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警把茶壶里的茶倒进茶杯里,说道:“结果你们不是凶手啊。不过我本来就觉得不是了,要是有那么多真凶,那还得了。这种情况,最不可疑的人通常就是凶手,也就是出人意表的结果,一般都是这样的。”
几乎是牢骚,而且论点幼稚。
“但是这种事一再发生的话,最不可疑的人不就会变成最可疑的人了吗?俗话说,越可疑的家伙越不可疑。”
“哦,那种情况,最可疑的家伙还是凶手吧。才没那么事事顺心呢。欵,既然你们不是凶手,请用茶吧。”
刑警请两人用茶,感觉非常滑稽。
接茶的时候一看手腕,绳子的痕迹就像泥泞上的车轮印般变红了。茶也是好几个小时前从仙石楼送来的,都已经冷了。
久远寺老人催促僧人坐下,一直站着的僧人这才取下了网代笠。
五官很清秀,但是与復木津和慈行都不同。今川不了解是哪里不一样。
僧侣将锡杖靠在墙边,解下旅装,朝刑警与今川行礼后,走上座席,跪坐下来,一板一眼的动作就像经过练习一般。这个人似乎就是饭洼小姐在寻找的人——松宫仁。换句话说,他就是阿铃的舅舅了。
久远寺老人用喝酒般的动作喝茶,难以下咽似的皱起了脸。然后他瞥着松宫机械般的动作问道:“话说回来,松宫,你看到了吧?……”
松宫表情不变,转向老人。
“你之前来这里的时候,没有遇到吧?刚才的那个就是阿铃。”
松宫简短回答:“嗯。”
今川饶富兴味地观察。
——他见到阿铃了吗?
他有什么感觉呢?
不是悲伤也不是难过吧,也不可能是寂寞,说怀念也不太对。有如亡故的妹妹再世一般……不,僧侣不会这么想吧。今川无法想像。
老人继续问:“怎么样?那身盛装和服是铃子小姐的衣服吗?已经脏污不堪,而且光线又暗,可能看不清楚。但是,像是花纹之类的,你有印象吗?还是太久了,记不得了?”
原来如此,他是活证人。
他的记忆是证明久远寺老人推理的最佳证据。
松宫那张端正的脸变得僵硬,沉默了一阵子,接着自言自语似的断续回答:“那是已逝的铃子的衣服,的确是她……十三年前穿的衣物。”
声音很阴沉。
“你……记得吗?”
“记得,很清楚,花纹,颜色,一切都……”
松宫的音量越来越大,不久变得沙哑。
接着,他有如决堤似的开始说了起来。“家父对铃子溺爱有加。好面子的家父尽管经济窘迫,每一年却一定会为铃子定做新衣,而不肯修改旧衣将就。我们家明明很穷了,家父却说修改旧衣是穷人家才做的事。所以铃子的盛装是家父的面子——虚荣的象征。铃子打从心底高兴,但贫僧……”
僧人说到这里,噤口不语。
看样子,那并非什么愉快的回忆。
久远寺老人改变话题。“这样啊,哎……虽然应该发生过许多事,不过过去的事就别再提了,现在重要的是那姑娘。对了,阿铃的脸怎么样?她长得像铃子小姐吗?因为也有可能被强盗给夺下华服,拿给其他的女孩穿啊。虽然距离有些远,不过你看起来怎么样?有铃子小姐的影子吗?”
松宫再次陷入沉思,他是在将十三年前的久远记忆与方才的记忆相对照吧。
接着僧人再次断断续续地回答:“很像……不,是一模一样,完全就是铃子。她就像您说的……是铃子的女儿……”
“长得那么像吗?”
“是的,长相、外表、那身长袖和服,一切都一模一样,与那天一模一样。那是……那是铃子的女儿!”
松宫一瞬间亢奋起来,立刻闭上了眼睛。
像是在勉力维持平静。
今川感到有些不对劲,那是……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是……
久远寺老人高兴地说:“这样啊,那么那个姑娘就是你的外甥女了!今川,你听到了吗?就和我想的一样!”
“与那天一模一样?”
“什么?今川,怎么了?”
“那天指的是哪一天?”
