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宁那天,我开动左脑半球整理着这半个月来的收获,我确定了目前最惦记的是在上海看到的一套古陶文拓片。该物精致高古之极,每片两千元,共四百多种。我已经做出了近期内将它们采购的打算。
但愿这别是新的罪恶的开始,也许我真的太多疑虑了。
我现在想得最凶的事儿就是怎样搞到很多钱。
我从不是个擅于攒钱的人,但我绝对是个擅于花钱的人。大手大脚地将自己的或别人的钱挥霍一空到手即尽是我的强项。可现在除了尽快搞出课题成果我是实在没有什么更为迅捷的招儿了。这两天为了是否让鹿鹿继续驻队的事儿我跟肖晶又心存芥蒂地争了好几朽。儿女心重的妻实在不忍爱女小小年纪便单独出门受苦,她太担心女儿的安全了。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只不过男人的担心往往埋在心里,不喜欢那么直接表达罢了。终于还是同意了鹿鹿走后,肖晶每天上下班总是一脸的不爽。起先我还以为她只是在怄气便反复地逗她哄她估计过两天就好了,但日子一长仍是如此我也弄烦腻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日子似乎越来越难过。女人的刻薄个性永远不会随着年龄的增长变得温软,无理的舌头更是在反复地磨练中努力发育日渐锋利逼得让人窒息。我开始发现这女人居然这么保守,这么没见过世面,我甚至觉得她衰老了。虽然这当中我也曾经几次产生过自责的念头,但一看到她的样子我就觉得自己又全是对的了。我不敢说这会不会成为我们感情破裂的隐患先兆,也许是我小题大作,也许是我自作多情,也许肖晶并没有任何的想法,她只是舍不得女儿而已,可我近来却不再爱主动地搭理她了。课题的研究任务迫在眉睫,我没日没夜地写着,把时间都写忘了。
我只得失调地重新投入到正常的教学生活之中。
有天晚上,我索性一本正经地欺骗肖晶说我要出差去了,神农架。
以后的那十几天,我都再没回过家,也没给肖晶打过一次电话。
最近宋强的心情不知为什么好得一塌糊涂,天天下班喊我吃酒,每次都吃到夜里一两点钟,醉了就睡在随便一间房里,小孙小曹们会把我老人家服侍得舒舒坦坦的。田玉霞这丫头起先还有些避讳,后来久了熟了被我的花言巧语一俘虏该发生的也就全发生了。我就这样日复一日地混在下里巴人⑦中间浪费日子浪费资源,这种荒淫的生活竟一连维持了十多天。终于有一刻我意识到自己不可以再这么颓废下去了,我的身份与宋强们何啻霄壤之别。
肖晶一直以为丈夫去了神农架,我的内心浅薄处令我愧疚地感到着实有些对不住我的这位本质善良而又没法儿沟通的妻。
钱一分没搞到,却抛却了大堆。
学术论文依然一点进展没有,时间也不再等我。
记得有一回一不留神我跟宋强侃起了关于般若学会的事儿。我们大骂水银那狗日的凭什么混得这么好都他妈快成耶稣了,我们并耻笑着那些研究会的学者们一个个绣花枕头一肚子草包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脑瓜子全短路了。宋强忽然想起了上次买了准备送蔡建荣儿子的那帧书法,他说上回蔡建荣临时走了几天后来事情也全解决了也就没送成了问我想不想看看。我问是谁的字他说记不得了又说好像是唐伯虎的,我便说你别跟我瞎胡扯了吧赶快拿出来让我给看看。那顿酒才吃了个开头我们就折回招待所了。宋强一路上都在骂我性子怎么急成这个样子跟狗看到骨头一个德性跟西门庆看到潘金莲一个德性。我回说干我这行的听到有好东西能不急么,我还随口说了一个家愈户晓的女歌星的名字我说马上告诉你宋强她现在就脱光了躺在你登记室的小房间里你急不急?
