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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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阳脸-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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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小家碧玉蕙如与余怀在华亭结交的另外两名女性区分开来,是因为她最初与作者之间的那种“有位佳人,在水一方”式的纯情关系。她不像出现在余怀以往生活中的那些投怀送抱的歌妓或者善解风情的闺阁诗人。事实上她的家也确实住在水边——与一位性情乖僻的当地文人薛薜雨彼此相邻——并在余对此人的一次例行拜访中偶然相识。作为一名略通书画文翰又自负美貌的小城佳人,她对突然出现在面前的这位名闻天下的才子有着相当的兴趣,同时在内心又告诫自己不能表现得过于热情。不清楚初次见面时彼此情感的发展程度,但在当晚的日记里我们饶有兴趣地读到余对他的朋友能够有幸与美人“暮蔼晨吹,芳馨相接”的地理环境的羡慕和妒忌。这以后两人的关系若即若离。直到有一天余情思若狂从薛薜雨家里出来,“渡小桥扣竹扉,蕙如幅巾纨扇,扶病以出,真可谓南方有佳人矣。……”由于原文以下紧接着就是余别去时留赠的两首内容丰富的情诗,我想任何有心的读者都相信这里有一部分文字应该已为作者省略或此书编辑出版者所删去——出于为贤者讳的良苦用心。这种忌讳想必可以为我们所理解,因为就在当天早晨,他才刚刚把当地另一名绝色女子送出他的私人游艇——连同他作为赠品的文采斐然的七章诗。后面那首甚至还是分手前不久才“抚摩其胸口占”。在不到十二小时的时间内分别与相互认识的两名美女幽会,这样的速度与精力,应该可以让前辈高人如西门庆先生者感慨后继有人了吧!    
    这名“雾鬓烟鬟,娇嘶若病”,一大早从余怀舟中出来,娉娉婷婷消逝在沿河烟柳中的女子名叫陆楚云,职业身份是当地剧团的演员。她的身世几乎与她的容貌一样楚楚可怜,十二岁不到就离开家乡嘉善,在南京的风月场所为客人侑酒,此后又学音律歌舞。清兵过江后她与曲中姐妹流寓华亭,以演戏为掩护继续自少女时代就开始的卖笑生涯。难能可贵的是作为一名风尘女子对来自权势与财富的性要求几年来她一直持鄙夷的态度,唯一能令她心悦诚服的是名声与才气。这同样也是秦淮这所学校教育的结果。二十四岁的皮肤白头发黑的柳如是因此主动委身于六十四岁的皮肤黑头发白的钱谦益,从而成为这方面最鼓舞人心的经典。她与余怀的欢好看来属于典型的男女间的一见钟情。从后者抵达华亭后第二天偶然在朋友陪同下看她登台演《拜月亭》一剧,第二天就迫不及待登门访艳,成为她那“窗壁洁清,几榻香静”的闺房的座上佳客。半个月不到我们这位旧时代的追星一族已出现在余怀舟中——为自己的崇拜付出代价——而且一进船舱就是整整三天不出。有关此人的另外一件事想来也很有意思,数年前有朋友偶然告诉我她与吴梅村也有一腿,我的第一个直觉就是肯定与余怀有关。这次为写作此文找来吴的全集细读,果然一下就在诗全集卷八找到了吴的两组赠诗,而且数量竟有十四首之多。时间是壬辰上巳(公元一六五二年春天)也即余怀相好此人的两年以后。另外在余的日记里也找到了他离开华亭前一天,曾特意请张友鸿画一楚云小像带在身边的记录。旧时代的文人看来还是有不少东西可让我们学的。至少对当代文艺圈的那些为女人争风吃醋,大打出手的所谓名人影星,这一条小小资料就足以令他们全都无地自容。    
