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杰迷乱地想着,双手抱得更紧了。
那时世杰16岁,刚步入高中,韩川23岁,大学毕业不久。
***
为了再见到韩川,为了心底的那个愿望,世杰很努力地考上了A大外国语学院,主修英日法三门语言。由于他是孤儿,又是以相当优异的成绩考进来的,所以学校给予优厚的补助,一切学费全免。他打听到了韩川教授的是日本语,还特地通过教导处的关系编排在韩川的班里。总之一切都是为了见他而做。在看不到韩川的日子里,世杰总是凝视着抚摩着那件西服外套。那是这座黑暗的房子里唯一的圣洁之物,宛如开在万丈深渊里的白百合。
韩川会注意到世杰,是因为他拔尖的成绩和孤僻的性格,以及家境的凄凉。三年的时间让世杰变得更高大成熟,以前那个苍白的少年已不复存在,只是冷漠与绝望依旧。韩川早忘了那个无月无星的雨夜,他只觉得这个学生够特别,特别到令他想尽一切地去帮助他。他以为世杰眼底的绝望是来自一个孤儿的凄楚,因此为他的孤僻沉默感到怜惜。当同龄的孩子们都在尽情地享受生活享受青春享受快乐的时候,这个孩子却以层层黑色的蛛网裹住自己,带着防备与不信任缩在角落里,让他看了隐隐的心痛,一股作为师长的责任感油然而生,他试着去接触他,想要踏进他的内心世界,却意外地发现了那突忽其来的信任。而且只对他一人,只接受他,只信任他,对别人则是理也不愿理。
毫无理由的信任。韩川怎么也想不通,不过有信任总比没信任好,总有一天世杰也会像接受他一样接受其他的人吧。
可是,慢慢地,变质了。不,应该说,一开始就已经变质了。原本世杰对于韩川来说,就好象路边捡回来的一只猫,孤独而又高傲。可万万没想到的是,他捡回来的根本不是猫,而是一匹极具攻击力的美丽剽悍的野兽,一匹嗜血并也会因为血的洗礼而变得更美的狼。
这个孩子不是人,是野兽。
等到韩川发现时,他已不知不觉走进了那个永恒的黑夜王国。毫无预警地。当他想要抽身而逃时,那匹邪恶的野兽又冲过来堵住了他的去路,一双充满爱欲的火红色眼眸直勾勾地攫住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仿佛不是真实的,一切都好似镜中的幻象。
冷酷阴骛,邪美妖魅的帝王,在那昏暗的房子里,端坐于一片艳红之上,斑斑的血迹绘成瑰丽的华袍,旷艳的红色蜘蛛爬满了全身,绚丽恐怖,神秘莫测。他的脚下是一堆小动物的尸体,丑陋扭曲的神情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他的手上还捏着一只垂死的小鸟,细细温温的红蜈蚣缓缓地往下爬……
美得令人胆寒!
这是韩川第一次踏进这座黑色的房子所看到的景象。他突发奇想地想要进行一次家访,看看世杰的生活状况,便跑到这里。门没有锁,他按了按门铃,又叫唤了两声,半天后才听到“进来”两字,这一脚便踏进了亘古黑夜的王国。
他惊呆了,从头皮到指尖,冷得发麻。
那不是他的学生!不是那个平日在课堂上乖乖听讲课后好好学习的男孩!
他以为他只是比较沉默寡言,比较不和群而已,谁会想到黑夜的沉默背后竟是血的喧哗?
他来了,来到我的世界……
世杰想着,心花怒放。黑漆漆的世界也为之胎动不已。变奏的华尔兹划过耳膜,骷髅在华莛上摇摆,断裂的琥珀杯拼凑起火红的骚艳。
温柔的鲜血,一滴滴……一朵朵……一簇簇……
献给你,也献给我自己。
为什么要害怕呢?这一切都是献给你的啊,你不觉得它们无比的美丽吗?这些是我眷养的一群华丽娇贵的蜘蛛。坚韧绵长的蛛丝缠了又缠,绕了又绕。娇艳欲滴。我要用它缠住你,绑住你,捆住你……
来吧,我爱,这一切都将献给你,连同我自己。
待韩川恢复神智后,他发现自己被捆绑在床上。空气里有着浓浓的绝望的味道。
“你想做什么?!”他叱喝着,这种不明所以的感觉令他恼怒。世杰没有回答他,背对着不知在找什么东西。
黏黏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凝聚成夜神的眼泪。韩川感到极为不舒服,他挣了挣手脚,发现被布条捆得死死的,动一动都难。
“莫世杰!你不要胡闹!快点放开我!”他很想恢复平日温和的语气,却因心急恐惧而失败。
世杰转过身,带着宠溺而又诡异的微笑──看得韩川心惊胆战。诡异得一团浓黑的宠溺。
“老师,你还记得这个吗?”
