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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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暴潮-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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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的气息在他身边幽幽行走,一股儿霉涩味儿涌进他的鼻腔和肺部,火辣辣地痛。他顿时觉得两只眼珠如盐花般炸开了。他拿身子来感悟此时此刻海流子的宽度和大体流向,他的每个汗毛孔都是眼睛,都能极敏感地接收海流子传递给他的某种信号。

他歪扭了脸,又换一口气,眼前晃起斑斑点点的亮,脑袋里仿佛打了个闪,似在警告他该回游闯流了。但他还要十分耐心地钻进海里侦察一番,他有足够的勇气和耐力征服大海里被渔人视为谜一样的东西。他在琢磨海流的同时也常常要忍受一个渔人游魂般的孤独和寂寞,米秀秀的影子又在他脑里晃了一下,单相思的火焰竟烧得他忘记了海流子冷彻骨髓的寒凉。

他眼前宽阔了,水流子像银灰色的链条哗哗啦啦地抖动,无情无义地抽打着他的身体。他疼得鬼追似的,感觉身上肿起一道一道紫色的肉棱儿,鼻孔腥涩涩地堵得慌。他一抠,挖出一团肉囊囊的海藻。他恶狠狠地在心里骂一句,就触摸到了他那条嘎嘎裂响的大肚蛤蟆船。他低着身子,壁虎似的将身子贴到麻扎粗糙的船底板上,一点一点地引船涉入海流区。他频频踢蹬着双腿,两只大掌死死托住船底,一拧一拧保持着平稳。一股斜刺里冲过来的海流子将人和船冲歪了,拧得老船一阵痉挛,哗啦一下子,老船就在海面上消失了。赵小乐发狠地保持着平稳,竭力使船按着侦察好的海路钻行。海流子时急时缓,他恍然觉得自己和海流子之间存在着某种强悍的默契。

“水浸的鬼,该招海神爷报应啦!”望着久久不露船影的海流子区,大眼儿幸灾乐祸地咒着,烂眼圈都给憋红了。他嫉恨赵小乐。哗地一个大浪,激溅起一道一道残阳泡透的晕虹。晕虹转眼就破碎了,落下一个个跳跃不定的光圈。远远的,光圈落下的海面上,一杆松桅斜挑着水涝涝的灰帆探出头来,继而整个大肚蛤蟆船也浮上来,抖落了一身稀汤薄水,透着明亮庄重的孤傲。赵小乐像头小海怪爬上船板,细细查看一下船舱,舱里没漏水。他的舱密封绝好,花了大价钱的,遗憾的是竟没人看得出来。他神神气气地走进舵楼,解开柴油机上的塑料布,轰一声马达响起来。黄雾稀了,像是有一只神手扯去了黄蒙蒙的雾帘子,他抬头都能看见远处透着深沉,平坦空阔褐黑色的海滩,以及蚁一样的人影。他感觉到人群骚动了。他扭回头瞅了一眼大眼儿的槽子船,远远地吼道:“回吧,孬种!”吼完,他就依稀听见来自挖泥船上的欢呼声贴着水皮儿滚过来。大眼儿无法忍受他的奚落和嘲讽,眼睛在烂眼圈里打着骨碌,莹莹地闪着疯狂的绿。“操他妈!”他骂了一句,甩落上衣,也学着赵小乐的样子扎进海里。