    陆浣月的情况相比之下肯定要简单得多,她的年龄大约与余怀仿佛,而彼此的友情甚至可以一直追溯到前朝——一六四四年的初春。这位风韵犹存的嘉善名妓的艳名二十年前就已在秦淮传播。日记中没有出现两人的风流记载显然事出有因。事实上她的真实身份是楚云的养母,而前述名士美人间的那场快餐式爱情暗地里可能也有她的一份功劳。尽管她的徐娘风韵对余仍然有着相当的魅力,但我想即便是最具有想像力的人,也不大敢相信他同时将母女两人搞定那种纳博科夫小说里才有的荒唐情节。有关陆浣月的记载在她女儿钻入余船舱以后再也未见出现,因此将她的形象定位于两人情事的媒介者与推动者可以大致无疑。    
    诗词、赋、札、旅行杂记  及其它    
    与我们的主角以往的任何一次出游一样,公元一六五○年春天的这趟完美旅行的战利品除友情、女人、美酒佳肴、江山胜概和市井风俗,还有大量感时伤怀、寄情寓事的即兴式作品——与日记混杂一起——既作为他勤于著述的良好个人习惯,也是后人看好这本薄薄小书的一个主要理由。民国初年上海进步书局在重刊此书的编者提要中,也曾采取将它与陆游的《入蜀记》相比较的方式,并认为后者由于有事无诗所以不免要略输一筹。如果谁有兴趣对全书作一详尽检搜,就会发现它们的数目加起来总共有八十八篇之多——速度上甚至超过了一天一篇。假如我有统计局官员的才能,相信一定会绘制出一个非常漂亮的图表,以对得起这些才气纵横的华翰词章。然而事实上我当然没有,因此只能勉勉强强以时间为经城市为纬,将它们罗列出来,于是就成了下面这样一个不伦不类的样子:    
    丹阳  《赠方坦庵太史》七律二首。    
    无锡  《海天落照歌》七古一首。    
    苏州  《虎丘新绿歌》 七古一首。《采茶记》传记一篇。《过姜如须旧宅》七律二首。    
    昆山  《昆山女郎荡桨歌》七古一首。    
    华亭  《来鹤楼用少陵重游何氏山林韵》五律四首。《赠子山诸君》七律二首。《野庐诗叙》序一篇。《春宴即席》七律一首。《忆武静》词一首,调寄停云。《集张冷石庋书处,分韵得莲字》五律四首。《赠楚云》七绝六首。《再赠楚云》七律一首。《和少章庚寅吊楚湘》七律一首。《赠女郎蕙如》五律二首。《薜雨山亭题壁》七律一首。《奉和友鸿咏系舟图》七律一首。《饮张止鉴宅分韵得声字》七律一首。《赠屏间墨竹》七绝一首。《戏作佛谒》六言古诗一首。《忆楚云》七律六首并序一篇。    
    苏州  《思美草堂论旧分赋》七律二首。《孤舟夜雨歌简如须圣野》七古一首。    
    太仓  《长句赠吴骏公》七古一首。《谢骏公招宴》七律二首。    
    崦西  《崦西访旧》五律七首。《光福寺山行》五律三首。《舟中夜饮与人话旧》五律五首。《次韵平圃》五律一首。《赠崦西诸友》七律四首。《与姜如须舟中联句》五言排律一首。《暴风叹》七古一首。《寄如须札》书札一通。《折杨柳歌辞》拟古乐府十六首。    
    好不容易抄完这张目录,尽管知道对读者的耐心将是一种折磨,但由于它的诗题和写作顺序对我们的阅读所可能产生的帮助,我还是不忌惮烦将它辑录在这里。除了这些,我对散见书中的一些即景式议论和记事也非常感兴趣,何况有些文字在我看来本身就可以独立成篇。如在太仓与当地朋友聚饮时“公沂扫地焚香,右民洗茶晒药,余企脚北窗下观书。时久雨乍晴,山碧欲滴,用惠泉水泼峒山寺后茶,烧兰溪猪,煮太仓笋,喫松江米饼,饱餐摩腹,绕堂而行……”的那一段生动描写,简直就是一篇漂亮的晋人清言。另外对吴梅村邸宅历史、花石、建筑、沿革、园艺如数家珍的描绘,也比吴的自叙文章来得更有意思。