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观的人渐渐散去。
童祥和回到当铺内。
青年朝奉正在唱当票:“当小叫化子一名,现洋三十块,该小叫化年约十四五,骨瘦如柴,面色蜡黄;牙齿脱落,毛发掉光;鼻孔朝天,两眼无光;脚下流脓,头顶生疮;奄奄一息,病入膏肓;浑身上下,破旧损伤。”
马桂花惊呼:“天哪,我野鬼哥哥有这么糟吗?”
青年朝奉道:“这是当铺的规矩,写当票的时候,再好的东西也得写成一堆破烂。”
老朝奉把当票和现洋交给马老二:“这是当票和二十七块现洋,扣除利息三块,您收好。”
张野鬼对马老二说:“你拿着,快把钱送医院去,救人要紧。”
马老二接过现洋和当票朝童祥和敬了个礼:“童大善人,谢了!”
“甭谢了,带着你那些大大小小的叫化子快走吧!”
马老二笑嘻嘻地说:“爷,此刻您就是有鱼翅席也留我不住啊。我得赶紧给教会医院送钱去。”
一个乞丐打了个唿哨,乞丐们如一阵风似的走了。
两名乞丐走上来,要把张野鬼抬走,却被童祥和制止:“且慢!你们要把他抬走,拿来……”
一乞丐不解地问:“拿什么来?”
“当票和三十块现洋啊!刚才你们当着大伙的面把他当了三十块现洋,怎么就忘了?”
一位乞丐赔笑道:“童大善人,您……”
童祥和脸一沉:“别说了。你们把这么个小叫化子抬到我这儿来要当三十块现洋,我照给了,你以为我给你的是银元吗?不,我给的是你们丐帮杨帮主的面子,谁让我跟你们帮主杨振安有过命的交情呢!现在啊你们拿了银元和当票又想把人抬走,太过分了吧?”
另一名乞丐:“爷,您误会了,这孩子有病,病得还不轻,留在您这儿,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就算您不在乎打人命官司,可也损阴德啊!”
“有病?”
躺在柜台上的张野鬼哼哼起来。
老朝奉上前看了一眼惊奇地说:“哎哟!这个小叫化子怎么一会儿工夫脸就肿起来了,还发烧呢!”
张野鬼哼得更响了。
童祥和摸了摸张野鬼的额头:“烧得还挺厉害的,像是病得不轻哪!”
老朝奉抓起张野鬼的手,给张野鬼号脉:“他的脉搏也时强时弱,有时候还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童祥和抓起张野鬼的另一只手号脉。
张野鬼睁开眼,偷偷看童祥和,不料,童祥和正盯着他的脸,张野鬼又闭上眼睛,嘴里不断地哼哼。
童祥和缓缓说道:“从这个小叫化子的脸色、发烧和脉搏来判断,这小叫化子可以说是命在旦夕之间。”
一个乞丐说:“对对,您老说得没错!您老可以当得上是半个郎中。”
老朝奉:“半个郎中?你胡说什么呀!北京城的三大名医也不敢自诩比我们少爷强啊。”
童祥和一边继续号脉一边继续说道:“这脸色和发烧都可以弄假,只要搽点儿、服点儿药就行了,惟独这脉搏……”
第七节
老朝奉自作聪明:“惟独这脉搏做不了假!”
乞丐在一旁忙道:“对对,脉搏是做不了假的。”
童祥和狠狠地瞪了老朝奉一眼,继续慢条斯理地说道:“惟独这脉搏做起假来既不用搽药也不用服药,特别便当。”
童祥和说着迅速地抬起张野鬼的手臂,把手伸进张野鬼的衣袖内,从他的胳肢窝处取出一个小小的木制酒杯。
童祥和举着这个木制酒杯给老朝奉看:“就这么个玩意儿,夹在胳肢窝里,你夹得轻松,脉搏跳动正常,你夹紧了,脉搏就慢了,你要夹得特紧,脉搏还没了呢。”
柜台内的大大小小的朝奉们惊得目瞪口呆,继而佩服得五体投地。
老朝奉赞道:“高,实在是高明!少爷,我可真服了您了!”
童祥和对两个乞丐说:“现在不用担心我打人命官司了吧?你们还呆在这儿干吗?”
