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是说清楚比较好,但是……啊,敝姓石井。关于那个事件,我只大略浏览了报告书,不知道详情,如果是报告书以外的情报,我就洗耳恭听吧。”
益田说道:“饭洼小姐,你之前在明慧寺里,没有全部说出来吗?”
“那个时候,那些就是全部。”
“那现在呢?”
“我想起来了,全部……”
昨天,阴暗回忆森林深处的牢槛开启了它的门扉,解放了被囚禁的记忆。
“铃子把给仁哥的信托给我之后,我立刻开封,读了内容。我忘掉了这个事实——不,封住了这个事实。”
“而你现在想起来了吗?”
“我封藏的记忆,只有‘我读了信’这件事。但是因为抹消了这个事实,我无法认识到因为它而连带发生的事件……”饭洼开始述说。
在村中属于异类分子的松宫铃子除了饭洼以外,几乎没有其他像样的朋友,所以铃子对饭洼付出绝对的信赖。铃子会把信交给她,也是因为深信她绝对不会读信,或是把信交给别人。
然而,饭洼却没有如此明确的意识。
比起对铃子的友谊,饭洼反倒是对铃子的哥哥松宫仁怀有强烈的爱慕。
“我并不讨厌铃子,而且也把她当成朋友,但是……”饭洼陈述道。
饭洼说,铃子的父亲松宫仁一郎可能只把饭洼当成女儿上下学途中的保镖或带路人。所以她从未被招待进入宅子,甚至也没有与铃子的父亲交谈过只字片语。
松宫仁一郎对女儿铃子溺爱有加。
只要回家的时间迟了一些,他就会在玄关口大声斥责铃子,严厉地逼问她晚归的理由。绕经松宫家再回家的饭洼说完“明天见”之后,好几次都听到铃子被父亲责骂的声音。
换句话说,仁一郎几乎都待在家里。
“仁哥与他父亲对立的原因其实似乎是铃子,我依稀这么察觉,但是……”
那一天。
饭洼被松宫家的佣人叫了出去。
佣人是个肥胖的大个子英国老太婆。
饭洼第一次被带进松宫家的后门。
高雅地穿着长袖和服的铃子就站在那里。
——绝对要交给他哟。
——我没办法离开家。
——你帮我告诉他,要他快点回来。铃子交给饭洼的信封上写着“仁先生”。从收件人的称呼,饭洼预感到了什么。不是“兄长”,也不是“哥哥”。“我立刻打开铃子交给我的信,读了。内容……”“是情书吧?”
“关口老师,您真是残酷。”
不知为何,饭洼露出有些遗憾的表情。
“真……真的吗,饭洼小姐?”
“确实就如同关口老师说的。”
益田露出极为困惑的表情。“这……但是饭洼小姐,他们两个是兄妹吧?我是不晓得那个叫仁一郎的是个什么样的父亲,但是那应该是妹妹想念哥哥的信吧?不管怎么写,字面都会很类似吧?”