还有就是四月十九日日记里他与王公沂在华亭买书的那张书单,书名分别是《王弇州史料》  《云栖法汇》 《三国史》 《玉茗堂集》 《五雅》 《四梦》 《元白长庆集》 《弇州别集》 《杜诗》 《金瓶梅》 《水经注》。既可帮助我们了解他的涉猎兴趣,同时对清初坊间流行刻本的品种与范围也提供了大致的概念。其中值得特别提到的当然就是《金瓶梅》,由于清廷禁刻琐语淫词的法律要到《明史》案发后的一六六三年才颁布,因此我们有幸看到在公元一六五○年江南春天的大街上,这部书与伟大爱国诗人杜甫、伟大戏剧家汤显祖、伟大现实主义作家白居易,以及自学成才的著名水利专家郦道元的书放在一起,显示一种和谐的文化之美。据张岱在《陶庵梦忆》里说,他此前十二年甚至还在南京与曾波臣、陈老莲等观赏过“用北调说《金瓶梅》一剧”。而在二十世纪的中国,我们遗憾地看到此书一直被禁锢,甚至它的全刻本至今我们仍然只有在国家图书馆或专卖盗版本的地下书摊才有可能找到。    
    后来的事情    
    三吴之游以后余怀似乎还去别处转了一圈,然后回到南京的家中。他对自己此次旅行的评价相当不错,即包括艳遇,游山玩水,吹牛聊天在内的所谓“一游而三兼”。说白了也就相当于今天一个作家去外地参加笔会。此后几年他仍然频频往来于苏州与南京之间。由于在两地都有别墅和朋友,加上疏狂放浪轻财仗义的个人风格,以及任何时代都必不可少的金钱与知名度的强有力支持,以至一段时间内被隐隐视为南京文坛的领袖人物。他自己似乎也有意通过政治独立、经济自给、诗酒风流等手段将自我形象维持在经典的水平。大约一六六○年左右父亲去世,他终于移家到心仪已久的姑苏城外虎丘。当时那里聚集着宋荔裳、周亮工、尤侗等戏剧界大腕人物,加上不久后也在苏州买了宅子的李渔。这些夏袭葛披,冬天穿着厚厚的裘皮华袍的遗民准遗民整天厮混在剧院或妓楼,他们有舞台优伶的雍容儒雅风度,爱吃螃蟹和河豚,喜欢对色情开着各种机智的玩笑。他们讨论剧本,研究食谱,征选歌曲,出任各种选美活动的评委。戏剧+性+生活享乐——这是他们友情的基础与纽带。其中余怀与李渔的交情较他人似乎又要更深一层。从两人的文札往来中也可领略到只有知交之间才可能存在的那种默契与坦诚。如其时新纳乔、王两姬的李因房事过度不堪支持,余主动将自己屡验不爽的秘密春方推荐给他。而李有关女性服饰与化妆的新著脱稿后,也曾指名余的爱姬作为第一读者,并“不吝斧削”。然而,尽管日常生活是如何的潇闲奢靡、声色并茂,那种白发龟年说天宝旧事的沧桑之感还是免不了于酒阑歌歇之际频频袭来。这就是余中年以后为什么要花好多年的时间写作《板桥杂记》一书的全部秘密。    
    余怀晚年仍然一如既往地保持着他对声色美人终其一生的浓厚兴趣。在为李渔《闲情偶记》一书所作的序言中,虽然自陈“往余年少驰骋,自命江左风流,选妓填词,吹箫踮屐,而今老矣,不复为矣!”但同时也坦然承认“虽颓然自放,倘遇洞房绮疏,交鼓絙瑟,宫商迭奏,竹肉竟陈,犹当支颐鄣袖,倾耳而听之。”这段自述为我们刻划出一个惟妙惟肖的《儒林外史》中严监生那样的形象——虽财色各为异途,但声色何其相通乃尔!从他一六七一年端午前后两次携才六七岁大的三个儿子在朋友家里看戏,也可知道他搬到苏州后又置新妾,而且数量可能还不止一人。这以后随着周亮工的辞世,李渔回迁杭州,尤展成举博学鸿词去北京做官,我们当时已自号曼翁、曼持老人的余淡心先生一下子也突然从后世研究者的视线中消失。除了知道他六十六岁那年还去海盐看过当地大儒汪森外,从此下落不明。以至一直对余感兴趣的今人黄裳后来偶然在曹寅《楝亭图》的众多名人题咏中,发现他署名“旧京余怀”的两首短诗,不免有一种“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意外惊喜。    