张野鬼从柜台上坐了起来,笑嘻嘻地对童祥和说道:“童大掌柜的,我早就听说过您的大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今天小叫化子我算栽在你手里了。”
张野鬼扭头对两位乞丐说:“二位师父,你们走吧,放心,没事儿!就让我呆在这儿吧,现在我不是人,我是当铺里的一件东西,我在这儿啥也不用干,谁听说过当铺里的东西还要干活的?而且,他们还得管饭。”
一青年朝奉说:“你既然是当铺里的东西,那也不用吃饭呐,谁见过当铺里的东西吃饭的呢?”
张野鬼笑嘻嘻地说:“我倒是想不吃饭,可你们不干呀!你们一定会让我吃,如果我不吃,你们还会用大鱼大肉来馋着我吃。”
老朝奉:“你当你是衙内、是王子,我们怕你饿坏了还得哄着你吃。”
“对啰,你们就是怕我不吃,我要是真的饿死了,我师父在京城里找一户实力比你们大的人家拿着当票和三十块现洋来赎当,你们若交不出我这个人去,童大掌柜的,那你可就惨啰,纵然不倾家荡产,恐怕这家当铺也得改名换姓!”
张野鬼对两位乞丐说:“两位师父,你们快走吧!”
“嗯,野鬼,你可得多保重!”两个乞丐走出了当铺。
张野鬼躺下身子,把包袱皮揉成一团枕在头下,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伸展身子,闭上眼睛,睡起觉来。
众朝奉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老朝奉把童祥和叫到一边,低声说道:“少爷,我现在就赶去把那个叫马老二的叫化子找来。”
“找他来干什么?”
“追回当票,让他领着这个小无赖滚蛋!”
童祥和没好气地说:“你以为马老二走了,人家正守在门口等着你去找呢。”
“他就守在门口?那更好,还免得我费神去找。”老朝奉抬腿欲往外走。
童祥和厉声喝道:“回来!”
老朝奉惶恐地站住。
童祥和恼怒地吼道:“我要是不看在你年纪大,我就……贾先生,你说你这六十多岁怎么活的?我看你是全活在狗身上了!”他向柜台内 喊道:“来人哪,把这单货送入库房!”
一个彪形大汉应声而出,夹起张野鬼往屋里走去。
这个库房的规模颇大,两边排列着三十多个货架,货架上分门别类地装满了收当的货物,有棉花、包酒坛子、家具、铁器等笨重物品。
一个驼背老头正坐在库房内的小桌旁,一边拨打着算盘,一边往一本账本上登记着什么。彪形大汉夹着张野鬼走进库房,把张野鬼往地上一扔:“驼叔,验收入库。”
驼叔看了看坐在地上的张野鬼,又看了看大汉空着的两手,不解地问:“验收什么?”
大汉指了指地上的张野鬼:“就他!”
驼叔一愣:“就他?我这是库房,又不是牢房,怎么能关人呢?”
老朝奉带了名打手走进库房:“他不是人,他是货!”
驼叔忙站起身来:“哟,贾先生,您来了,您请坐。您说这孩子是货?”
老朝奉看了看张野鬼:“对,是货!”
张野鬼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
驼叔笑道:“你说他是货,他就是货!不过……我这库房里有家具,有铁器,有酒,有干货,有的怕火,有的怕湿,他这货该归哪一类呢?”
“前两天海平货栈的程老板不是当了几担咸鱼吗?”
“对!那咸鱼好啊,清一色的大鲤片子,大的有十多斤重,比人还高。”
“你就把他跟咸鱼放在一块儿。”
第八节
驼叔“哎”了一声,对坐在地下的张野鬼说:“小家伙,起来,跟我走啊,总不成要我扛你去吧。”
“他是货物,不是人,货物有自个儿走路的吗?当然得扛!驼叔,你听清楚了,以后对他,一切都得按货物来对待。”
“是!”
驼叔伸手拉起张野鬼,欲往肩上扛。
“别忙!你就这么扛?”
驼叔不解地问:“怎么了?”
“货物上架之前不是要捆绑打包吗?
驼叔愕然:“他也要捆扎打包?”