他举起手。那件充满森林气息的灰色西服外套。
“那是──”好象有点印象,韩川努力地在脑中搜索。
世杰走过来,轻轻地将那件西服披在他身上,然后便将整个身子也覆盖上去,脑袋枕着他的胸膛。灼热而又坚定的心跳一波一波传来,敲击在耳畔,令人情迷意乱。
“你干什么?”
韩川吓了一跳。被一个男生这么压着,实在不是滋味,胸口沉甸甸的,呼吸也不顺畅了。
世杰枕在韩川的身上,觉得就好象枕着一潭湖水,水波是那么的暖和温柔,青翠碧绿,托着他,仿佛载起一叶浮萍,再怎么无所归依,也始终和水紧紧相偎。他不理会韩川的抗议,开始断断续续地诉说起那个黑色的雨夜……那个绝望苍白的少年和那位森林使者般的青年……
韩川这下才想起来了,原来他就是当年那个苍白无助的少年,蜷缩在暴风雨中像只受伤的小兽,爪子上全是红红的血块。
接着,世杰又吐露了心底的那个秘密。那个永恒的愿望。赤裸裸,毫无保留。
韩川瞠目结舌。
天堂的怪鸟在唱歌,抛落下细碎的珍珠,晶莹剔透。绿色的水妖爬出泥沼,枯瘦的指甲闪闪发亮,像夜光下锋利的牙齿,坚硬而又柔软。粘稠浓密的水草犹如妖娆的美女,纷纷在水下蛇舞。
这一天就到此为止,世杰也没再做出什么奇怪的事情。解开束缚后,韩川迫不及待地逃离了这座房子。
当年逃开的是那个苍白的少年,而今逃的人是他。
他逃不掉!
身后那两束如冰似火的目光总是紧紧地缚着他,像加长后锁链铐在他的颈脖上,残酷的宠溺沉浸在黑铁之中。毒蟒在耳边喘息,湿热的红信子扫过脸颊,引起一阵刺骨的战栗。冰与火在体内搏斗,极坚硬又极柔软,极艳美又极猛烈。
韩川对世杰态度的转变,其实也不是这个时候开始的,他很天真又很尽职地以为,世杰只是性向不同,心理上有些压力,看看心理医生就会没事的。
而世杰第一次觉得,一个26岁的大男人,还是大学的讲师,竟能天真得如此的可爱,如此的可笑,如此的……叫人心疼!