“不,不是那样的信,只要是女人……”饭洼说到这里,在虚空中寻找措词,“就算是孩子——也看得出是不是情书。”
她这么断定。
那么那就是情书了吧。
“原来真有……这种事啊。”石井对着哑口无言的益田说。信上这么写着:
爸爸好奇怪,爸爸疯了。我连一天都不愿意与哥哥分离,但是我无法离开家里一步。如果因为爸爸在家,所以哥哥不能回来,我会杀了爸爸。即使要杀了爸爸,我都想和哥哥厮守在一起。只要爸爸不在,我就可以到外面了。我好想你,想见你……
想见你。
“一开始我难以置信,然后渐渐害怕起来了。哥哥与妹妹,这种关系是不被允许的吧?奇怪的是,那个时候我心想得报警才行。可能因为当时我还是个孩子,觉得那是一种罪恶吧。就在细细寻思当中,我渐渐地觉得这是污秽的、不洁的。而且那个时候——我喜欢仁哥,所以更会这么想吧。”
结果饭洼来到寺院前又折返了。
听说那个时候仁还在寺院里。但既然已经看过内容,饭洼怎么样都没办法把信交给他。
饭洼万分犹豫之后,就这么回到松宫家,按下了门铃。
“为什么我会那么做?现在想想,那只是单纯的嫉妒,对铃子的嫉妒。因为我不甘心,所以想要告密……”
——我果然赢不过铃子。
原来是这种意思啊。
饭洼说她知道铃子不会从玄关口出来。
因为父亲禁止铃子这么做,这似乎是饭洼从铃子本人口中听说的。
松宫仁一郎对于女儿的小丫头朋友突然来访,而且不是要见女儿而是找自己,显得非常困惑。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但我把信从信封里抽出来,只把信交给了他。我不知道为什么。”
仁一郎一眼就看穿那是女儿的笔迹了。
饭洼说,不知道仁一郎是熟知女儿的笔迹,或早有某种预感,但可能是前者。
读着读着,仁一郎的模样明显地出现了变化。
他的脸有如涂上朱色般变得赤红,青筋进现,眼珠充血。接着仁一郎把信揉成一团,看也不看杵在原地的饭洼,大声叫喊女儿的名字。
饭洼逃走了。
既然把信交给了铃子的父亲,饭洼的背叛很快——不,当下就会被发现了。铃子与自己的关系也铁定破裂。一旦毁坏,就再也不可能修复了吧。这是最差劲、最过分的背叛。然而不可思议地,因为饭洼对铃子本身没有半点恨意,所以只是一个劲儿地感到内疚,只是不愿意见到铃子的脸。
所以,饭洼逃走了。
“我觉得铃子会被杀掉,不,这或许是我的愿望。我真的不讨厌铃子,可是或许我嫉妒她,所以……然而我却觉得自己做了什么无可挽回的事……”
虽然暂时回到了家里,但饭洼坐立难安。
我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
益田问道:“我记得你说过,黄昏时,你趁着家人在忙的空当溜出去,就在这当中,火灾发生了,对吧?那么接下来的证词也是一样吗?”
“不,我不是在火灾发生之后才去的,是我发现火灾的。”
“你溜出去一看,结果已经烧起来了?”
“这……”
“小姐,接下来的事要是你不说清楚就麻烦了。兄妹相爱并不触法,但杀人放火就不一样了。你因为有人可能会被问罪,所以刚开始才会询问我时效吧?我把它视为你已经有所觉悟才坦承一切的,是吗?”石井说道,用食指抬起眼镜。
饭洼闭上眼睛,睁开后说:“我并不想陷他于罪,只是……”
饭洼可能是顾虑到松宫仁如,才无法说出决定性的事实吧。但是……
既然门已经开了,就再也无可奈何了。即使它最终将毁坏珍爱的事物,已经解放的事物也……
我稍微迟疑了一下,说:“想要把它当成你一个人的问题来解决是不可能的。而且,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无论真相为何,他都为了某些事懊悔而出家了。如果这是事实,现在的松宫和尚也不会说什么吧。”
“应该是吧。”饭洼说,“主屋已经烧起来了,火舌自两处以上蹿起,后门也烧起来了。而仁哥——正在玄关放火。”
“果然!松宫就是凶手啊。”益田说。
昨晚对于次田刑警的追究,松宫也闪躲得相当暧昧。
“不,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凶手。”但是饭洼否定了益田的话,“我看到的只有仁哥在玄关放火,其他的我不知道。或许仁哥的双亲遭到杀害,与主屋失火是没有关系的。”
“可是只在玄关放火,这也有点……然后呢?”
“仁哥大叫着什么,往山里逃跑了。然后穿着长袖和服的铃子边哭边追地跑了过去。”
“两个人一起逃跑了?”