那天晚上宋强翻箱倒柜,怎么却也没找到那帧字。我说真正不行就明天白天亮的时候再找吧说不定你不找它反而会自己冒出来呢。
于是宋强又把我再次拖回到街上,已经子夜十一点多了,我们继续找地儿坐下来搞酒吃。
酒真他妈的是好东西,吃了它,什么烦恼都会不记得了。那晚我可能吐了,怎么回招待所的都一概忘了个光光。
我只是恍惚记得醉间我打过电话给郑义,叫他明天务必请假过来找我,接电话的似乎是他妈,几点我没印象了。
这就叫境界。
郑义的脸没有声音只有图像。
“你这字儿哪里搞来的?”我注目展开的卷轴皱着眉头问宋强。
“怎么样,不错吧!”宋强有些为自己花大价钱换来的这张尤物沾沾自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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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卖给你。”宋强拍我的肩头。
“我买不起。”我诚恳地说。
宋强得意地笑了。郑义仍旧出示着他那只有图像没有声音的脸。
“小伙子,用你的眼光给咱们宋老板上上课。”我向郑义发号施令。
“夏教授,当着您我说不好,我不会……我……”郑义有些怯阵地开腔了。
“怕什么?有什么说什么,这样才好大踏步前进嘛。”宋强迫不急待。
“来吧。”我鼓励他。
“这是无常真人老先生的字吧。我只知道好,但没怎么看过。以前讲座的时候记得浙江的陈教授曾经跟我们提到过一回,说他的字是从晋人写经⑧出来的,拉长了,爱用涨墨飞白什么的。”
“乖!这小伙子可以,我一句没听懂。散舟,他是你学生吧。”宋强夸道。
“我还没正式跟夏教授学呢。”郑义脸红。
“小伙子,你刚才说的那个什么‘涨墨涨白’在哪儿?给我指出来看看。”宋强充分表现求知欲。
“涨墨就是人们常说的洇水,一写一大块那种。这儿,这儿都是。这里,这几个没有墨的枯枯的笔画就是飞白了。”郑义一面比划一面作最通俗的解释。
“还有呢?把你对这幅字的想法全说出来。”我继续担当临时现场指导。
“他喜欢用极淡的墨,不过这幅好像没怎么用,会不会是早期的作品?”
“OK!——宋强,你买这张字儿花了多少钱?”我打住郑义的话质问宋强。
“整整三千块,连来回打车费都不止。”宋强神气极了。
“郑义你看这幅能值多少钱?”我问。
“我觉得三千块钱恐怕有点儿贵了。”郑义想了想回答,“无常真人名气好像还不是很大。”
“没错。”我肯定了郑义的意见并奚落宋强:“你又上日本鬼子当了。我说你买字却怎么不晓得喊我一道呢?这下好了,玩人的人倒叫别人给玩了。三十块钱的字花了三千,你可真有钱。”
“不会吧。”宋强急了,“哥儿们那天明明喊你的你说你忙你没时间不去了你还记得么?他妈的,三千块钱给狗日老钱铁拐李他们骗用掉了。亏好我没送到蔡所那边,要送了给人家看出来岂不丑么?他家儿子也会写毛笔字的,搞不好也能看得出来假。不对呀,你说这幅字就只值三十块?裱费也不止吧。”
“就是说裱费大概值三十块,字不值钱,一分钱不值,二道贩子的仿品,连白纸不如。”我冷淡地说。
“夏教授,您能给我讲讲假哪儿么?我还真眼拙看不出来。”郑义请教。
“嗯。你真得说说。看清楚再讲,有没有可能是他没写太好你才觉得是假的,是发挥失常的次品?”宋强还抱有一线希望。
“开什么玩笑,无常真人的字会是这样的么?说什么说,说了你也听不懂。”我白了他一眼道。