他没有看过心理医生,但却翻阅过这方面的书籍。然而,一切都令他厌恶!恨不得一把撕碎,撒向灰白色的天空,化做一群黑色的蝙蝠,向地面俯冲过去,做最绚丽耀眼的撞击。
疯狂是绝望衍生出来的产物,寂寞是绝望的孪生兄弟,他的爱恋和迷乱也因绝望而生。
他喜欢血色的美艳,喜欢由死亡换取的黑色的快乐。
“我从来就没有以看一个老师的眼光看你,确切地说,我只看得到你。对我而言,只有你,才是真实完满的,是黑夜里唯一发光的东西。为此,我才会坐在这里,坐在你的面前……”
说这话时的世杰,带着一抹黑夜的温柔,仿佛极轻柔又极沉重,像是打湿了翅膀的蝴蝶。
韩川选择极力忽略过去,他无法正视他,那个男孩背后悬浮着的是撒旦的笑脸和上帝的头颅,他走过的地方,月光如脓,流了一地,那不是光,是天使的尸体。灰白色的。腐臭的。粘稠的。
嫉妒的火焰是冰冷的,愤怒的火焰是灼热的。当这两种极冷又极热的东西相接触时,在无法融合的情况下就会发出裂帛的声音,随后将炸出漫天的五彩缤纷──那是心脏的碎片。
要摆脱世杰的痴缠,最好的办法就是弄出个女朋友来。于是韩川接受了频频对自己示好的美丽英文女教师,他们老早就是被学生们看好的一对。不可否认,他是带着私心和余老师交往的,这已经令他很过意不去了,如今更令他不安的是那冰冷的嫉妒和灼热的愤怒。他不敢看,不敢想,不敢面对……
“你以为这样就能摆脱我吗?如果是这样,我也就不会站在这里了。世界上最大的胜利者通常是最绝望的人,这一点我绝对不会输给任何人。”
一切都豁出去!逼在雪亮的刀刃上。
身体已经腐烂了,分做一块块为觅食的乌鸦所果腹……
乌鸦的眼睛里有着我的眼泪。
我已经哭不出来了……就让它们替我流泪吧……
流干一切也无所谓……
世杰那残酷的恶作剧成功地令韩川意识到他的绝望和濒死的快乐。韩川以最快的速度和最无理的理由与余老师分了手,他不能让世杰找到发泄的目标。随着愧疚的加深,愤怒也随之高涨。
“老师,你真的非常善良啊……既然你如此的善良,为什么却不愿来拯救我呢……?”
世杰当然知道韩川在怕什么,他总是习惯对人表示出关怀,当初对他也是如此。可是,为什么到了最该拯救的时候,却不愿出手呢?
现在,将他们困在一起的是一大片黑色的沼泽,四周轻烟缭绕,始终弥漫着一层腥臭的水雾。他一步一步往沼泽深处走去,拖着沉重的脚镣,锁链的另一头扣在韩川的颈脖上。沼泽的边上栖息着一群群水妖,身上缠满了色彩斑斓的水蛇,如此的妖娇,如此的妩媚,紧贴着他们的肌肤,靠吸取他们体内的气血存活。仿佛千年的爱人。
沼泽深处是未知的世界,生满了无数的小虫子,像那座淫糜的房子,更像扑朔迷离的未来……
或者,沼泽就是世杰的身体,他把灵魂埋藏于浓黑的水潭之中。冰冷昏暗,谁也看不清谁。如果韩川也能化为沼泽的一部分,这样彼此交融,分子与分子亲密地接触,他们就再也分不开了。
这是一个假死的世界。
韩川没想到三年前一个无心的举动,竟会给他招来了地狱的摆渡人。那件充满森林气息的西服外套抗拒着血与夜的气味,却也不得不锁在那间漆黑的房子里。这个男孩莫名其妙地闯入他的生活,如同阴云般笼罩了他的整片天空,浓烈鬼魅的眼神总是企图把他推向无底的深渊,像腐酸一样地侵入他的心肺。是怎样的情感竟会另这个男孩以如此极端的冰与火的方式生活?韩川可能永远也不会明白那个无心的雨夜对世杰来说,是疯狂与绝望转型的开端,就在那个时候,他剥下了执狂的蛇皮,整只吞咽下去,毒液与血液融到了一块,闪闪发亮。他如遇救命稻草般紧紧抓住那片模糊的身影,至死不放手。
几天后,世杰遇到了一个他以为今生永远也不会再见到的人。空气在刹那间凝固住了,四周的景象缓缓模糊,褪去,天地一片空白,只有他们两人。来者是一个白皙雅致的青年。同样的震惊。
“小杰……”那人的声音带着一丝讶异的颤抖,复杂的表情纵横于面上,眼瞳中闪烁着粼粼的波光,仿佛有什么在游动,穿梭过目光之河,直直地游进世杰的心中,“你……还记得我吗?”