大眼的勇猛使赵小乐震惊,一种不祥的预感和说不明白的悲悯攫住了他。他不再前行,而是不错眼珠地盯着海流子区。粗糙的浪头子一下一下涌着,大眼的槽子船也拐搭拐搭地下沉,末了就剩下一个翻花的水泡儿了。不长的时间,赵小乐听见大海腹中传出嘎啦啦焦干哑闷打雷一般的声音,一股股浪头子来回翻卷,卷一阵子,海面上突然浮出船底板,一闪,就消失了,留下一片模糊的茫白。赵小乐当下腿一软,知道出事了。他猴急地钻出舵楼,一猛子扎进海里朝海流子区游去。他的脑袋扎出海面时,看见桅杆和白帆如一块白膏药贴在浪头子上一颠一闪地远了。赵小乐料定大眼儿的船已颠散了,当务之急是寻人。他顺着海流子钻去,两条胳膊东一甩西一甩刮拉着大眼儿。他知道大眼儿从小就心劲太盛,他真后悔自己不该激他,这号人逼不得的,踩着乌龟出头越逼越糟,最后会落个船毁人亡。流动的水气掀出恐怖的声音,贼凉的海水在他周围颤颤涌涌。他触摸到一片海藻,伸手一扯,碰到了温乎乎滑溜溜的东西,是大眼儿。大眼被海藻缠住了,还在一蹬一蹬地无力挣扎,嘴里大口大口地灌着腥咸的海水,脖子伸得长长的,也没能探出海面。赵小乐拼命拿渔刀剁着海藻,被海藻划破了血口子的胳膊阵阵发麻。海水被杀得惊惊颤颤,海藻被割成烂泥后,他就拽过黑布袋换了口气,又将黑布袋的细嘴插进半死不活的大眼嘴里,接着,他就十分麻溜地托起大眼儿粗壮笨拙的身子往回钻。糊里糊涂的大眼儿,脑袋在海面上探了一下又耷拉下来,喉咙里呼噜呼噜撕搅着一个声音。他拽着大眼儿艰难地钻出海流子区,探了一下头,发现自己的蛤蟆船逛逛荡荡已颠出老远,几只海鸟在他们头顶呱呱地叫着,天空一派苍黄转为灰青。他长呼一口气,海风将他粗重的喘息声一同吹向远处。赵小乐连拉带拽地将滴里啷当的大眼儿拖上蛤蟆船时,日光已变得软弱无力,淡得连影子都丢了。他跌坐在船板上,看着大眼儿头一歪,吐出一摊腌腌臢臢的臭水和没能消化的食物。

赵小乐开始与工人们搬饭盒。

赵小乐闯海流子的场面,赵振涛用望远镜看见了。赵振涛的身边站着熊大进和米秀秀。他们悬着心,看见靠岛的白茬船时,都欣慰地笑了。

米秀秀挥着小拳头说:“真棒!”

熊大进也咂嘴赞叹赵小乐。

只有赵振涛明白,赵小乐觉悟没有那么高,这小子是冲米秀秀来的。这一刻,他萌生了促成他与米秀秀婚事的想法。

赵小乐没有想到,忙得脱不开身的大哥赵振涛,竟然把他叫到指挥部。没人的时候,赵振涛说:“小乐,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成个家啦,爹也想抱孙子呢!”

赵小乐闷着嘴不吭声。赵振涛一语点破天机:“你小子别装蒜啦,四菊跟我说了,你喜欢米秀秀。既然喜欢,就大胆追啊!为啥总是豆干饭闷着?”

赵小乐讷讷地说:“大哥,俺怕人家不同意。”

赵振涛说:“我从跟熊大进那里讨了底,米老师也是喜欢你的。拿出点胆量来,要不哪像我赵振涛的弟弟?”

赵小乐被大哥这一鼓劲,心底里的自信慢慢树了起来。其实,他不是不敢,是觉得自己在米秀秀面前自卑。可是这层纸总有要捅破的那一天啊。

闲得没事时,小乐开始去找米秀秀。米秀秀不对他暗示什么也不烦他。他望着朝朝暮暮巴望的中意姑娘,就像看见挂在树上的鲜苹果,淌涎水又不敢采摘。他莫名地生出一股惧怕:拧早了,就鸡飞蛋打了。他越来越觉得这个冷美人儿也不是盏省油的灯!

米秀秀是山里人,小村不大,靠山,古时候穷得兔子不屙屎,地主都挨饿,这会儿也不富。倒是村里出烈女。日本鬼子时,他们对脸上抹了黑烟子的女人也不放过,将七个女人追至沙河堤,烈女们一起跳了河。后人给她们立了烈女碑。米秀秀虽说不是烈女,但小性子使起来也够人受的。小时候家里穷供不起学,她独自割草剜菜养兔子,挣钱重返校园。她从小爱画画儿,爹撕烂她的画纸:“混两年找个婆家算了,穷窝窝儿能画出啥名堂?”她不干。爹管她,她就绝食,愣是四天饭粒不进,活活治服了爹。赵小乐能拢住这样的女人么?

其实,米秀秀十分缺钱,搞油画花销格外大,画布画笔和颜料都贼贵,没名气,画又不值钱,她每月还要拿出五十元工资寄给家里。爹瘫了,娘和弟弟会旷野里打草卖钱供她读完了大学,她怎能忘了家哩?很长一段日子里,她好像很平静,心中只有绘画,买颜料的钱都是姑夫给的。忙忙碌碌的工作和绘画使她好像忽略了定情的季节。