老朝奉不高兴地说:“又来了,我刚才不是跟你说了,他是货,得按货物来对待,你怎么就忘了?”他转向剽形大汉:“你们帮帮驼叔。”
两个大汉凶神恶煞地把张野鬼身上的衣服全部扒光,然后用草绳左一道右一道将张野鬼从头到脚绑了个严严实实。两名大汉抬起张野鬼跟着驼叔走到库房最里层的货架前。三层的货架装满了大鲤鱼腌制的咸鱼。
驼叔指挥两个大汉把张野鬼放在底层货架的咸鱼上。大咸鱼又干又硬,鱼鳞十分锋利,浑身赤裸的张野鬼一放在咸鱼上,身体好几个地方立即被鱼鳞划破流出鲜血。
“小子,这咸鱼煮熟了后吃着香,生的气味可不好闻啊!你得忍着点,闻惯了也就好多了,你可别乱动弹,这干了的鱼鳞比刀子还快呢,你一动弹,身上划的口子就更多。”
“废话!我倒是想动弹呢,我动弹得了嘛我!”
“嚯,这小子还挺横的!”
老朝奉走了过来,对张野鬼阴阴一笑:“小子,你鬼精鬼精的,给我惹的麻烦真不小,差点把我的饭碗给砸了。”
张野鬼笑道:“砸了你的饭碗我包赔,你可以跟着我学要饭,小爷教你几招,包你饿不死。”
老朝奉恼怒地道:“到这个分儿上你还这么犟!好,你就呆着吧,我看你能犟多久。”
老朝奉说完扭头就走。
老朝奉走到门口又转身对一个剽形大汉说:“你留在这儿,盯着他,直到他咽气为止。驼叔是个滥好人,别我们走了就放他下来。”
彪形大汉左手端了一碗棒子面粥,手里还夹着个咸菜疙瘩,右手拿着个大馒头走到张野鬼的身旁。
彪形大汉咬一口馒头喝一口粥,呼噜呼噜吃得特别香。
张野鬼躺在咸鱼上叫道:“干吗不给我送吃的?坐牢还有碗牢饭吃呢,你们想饿死我啊!”
“实话告诉你,在这儿你比关在牢里判死罪的人还不如!犯人,他还是个人啊,你在这儿,根本就不是人,是货,跟这咸鱼一样,是干货。货物还要吃饭,真是奇闻。如果押在当铺里的货都要吃饭那我们掌柜的还不赔死了!你呀,想吃饭去阎王爷那儿讨吧!”
张野鬼鼻子一哼:“你敢饿死我,你家小太爷我饿死了,你们家掌柜的童祥和倾家荡产也赔不起,我饿死了,他就要赔死了!”
冷不防童祥和走进库房,他走到装咸鱼的货架前,看了看,叫道:“驼叔,你这是怎么干的活儿?守了这么多年的库房怎么连规矩都忘了?你把他放在咸鱼上面,他要是一尿尿不就糟蹋了咸鱼吗?你得把他放在咸鱼下头。”
驼叔忙过来:“对对,大掌柜说得对,我是犯糊涂了,我这就挪。”
驼叔和大汉先把张野鬼搬下来,然后把底层的咸鱼搬出货架,再把张野鬼放回底层货架。驼叔正准备把搬出的咸鱼往上层货架上放的时候童祥和说话了。
“你这是干什么?”
“把鱼放上去啊。”
“你把鱼都放在上层货架,那上层货架承受得了吗?压坏了货架你赔啊?
“这……”
童祥和指了指躺在下层货架上的张野鬼:“这些咸鱼还是放在下层啊,放他身上!”
驼叔吓一跳:“放他身上,这孩子受得了吗?”
“你看你,又犯糊涂了!跟你说多少遍了,他不是人,他是货!快把货码好!”