无常真人是当代真正的书法高手,他的境界是生活在快节奏的都市中的世俗之辈所不可能想见的。不求为媚俗而取悦,更不求为脱俗而作怪,一切都显得不激不厉风规自远。真人的书法以真行为最胜,古而媚、密而散、说者谓其出自晋经帛椟⑨。其实在真人笔下,一切古法皆已化为我有。你可以把它看成羲献⑩,看成杨风11,看成铁崖12,看成青藤13,你也可以把它看成什么都不是的天籁大道。这种大道足以使智者息心,力者丧气。自从见过无常真人的作品后,我先是欲生断其腕,直至某日彻悟才终于放弃,更放弃了此辈做成一代宗师的追求,当代一切名家亦皆已不在我眼底。我知道真人是我们这个千年真正的一代宗师,尽管真人现在声名不赫,但百年之后,大显光芒将是必然之事。
在真人的作品面前无论说些什么都等于饶舌。
“你也别老卖关子了,反正哥儿们没事儿,就当学习学习还不成么?哪天碰到那个狗日钱国亮我非把他小厮脖子拧断才解恨。”宋强气愤地说。
“真的没什么可说的。郑义你应该可以看到,这张字用笔粗率不精,绞转处线形不畅。你看,这儿竟会出现最俗的顿笔,满纸火气,简直可以算是一件很不高明的仿品。还有这儿落款,无常真人的笔触是很虚灵的。他这儿却写得又扁又重,我甚至怀疑这个狗胆包天的伪作者究竟有没有看过无常真人的印刷品。再一点,真人的字一般也不会有那么多涨墨的地方的。我倒觉得这两方印章还仿得不错,大概是机器扫描的吧,现在这种技术高得很,可以给你仿得一点儿看不出来。”
郑义掏出笔记本沙沙地记录。宋强火冒三丈气儿不打一处来,但他还是把字卷好了扔在马粪纸箱子里,他没冲动地撕掉它,好歹是钱买的。
“其实你把这玩意儿挂家里也并不丢人的,没几个人真懂。”我安慰宋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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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明天陪哥儿们找钱国亮那条老狗去,我起码要坏他一条膀子!”宋强说。
“明天最好,正巧我想过些日子写个打架题材的短篇小说愁没找到灵感呢。——郑义你没事儿要么也给家里打个电话说今晚别回去了明天同我们一道儿瞧瞧吧。——老宋,今天留个单人间让我们这小伙子住一晚上。”
“一句话!我们中午就马虎一下吧,我喊小田去买几盒快餐面斩些鸭子来。”
“夏教授,您那儿有无常真人的资料么?我想多了解一些关于他的信息。”郑义说。
“你最好少看现代人的东西,否则容易染上坏习气的。现在流行的名家也不见得个个是高手,你还是一心一意像我上次讲的这几年先把笔法技术解决,其它的不要想太多,好么?”我如是答。
如果有一条妙计,既可以不叫宋强瞎惹事,又能敲到一笔竹杠钱,那么它就是上上策了,晚上我躺在床上时这样想。
我们再次踏入墨鹤轩大门的时候,郑义悄悄地说,上次我们不是在这儿也看到一幅假字么?我说,怎么不记得还是冒充我的名儿呢不过那事儿我早就差人妥善给办了处理结果还算令我满意桥归桥路归路今天不提也罢。
我们没上二楼,宋强说直接从后面绕到一间小房子里就能找到钱国亮人,他要把那厮喊出来“谈谈心”。
我对郑义说你就别进来了,在外面等我电话。我让宋强把手机借给郑义宋强说行。郑义说他想上二楼转转玩玩,我叮嘱他有电话一定不要忘记到室外去接郑义也答应了。我不知道自己这么喜欢指挥人为什么到现在连副省长都当不上。
“老钱!钱国亮人在么?”宋强破门便嚷。
几个小徒工正专心地埋头裱画没人搭理宋强,我看见他们正在制作一个当地名家的镜框。
一位高挑的女人走了过来,看看我们说:“二位找谁?”
“找钱国亮,他人呢?”