     黄裳先生还在《艺风堂友朋书札》找到杨晋、恽恪曾为余怀画肖像的线索。华亭丹青名手宗汉也曾有过这样一幅即兴式速写,当时还开玩笑地“补楚云醉卧于其旁”。可惜二者现均已不传世者久矣!而且文字介绍也缺乏生动的形象描绘。在这种情况下,唯一能帮助我们领略他的神采风貌,使读者在掩卷遐思之余,尚能形神略备的,看来只有吴梅村那首有名的满江红词《赠南中余淡心》了——限于篇幅,请允许我只抄半阙:    
    绿草郊原,此少俊,风流如画。尽行乐,溪山佳处,舞台歌榭。石子岗头闻奏伎,瓦官阁外看盘马。问后生领袖复谁人?如卿者。    
    吴梅村的词里当然也提到了舞台,因为这是包括他在内的那些生活在十七世纪中叶的遗民孤臣孽子忘怀政治苦痛的唯一方式。在对前朝衣冠制度的观赏与留恋中,遗忘头顶的发辫,就像本文的主角曾打算通过不间断的出游遗忘他的真实自我一样。但生活不是演出。生活是现实。那些借酒浇愁的人总有一天将看到杯中晃动的其实是火焰,沉溺美色者最终也将发现自己获得的只是更大的空虚。这就是为什么看上去几乎一生都“优游林下”“寄情声色”的吴梅村到头来还是发出了“一生遭际,万事忧危,无一刻不历艰难,无一境不尝辛苦,今心力已枯,一至于此”这样沉痛的悲恸。尽管这只是他临终前的个人独白,但从文学史的角度则完全可以理解为一个尴尬、无奈的时代的共同心声——尤其是他的朋友圈子里与他具有同样身世的那几个人——包括陈其年和侯朝宗,还有尤侗,还有隐居的冒辟疆和做官的龚鼎孳,还有躬耕太湖东山的顾伊人,当然——还有最终不知飘游到了何处的余怀。    
     二000年国庆定稿于太仓    
    


第三部分沈复自述(1)

     一       
    在我的一生中,有两件事情曾从相反方向改变了我对人生原有的印象。一七七五年,我刚满十三岁,乘坐前人或同时代作家作品中多次描述过的那种充满奇遇色彩的夜航船,跟随母亲前往南京外婆家探望卧病已久的舅妈。那时正值太平盛世,沿途物产丰富,士风奢靡。关于这次旅行,脑海里至今保持着如下清晰画面:一是当天晚上我乐不思眠,凭借低矮的舷窗,曾惊讶于凸现在江枫渔火古典意境中的达官名士奢侈的夜生活。另外那就是到达南京后与表姐兼未来的妻子陈芸急不可待的相见,以及接受她手赠的“秋俊人影瘦,霜染菊花肥”这一佳句时的缠绵情景。当时距芸的父亲——也就是我的舅舅陈心余先生逝世差不多已有十年。尽管年龄与我仿佛,她却俨然以家政主持者的形象出现在厅堂或厨下,一家三口的衣食,包括弟弟的学费、母亲的药资全赖她擅长女红的十指供给不说,同时还不废阅读和吟咏。这样的女性当然为其时正情窦初开的我所深深心仪。于是就在那天夜里,在一阵羞涩和慌乱中我向母亲坦陈了事后看来也许不无冲动的内心的真实向往。第二天起床后不久,一枚作为信物的戒指就从母亲臂上脱下,郑重交到了芸的长辈手里。对这桩婚事的顺利和神奇速度许多年后仍然使我感到困惑不解,也许是当时我的真情打动了母亲,也许整件事情原本就出于大人们的精心设计。但不管怎么样,我和淑姐(芸的全名叫陈淑珍,字芸,因年龄大我十个月,故大多时候我还是习惯以淑姐称之)就这样在偶然的一见钟情中决定了一生的命运,并发誓从此同甘共苦、相濡以沫。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那一天的精确日期是乾隆四十七年七月十六日的早上。    
    几个月后的初冬,陈芸堂姐的出嫁又为我们提供了一次十分难得的相见机会。携带我前去出席婚典的仍然是我的母亲。在花烛与绫罗的海洋里我一眼就认出了她——云鬓花颜、通体素淡,唯一表现婚礼喜庆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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