驼叔和大汉搬起咸鱼压在张野鬼的身上。
第九节
张野鬼痛苦万状,他只想喊、想哭,想呼天抢地……可他却咬紧牙关忍住了。他想起了高不就。他想起了高不就手挥利刃,毫不在乎割下腿上的肉;他想起了高不就抓了两把咸盐搽在伤口上,额头上滚出豆大的汗珠,却仍然神态自若……与高不就相比,自己这点痛苦算得了什么。不但不能喊、不能哭,连哼也不能哼出声来。绝不能当脓包,让那个破铜烂铁、臭胖子、死胖子看笑话。当童祥和走到他面前时,张野鬼那张因为痛苦而扭曲的脸,居然浮出了一丝倔强的笑容。
童祥和不由得竖起了大拇指:〃好小子,有种!真没想到,叫化子里还有你这样的人才。假以时日,你的前程不可估量。不过……可惜啊!小子,你听着,只要你能扛到底,你死了以后我童大善人赏你一口上等棺材。〃
躺在货架上的张野鬼听见童祥和出门的声音不禁鼻子一酸流出了眼泪,但他仍然强忍着没有哭出声。
童祥和走进慈云堂,刚坐下准备抄佛经,老朝奉急匆匆地走了进来,气喘吁吁地说道:〃少爷,使不得呀,使不得呀!〃
童祥和搁下笔:〃你这是怎么了?〃
〃少爷,无论您怎么责怪我,老朽还是要说,使不得呀!〃
〃什么使不得?〃
〃您让人把上百斤重的咸鱼压在小叫化的身上,还吩咐人不给他吃不给他喝,用不了几个时辰,这个小叫化子必死无疑。少爷,你这不是惩罚他,这是直接杀人啊!〃
童祥和慢条斯理地道:〃看把你急的,这有什么使不得?这个小叫化子活在世上也是饥寒交迫、受苦受难,死了是超脱。贾先生,这不是杀人,是超度他。〃
〃少爷,我也知道小叫化子的一条贱命没什么了不起,可您要知道小叫化子死了以后,其他的叫化子拿着当票找上门来赎当,那可是后患无穷啊!〃
童祥和笑道:〃我就是要他们找上门来赎当,要不我那三十块现洋不是白丢了。〃
老朝奉嗫嚅地说:〃天哪,弄死了人,您还想要回三十块现洋……恕老朽愚笨,老朽怎么也想不明白。〃
童祥和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张当票:〃这张当票写得好啊,刘长富不但有心计还别出心裁,我已经通知账房从这个月起给刘长富涨工钱。你看看这张当票写得多好,骨瘦如柴,面色蜡黄;牙齿脱落,毛发掉光;鼻孔朝天,两眼无光;脚下流脓,头顶生疮;奄奄一息,病入膏肓;浑身上下,破旧损伤,合辙押韵,琅琅上口。尤其是最后四句奄奄一息,病入膏肓;浑身上下,破旧损伤,凭这张当票,就是天王老子来跟我理论,我也输不了。贾先生,你着什么急呀?〃
〃你的意思是……〃
〃当然,他来赎当我要还他的人的,但是他已经奄奄一息,病入膏肓了,谁能保证他是活人呀,只要还他个尸首就行了。你以为小叫化子死了我就会把他烧了、埋了?他只要一咽气,你就给我把海平栈的程老板找来。按照他们货栈腌咸鱼的方法,把他腌制好,还跟咸鱼放在一块儿,然后咱们放出风去,说这小叫化子死了,他们定然会带着钱和当票来咱们当铺赎当。到时候咱们收下当票和现洋把这个小叫化子原物奉还,这不就了结了吗,量他们连屁也不敢放出半个来!〃
老朝奉叹道:〃少爷,这次我是服您服到底了!过去,看你们童家在您手上这么发起来,我还只当是运气好,现在我明白了,您不光是运气好,您这颗心啊,简直称得上七窍玲珑心啊!〃
童祥和哈哈一笑:〃您老过奖啰!〃他又提起笔专注地抄写佛经。
老朝奉慢慢地退出慈云堂。
此刻,躺在货架上的张野鬼已经到了生命攸关的紧急时刻。他身上压着百多斤的咸鱼,使他几乎透不过气来。咸鱼的鳞片像利刃一样,划得他遍体鳞伤,鲜血淋漓。可他仍然咬紧牙关坚持着。那个叫铁蛋的彪形大汉正两手叉腰在旁边看着他。他决不呻吟,更不求饶,他要一直坚持下去。他知道也许坚持不了多久他就会昏过去,他还知道自己如果昏过去了也许就永远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