“请问你们找他有事儿么?我可以代为传达的。如果二位是裱画,找我就可以了。”高挑女人殷情地用她那晦涩的普通话说。
宋强脸色显然不好。
那几个小徒工仍然各干各的,谁也不上来问个事儿。宋强不想冲这女人发火,他叫她打个电话给老钱就说他朋友找。女人问宋强您贵姓宋强随口说了句姓陈。女人打了半天电话没人接。
“哥儿们自己到小房间搜搜。”宋强乘机一拳砸开了边门。
“哎,您别……”女人慌忙阻拦,几个小徒工也冲了上来。
小房间里分明坐满着人。
宋强看见了钱国亮。
我竟看见了那个上回在路上预备利用千把号人欲除我而后快的瘸子,真没想到这辈子我居然还能再碰到这仇家。
孽缘,后来我知道了他就叫做铁拐李。
铁拐李是坐在正中央的。
“老钱,你怎么躲这儿来啦?没事儿出来一下,帮我再挑两张画画,买了送人的。”宋强从门外向钱国亮挥手。
铁拐李深沉地看了宋强一眼,对钱国亮道:“你有事儿先去。”
我欣幸宋强的智商比我想象中的要高,不该出手时千万别出手。
我掏出手机,马上发了条信息给郑义,让他打110到墨鹤轩来,说这里有般若学会小集团的窝点。我没打电话,打不得。
我不知道郑义会不会信,连我自己都不怎么信。这真是意外的意外,它的降临使我的一些美妙构想欲速则达。
钱国亮走出小房间,对我们撒谎:“里面是几个生意上的温州朋友。咱们上外面谈吧。”
他讲这话的时候心有些虚,我看得出来。
“哪天上我家玩去呀。”宋强拍了拍钱国亮并搂住了他的脖子假客气,他显然已经觉出了钱国亮并不认得我,上次的话全是牛逼。
不一会儿,从小房间里出来了五个彪悍的青年。他们朝门外走去,经过我们。
我和宋强就这么在店里等待周旋,想法一样目的不同。
宋强和钱国亮各怀鬼胎地侃着,我则独自坐在一边儿抽着烟欣赏刚才那个高挑的女人,她长得算作能看。
结局是必然的,警车们沸沸扬扬地将数十众般若学会成员不费吹灰之力带走了,我不想再多赘述。
宋强回来路上开玩笑说我这种人要是当了希特勒一定比希特勒还坏。
我售以一张没有声音没有图像的脸。
那天后,我住回家里了,我和肖晶的感情一如既往。
我再一次来到三子招待所时差点没把自个儿笑惨了。马路两边摆满的净是各种揭露般若学会丑恶嘴脸的图片展板。几个放学的小鬼们正停下自行车来围作一团冲着某些人不像人虫不像虫的“科幻脸谱”指手划脚嘻嘻哈哈。我走进招待所,小朱正在登记室一个人嗑西瓜子,她告诉我宋老板在三楼315房间睡觉。上去的时候我再次看见了那通向四楼顶的铁梯,我有些紧张地朝315走去,头脑好比得了强迫症一般总也对那些乱七八糟的幻象挥之不掉。“明天一大早,派出所要喊人在我家前面搞反对伪科学的讲座。”宋强指着窗外有树的那个方向对我说,“哥儿们马上还要找四个五十多岁的老太来帮我干活。”
“要老太干什么?”我不解。
“蔡所昨天跟我打了招呼讲他们看押的房子不够了,要哥儿们把这边腾出一层来,焊几个防盗门把那些顽固不化的大学生关到里面,再找几个老太烧饭给他们吃。”
“真的假的哟,别跟我扯葫芦瓢。”
“当然真的。你别看我们这一带研究这个般若学的人不少呀,你老早单位的那个胡老师退休两年在家没事儿不也开始研究了么?”
“胡老师也搞这玩意儿,她还没死么?不是一天到晚说身体不好嫌医保报销不够用?”
“瞎讲,人家胡老师精神好着呐,几年都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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