“我不知该如何是好,茫茫然了好一阵子。不久之后,火势已经大到不可收拾,人也开始聚集过来了。我悄悄地把信封放进火里烧掉了。我想我所做的事一定是这桩惨剧的原因,所以害怕极了。而我把我的记忆连同信封一起烧掉了。”
“饭洼小姐……”
“嗯,这十三年之间我一直在寻找的,就是我刚才所述说的记忆本身,关口老师。这不是到哪里寻找就能够找得到的东西。也不是见到仁哥,谈上几句就能够明白的事。失物就在我自己当中,我从一开始就知道答案了……”
确实,这不是松宫会主动说出的事。
——你既然知道的话就早说啊。
復木津曾经这么说过。
“我之前在这里的窗户看到和尚,会怕成那样,是因为我对仁哥的罪恶感。松宫家会家破人亡,一定就是我所导致的。就连那封信,现在想想,或许铃子其实是出于玩笑而写的,如果是那样的话,就等于是我杀了她。”
饭洼已经不再害怕了。
我心想,这名女性远比我坚强多了。
“当然,你昨天没有把刚才说的事情告诉松宫和尚吧?”
“是的。”
“那位松宫和尚也没有说出任何相关的话?”
“嗯。”
“我明白了,接下来就交给警方吧。即使原因在你,行凶的也是别人,请相信警察吧。”石井这么作结。
“只是,那起事件本身与这次的事件应该无关吧。不过饭洼小姐,你是最初的被害人小坂了稔弃尸事件的目击者。在第二名被害人大西泰全被杀之前也与他共处。不仅如此,明慧寺那名叫做阿铃的女孩——对了,益田,你觉得那位阿铃小姐与事件有关吗?”
“我们怀疑阿铃小姐可能是铃子小姐的女儿。”
“这样啊。而且还有什么来着?那个叫松宫的和尚是明慧寺所在土地的……”
“听说是继承人。”
“对吧?所以你们与这次的事件也不能说是毫无关系。例如说。你或松宫也有可能出于完全不同的理由,其实就是凶手。这件事请你别忘了,所以请你再配合一阵子,马上就结束了。”石井这么说。
然后他在益田随同下,前往敦子的房间。
饭洼被留在大厅。
我在心中悄悄地想。
这是不能够有的妄想。
明慧寺的阿铃,她的父亲——是不是松宫仁如?
近亲相好——最后怀孕。作为严重的父子对立的原因,这个理由岂不是极为充足吗?争执到最后,仁杀害双亲,放火与铃子一起私奔。佣人认为这只是平常的父子吵架,不当一回事地就寝,以致逃离不及,被活活烧死。仁在玄关放火,或许就是为了断绝佣人们的生路。
但是兄妹在山中失散了。铃子就像昨晚的鸟口和敦子一样,自悬崖摔落,被仁秀老人所救,带到明慧寺去,所以不可能在搜索行动中被寻获。而仁回到村子里,尽管逃离了法律制裁,却悔恨不已,剃发遁人佛门。另一方面,铃子生下阿铃,成了不归人。
不对。根据久远寺老人的话,阿铃不是在仁秀那里出生,而是被长袖和服包裹着丢弃的。那么……
——那里不对劲。
不,这并非多大的歧异,整体的构造应该没有错。
在这个阶段,我无法想出其他可能的情节。
若是参照久远寺老人的推理来思考的话……
我无法理解究竟是哪里有蹊跷,停止了思考。
饭洼感觉变得有精神一点了。
忽地我想起来了,饭洼昨天凝视松宫仁如的视线——那我无法理解的视线,或许是下意识中的疑惑——不,是对铃子的嫉妒吗?总之是无法诉诸言语的情绪所酝酿出来的。而借由语言将其解放的现在,她已经不会再露出那种眼神了吧。
如果相信石井所说的话,就快了。
僧侣们、仁秀老人、阿铃从山上下来的话,一切都会解决。
什么都没有了,结界当中将空无一物。快了。然而,事与愿违。上午十点。回到仙石楼的只有石井带来的两名警官与一名刑警而已。石井迎头受挫。刑警说道:“不行,他们不肯下山。”僧侣们在凌晨四点有了行动。
