响。她说:“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真的没有。只要你看上谁,就和谁好去。”她说,我只希望你不要闹出是非来,咱家成分不好,一旦出了事,你就完了。她说,马生奇是个半吊子,松陵村人都知道,和薛翠芳相好,要格外小心。还没等她说完,他恶狠狠地说:“你再说一句,我就把你撕碎了。”他那睁眉瞪眼的样子把她吓得不吭声了。躺在被窝里,她哭了,哭得很伤心。他抓起剪刀,抹下短裤,把剪刀塞进她手里,给她:“你不要哭了,你把它连根剪下来算了。”她攥住剪刀的手抖动着,一头扑进他怀里,含泪说道:“我是为你好,只要你活得痛快,我就是一剪刀戳死也心甘情愿。”她举起剪刀,朝自己的心窝戳去了。他一把夺过去剪刀,紧紧地搂住了她。老天既然给他一个病罐罐女人,他就认了。他说:“是我不好。怪我自己,我给你认个错。”黄菊芬哭着说:“不,我不是你的女人。我是你的祸害。”祝永达抚摸着她的头发抚摸着她的脊背,不叫她再说。
从那以后,他彻底断了念头,目光不再在别的女人身上扫视。他折磨自己的方式是拼命地劳动。一出工,他就疯狂了,别人一天打一垒子(五百块)土坯,他非打七百块不可;别人一个晌午拉十回粪土,他非拉十二三回不可。他把自己的体力、激情全部给了土地,付诸劳动,每天弄得筋疲力尽,方才罢休。傍晚收了工,他啃几口冷馍,喝半碗开水,倒在炕上,呼呼大睡而去。
喝毕汤(吃完饭)时天已黑定。走进房间,祝永达没有即刻就上炕,他给黄菊芬说:“你先睡吧,我去子凯叔家,一会儿就回来了。”黄菊芬已暖好了被子,她坐在被窝里说:“你今晚上不去行不?”他说:“有啥不行的,我没有要紧事,只是想和子凯叔说说话。”黄菊芬说:“那你就改天去吧。”他一看,黄菊芬脸上有了点红晕,瞳仁里闪动着异样的光,就说:“又胡思乱想了?这样对身体不好。”黄菊芬说:“我今天很高兴,没有胡思乱想,我只是想,要是早几年不讲成分,你就会娶一个好媳妇。”他说:“你看你,又来了?谁说你不是一个好媳妇?”她苦笑一声:“你不要抬举我了,我是咋样的人,我知道。”她低下头去拉被子。他说:“不要翻那些陈芝麻烂套子了,我去去就回来。”黄菊芬说:“你去吧,我知道子凯叔是个好人,听他说说话,对你有好处。”
祝永达径直走进了马子凯的房子。他一看,马子凯不在,他的大孙子马宏科伏在案头练毛笔字,二孙子马林科趴在炕上做作业。马子凯很疼爱这两个孙子,他们和爷爷住一个房间。他问马宏科,爷爷去哪儿了?马宏科说他爷爷去县文化馆还没有回来。他一听,正要回去,马英年进来了。三十多岁的马英年中等身材,胖胖的,十分健壮。马英年问他,找他的父亲有要紧事没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