世杰伫立良久,目光迅速地黯淡下来,似乎被来人的明亮与温雅刺痛了般,一股雾气悠悠升起,化做千万细细的冰针,扎进他的皮肤,埋藏于他的细胞之中。隐隐的疼痛夹杂着冰块的碎屑,黑色的小虫带着尖锐的寒气爬满了整个胸腔。他当然记得他是谁。那个隐藏在记忆深处失落的绝望与美丽。
“……哥哥。”
***
A大校园的树林里。
世杰平日没事就喜欢待在这里,因为韩川经常从这里经过。韩川是属于光明的,而他只能躲在暗处默默地窥视着他。现在他与同父异母的哥哥莫世界站在这里,一股强烈的恐惧如猛禽般向他飞扑而来。
哥哥……已经和过去大不相同了,以往笼罩在他身上的绝望已不复存在。那个蜷缩在角落,满身血污,拥有一双闪亮眼眸,像蛆虫一样没有任何生存价值的男孩已经完全蜕变了,变成一只耀眼的飞鸟,宽阔圣洁的翅膀吸取着太阳光的热度,纯白得令他想一把撕碎!
“原来你考进了这所学校。”莫世界牵起一抹笑容。算算时间,这个弟弟也到了上大学一年级的年龄。他有好多想要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尴尬的沉默漂浮在两人中间。
世杰静静地看着世界,他们明明就站在一块,面对面的,之间却仿佛隔有一堵无形的墙,他的这一边是死一般的黑夜,四处是坟堆,弥漫着强烈的尸臭,幽绿的火焰从地底喷吐出来,红眼睛的妖鬼彼此缠抱,赤裸的身体正逐渐溃烂,脓水和体液混杂在一起。而世界的那一边,圣母玛利亚在微笑,圣洁的光芒如白百合般铺撒一地,馨香满怀,仙女们在月光一样的湖水中自由地嬉戏,珠玉似的歌声飞出一群群雪白的鸟儿。
不应该是这样的,那片绝望,绝美的绝望,曾经那么无辜又无邪楚楚可怜地罩在世界身上……为什么这么快就被驱散了呢?也许,是绝望转移了,统统对准他直劈过来,劈出永恒的黑夜,把他留在黑暗的这一边。
在他看世界的同时,世界也在打量着他。
“小杰,”世界不安地顿了顿,像是鼓了很大的勇气才问道,“妈妈……还好吗?”
世杰的眼睫毛动了一下,奇异地看着他。他还挂念那个将绝望赐给他们的女人吗?在一阵窒息的沉默之后,他用一种平淡得没有一点感情的声音叙述了妈妈出狱后的事情。
世界愈听脸色愈白,相较于世杰的平静,显得是那么的惶恐懊悔。
“怎么会这样……?妈妈她为什么……如果不是因为我的事情,也许就不会是这样子了……”
世杰的目光一冷,周身的气温遽然下降。
世界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仍径自说着,薄薄的泪光泛上眼眸:“对不起……我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你想会是怎么样?”
世杰突然出声问道,他向前跨了一步,冰冷的目光如刀锋一般逼近世界双眼。世界慌乱不安的眼神令他想起当年那个血肉模糊的男孩。那眼底的绝望是多么的美啊……美丽从痛苦中衍生出来,像揉碎了的黑玫瑰……
“你以为,如果爸爸妈妈还活着的话,我们一家就能幸福下去吗?你以为那真的就是幸福吗?”
世杰的脸上似笑非笑,心却在急剧冻结。世界……他那美丽痛苦的哥哥到哪去了?走在光明里,渐行渐远。渐行渐远。他仿佛看到了韩川的背影,心登地一下又紧缩起来。世界的影子,韩川的影子,忽而交错,忽而合一,越变越透明,越变越轻盈,两双羽翼飞展出来,乘起满载的银辉,光的碎屑如雪花纷披……
他们都要离他远去,毫不犹豫地。要把他独自一个人留在地狱里。残忍的人究竟是谁呢?
世界的脸色因他的话更显苍白。
“我知道,其实最痛苦的人是你,”他幽幽地道,“就算爸爸妈妈在世,你也会因为我的存在而不幸福。可是……我无意于此啊!小杰!你告诉我,要怎样你才会原谅我?我们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到后面他忍不住激动起来。已经只剩下他们兄弟俩了,为什么他们还要像陌生人一样?
“我已经毕业了,工作也不成问题,我可以……”
“你可以养我,是吗?你想说的是这个?”世杰截过话头,微微牵起嘴角,眼中一片阴霾。
“我……”世界一时语塞,“我知道我没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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