山下在凌晨两点决定搜查暂时中止。
夜晚的深山很危险,搜查员疲惫不堪,人手也不够。
菅原的奔走徒劳无功,无法拘捕杉山哲童。假设哲童就是凶手的话,也必须考虑他豁出去逃亡的可能性。若是他已经下山,就算找也是没用的,只能改天再进行搜山了,同时也必须对全县发出通缉令。
仁秀老人由次田保护,但不知为何,只有阿铃一个人杳然不知所踪。山下对于年少的阿铃去向不明大为忧虑,却也无计可施,仁秀说不需要担心,不得已只好停止搜索。话虽如此,山下还是担心不已。
僧侣们在禅堂持续夜坐。
禅堂四周配置了警官负责警备,禅堂旁的建筑物则分派了次田与龟井看守。
久远寺医生与今川、松宫三个人安置在那里。知客寮则有桑田常信、加贺英生及菅原。至于牧村托雄,总不好让他和加贺一起待在知客寮,话说回来,也不能要他回禅堂去,结果派了两名刑警跟着他前往内律殿。
仁秀老人也在内律殿休息。
因为完全不了解凶手的动机,这种情况仁秀也很危险。凶手不一定只狙击僧侣,仁秀老人也包括在这座山的居民这个范畴内,还是小心为上。
万一阿铃回来,或哲童也有可能过来,山下在仁秀的草堂安排了两名警官。对手是哲童的话,只有一个人太不牢靠了,其实两个人也还是很危险。
问题是贯首圆觉丹与两名侍僧。
贯首起居的大日殿是杀人现场,而且还没有完成现场勘验,所以不能让他们回那里去。如果他们也一起夜坐就好了,但是贯首似乎不打算这么做,同样情非得已,只好将三人收容在知客寮的内房。就这样,山下等待早晨来临。
接着经过了两小时。
首先,原本在禅堂夜坐的和田慈行拜访知客寮的觉丹贯首。
山下以一日千秋的心情等待支援赶到,当然睡不着。桑田与加贺也因为中岛遇害而震惊不已,在隔壁间持续夜坐。菅原等人则睡了。
门突然打开,山下跳了起来。
门口站着那个有如日本人偶般的男子。
“怎、怎么了,和田先生?发、发生什么事了吗?’’
“不必担心,不必嚷嚷,贫僧是来迎接贯首的。”
“贯、贯首?”
纸门开了。
站在那里的是桑田。
“慈行师父,这种时刻,是怎么了?”
“常信师父……”和田形状美好的眉毛皱了起来,“您回到此处是何打算?这里没有容纳舍山离去之人的地方!’’
“无妨,贫僧并不打算留在这里。只是眼前佑贤师父发生了那样的事,贫僧不能就此消沉沮丧地下山。”
“不下山——又能如何?”
“你才是,你打算要做什么?”
和田瞪住桑田。“总之我不是来找您的,我是来求见贯首的。,,
“怎么了,慈行?”
纸门再度打开,贯首站在那里。他没有穿袈裟也没有穿法衣.而是一身白色便装和服。
因为光线昏暗,只看得见那身衣物,简直就像个幽灵。
“觉丹禅师……”
桑田退缩了。即使如同幽灵,贯首依然散发出强大的磁场。
和田恭敬地行礼。“猊下,恭请移驾法堂。”
“法堂?还不到早课时间。”
“是法会。”
“法会?”
“了稔师父、泰全师父、博行师父,还有佑贤师父,这样下去实在有些……”
“呃,喂!你们该不会是想要办丧事吧?”
“正是如此。”
“慈行师父!你知分寸一些!你就不能认清现状吗?现、现在寺里正处于杀人案件当中啊,解决事件才是……”
“常信,退下!慈行,我明白了,我这就去。”
“贯首……您……”桑田常信不知为何哑然失声。
“不下山是什么意思?”石井警部神经质地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