米秀秀家境的困窘,给赵小乐提供了机会。赵小乐要娶米秀秀,做梦都想,眼下再也没有比这更大的事了。他时常赖在她那里缠磨她,熬去她不少时间。他向她求婚了。米秀秀垂着头,埋下一脸的娇羞。她心里明镜儿似的知道他在想啥。他凄凄地向米秀秀复述自己与朱朱不成为婚姻的窝囊日子。“世上啥事都是天撮地合的。”赵小乐想。他冷冷地望着泥塑木雕般的米秀秀,闷着嘴,喉管咕咚咕咚响。伴随这声响,米秀秀心里一挂一挂的。赵小乐的身影在她的泪影里晶莹地颤动。大海的鲜活气息扑打着米秀秀的眼睛,撩拨着她的每一根神经。是大自然的天籁之声呼唤着她,理顺了她的心境,调整了她的色彩感觉。当初她毕业没有工作时,觉得是被发落到了社会最底层,她抱怨。哀叹,心灰意懒地哭肿了眼睛。这会儿,她面对大海陶醉到忘我的地步,成名的欲望在浑身脉管里汩汩泛滥。她做了一个灿烂至极的梦,一夜之间,她发觉自己长大了,长成大姑娘了。她流泪了。

她理解俺了,赵小乐想,好像从她眼神里领略到了一份情意。他终于字正腔圆地喊了一声:“秀秀,嫁给我吧!”

米秀秀懵着,讷讷地说:“俺想画画儿。”

他倔倔地说:“俺不管,俺等的就是你哩!”

米秀秀的胸脯一起一伏的。

“俺是真心的,俺的心是你的。”他说。

米秀秀依旧没有表情。

“求求你啦,俺为你上刀山下火海都行!”

米秀秀慌口慌心,哺哺道:“你总得给俺考虑的时间吧?”赵小乐心里牵牵挂挂地走了。

那天,米秀秀请赵小乐带她去泥岬岛写生,赵小乐驾着白茬船去了。到了泥岬岛,米秀秀手搭凉棚,鸟瞰老蟹湾,迷住了魂儿。孤零零的小岛老牛般卧着,渔人踩白了的小径,弯弯曲曲地从牛脊上甩下来,伸向黄褐色的海滩。蓝虚虚的海岸线像脐带似的在她眼前飘飘悠悠时隐时现,使她感到生命的原始和神秘。她支起画夹儿不停地画。赵小乐四仰八又地躺在她身旁眯眼晒太阳,不时偷看她一下子。他的双腿泡在浅泓里,脚板子不时溅起湿漉漉的噗嗒声。她说:“你烦人不烦人哪!”赵小乐扮了个鬼脸儿,就弓起身,一个猛子扑进海里去了。

米秀秀画完两张速写,就高高卷起裤管儿,梅花鹿般跑上海滩。滩上水渍渍的,大大小小的蟹洞吐着黄澄澄的金沫子。米秀秀双膝跪在沙滩上,撅着屁股掏小蟹。蟹同人一样精,窝做得深深的。凸凹不平的洞穴,一扒就塌,泥沙粘得满胳膊都是,痒兮兮的。她抠到一只小鬼蟹了,格格一笑,就哗地有一浪头子拍来,溅得她浑身水涝涝的。她跪在滩上,一手捏蟹,另一只手依旧掏蟹窝,水花儿在她腿上欢欢地蹭着。她忽然觉得左边大腿根儿爬上一样东西,少时,那个部位像被烧红的烙铁击了一下,颤心的疼痛使她嗷地叫出声来。她扔下小蟹,回手将一块粘在腿根处的白乎乎的东西扯下来扔掉。又是一阵钻心的疼痛,她的大腿根立时红肿了一片。她蜷缩在滩上,拿腹部紧紧压住大腿,不长时间,无法抵御的疼痛一股一股地向脚趾、后背和双乳放射。怎么了,这是怎么啦?她真的慌了,扭头朝海里喊:“小乐,小乐,救救俺……”

海滩一片黛蓝,静静的,没有人影儿。

米秀秀嘴唇青紫,浑身痉挛不止。她又忍了好长时间,才见赵小乐赖模赖样地从海里扎出冬瓜头来。米秀秀朝他摇摇手,就一点一点地扑倒下来。

当下赵小乐就知道出事了,他甩掉手里的东西,急头横脑扑过来:“秀秀,你咋啦?”米秀秀说不出话来。

赵小乐看见了她又红又肿的腿根儿,就说:“坏啦,让他妈毒海蜇蜇啦!”他知道海蜇是一种腔肠动物,又名海蛇,毒性很大,能蜇死人的,特别是它正蜇在米秀秀的大动脉上,就更玄了。他慌里慌张地说:“这会要命的!你个识文抓字的漂亮姐儿死在这儿,可太屈啦!”

“小乐,你说咋办……”她额头出汗了。

“得用海螺草,这秃岛哪儿有海螺草哇?”

“小乐,救救俺……”

赵小乐将米秀秀拖上岸来。她呻吟着:“咱快回吧,快……”

“唉——来不及啦!”

赵小乐突然用大掌掰开她的大腿,勾下头去:“俺他奶奶的将毒液吸出来!”

“不,不……”米秀秀踢着双腿。

赵小乐狠狠擂了她大腿一拳:“都啥时候啦,你还封建!”

米秀秀咧着嘴巴,她的腿被震木了。

赵小乐句下头,一口一口地吸出毒液,又一口一口地吐出来。他的脸憋青了,她的脸却慢慢红润起来。吸完了,他又挖出一团细沙,扣在她大腿的伤口处。她坐起身来,看见赵小乐铁青着脸喘息,两唇厚厚地肿胀起来,像鬼面蟹似的丢了人样儿。米秀秀头疼得像个空坛子,眼窝热了,哽哽咽咽地扑到赵小乐的怀里:“小乐…”

女人的气息撩起赵小乐一层迷醉,他病态地颤抖了,但没有一丝邪念。他哆嗦着身子将她抱到船上。

第九章

挖泥船上惨剧的发生并不是顺理成章的事。

在海龙号挖泥船船长包化年眼里,太阳像个黄澄澄的气球,不知它啥时升上去,也没注意它何时在大海里飘落。干起活来不知早晨和黄昏的他说,当了那么多年的船长,走过那么多的港口,从来没遇到过像北龙港这样险象环生的地方。刚来时,举目四望,这儿无船无帆,无树无房,满眼是滔天巨浪,满眼是白茫茫的黑沙滩。开仓和接管线的时候,天气好是不错的,可那两天闹起了海流子,要不是熊大进派来了驾船勇士赵小乐给他们送饭,他们只有挨饿了。饥饿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海流子袭击他的挖泥船了。

顷刻之间,船舶的挡浪板被打走,接着液压缸的防水罩被打碎,尔后左机舱进水,潜水泵失灵。高天河一时慌了手脚,赶紧收拾他的试验设备。赵小乐把他的设备抱到自己的白茬船上用塑料布包好,回来就跟着包船长抢险。包船长大声疾呼:“还是那句老话,人在船在,誓与轮船共存亡!”他第一个脱掉了衣裤。

赵小乐并没有怎样的害怕,出海打鱼,这阵势见得多了。他骂高天河胆小如鼠,高天河的自尊心受不住了,也扔掉了知识分子的架子,脱掉了衣裤,用毛毯和衣裤堵塞进水的舷仓。他们穿着背心和诉权站在甲板上拚了六个小时,总算拿下了第一个回合的胜利。包船长告诉赵小乐,这是艘从荷兰进口的绞吸式挖泥船,到老蟹湾之前就已是超龄服役,不但二台主机早已报废,最主要的是吊锚杆损坏了,但如果拿到天津港去修理,时间来不及,资金也没有保障。他们必须开动脑筋解决吊锚杆的问题。是包船长指挥着船员们用船舶主机做动力,用摆动绞车、液压缸连接钢缆起吊吊锚杆,再辅以千斤顶顶升,使损伤了半个多月的吊锚杆恢复正常,使黑沙子缓缓流向岸边。

这样施工三五天后,就到全国高考的时候了。包船长的儿子小友今年高考,他没有母亲了,跟着奶奶在上学。小友写来了几封信,恳请爸爸回去给他助阵,说他和奶奶已有半年没见到他了,眼下奶奶也病得厉害。船上的同志们劝包船长说:“包船长,你就放心回家去吧,孩子和老人都等着你呢!我们这里会正常挖泥的!”包化年叮嘱了一番,搭车到盐化县城给儿子买了一个电子计算器,这是儿子找他要了好长时间的。他还为老母亲买了一个暖水袋,好让她老人家热热脚。他准备去火车站的时候,变天了。天空本来是晴朗的,可风力却很大,卷得云彩在碧天里打起了疙瘩。他不放心船上,又急匆匆赶回了挖泥船,结果他最担心出现的事故还是出现了。

他赶来时,副船长正和船员们排险。由于风力,超重吊锚杆下的液压缸液压管突然发生爆裂,爆裂的响声不算很大,可水花和黄油纷纷跃上海面,情况十分危急,如果不赶快修复,整个挖泥船都有爆炸的危险。怎么办?液压缸在水下六米左右,需要马上潜水修复液压管。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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