“那当然是指火灾——发生火灾那一天啊,这还用说吗?是他不愿意回想起来的那一天吧?”
“但是老先生,我也是这么认为,可是……”
“怎么?哪里不对吗?”
“饭洼小姐曾经说过,饭洼小姐说仁先生——就是这位吗?这位师父是火灾隔天早晨才回到家里的。我记得饭洼小姐是这样说的,难道不对吗?”
“刑警也这么说过呢。”
今川看松宫,他的表情没有变。
“饭洼小姐还说,这位师父自年底到回家的这段期间,都离家出走不在。”
“好像是这样哪。”
“如此罢了。”
“什么如此罢了,今川……”
松宫的脸颊略略僵住了。
“所以老先生,这么一来,铃子小姐是在这位师父离家出走之前,从前年的年底开始就穿着盛装和服吗?或者是说,铃子小姐在前年的过年或其他节庆穿过那套和服吗?不,这位师父刚才说过,过年的衣服是每年新定做的。那么是在试穿的时候看到的吗?不对,这不是洋装,所以是看过布匹吗?”
松宫的脸僵硬得更厉害了。
“那天,指的究竟是哪一天?”
松宫没有回答,只是越来越僵硬。
久远寺老人戳着自己的秃头好一阵子。
“噢!”不久后他发出奇妙的叫声,“松宫,难道、难道你说了谎……”
松宫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火灾的时候,你人在现场吧?是吧?喂!”
松宫什么也不回答。
“不能说吗?为什么?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失去家人的心情我很明白,我也是一样,我不觉得这事不关己!我把阿铃姑娘当成自己的女儿般……”
“久远寺先生!”松宫总算发出有血有肉的叫声,“请不要再说了!贫僧会说那天,只是一时误会了。那身华服应该是我未曾见过的。那是铃子、她长得好像铃子的;151晴,把我的回忆给扭曲了。但是就像您说的,那个姑娘一定是铃子的女儿没错。她的相貌还有护身符袋的文字、年龄……不,就算没有这些东西,贫僧也知道,不需要证据。”,T勺乏①拈o 335
久远寺老人露出眉间复杂的皱纹。“那……你回答我一个问题就好。松宫,你是不是纵火杀人犯?”
刑警一惊。
“告诉我,我想把阿铃托付给你。你看起来是一个值得信赖、彬彬有礼的和尚,似乎也有很强的正义感……所以请你告诉我吧。”
“贫僧……”
“没有杀害父母。”
“这样,我可以相信你吧?”
松宫点头。
“那我就不问了,今川也不要在意了。”
刑警似乎很在意。
此时门突然打开,鸟口冲了进来。
“久、久远寺先生!”
“怎么了?脸色大变的……”
“中岛佑贤被杀了!”鸟口大声说。刑警这下子真的跳了起来。
“呃、喂!你说什么……又、又有人……”
“中岛佑贤和尚被杀了!久远寺医生,虽然你可能累了,但山下先生说拜托你验尸!”
“你说什么?这下糟糕了。喂,那你呢?”
“我去仙石楼请求支援。刑警先生,你最好赶去现场,这里就交给睡着的警官吧!告辞!”
这家伙不是凶手——山下再次这么想。照这样一个个排除。最后可能会一个也不剩。但是不对的就是不对,凶手一开始就是凶手,不是警察塑造出来的。要是真的谁也不剩,那就表示没有凶手。
牧村托雄失禁了。
不仅如此,他的情绪还非常混乱,一看见知客寮里的桑田等人,立刻激动起来。桑田常信听到消息大为惊愕、动摇、恍惚,接着陷入贫血,几乎倒下。但是他看到自己的行者那不成体统的荒唐模样,皱起眉头,大声一喝。
托雄无力地瘫下腰来,坐了下去.
山下趁着这个机会,再度开始质问:“我说啊,牧村,你能不能照顺序说明情况?”
“我……贫僧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做。”
“我说啊,你是重要关系人,没有人说你是凶手。”
托雄垂下头去。
“是不是桑田和尚还有……呃,你姓什么?”
“加贺,我叫加贺英生。”
“这样,牧村,是不是加贺在场,你不方便说?”
牧村点头,山下吩咐两人移到邻室。
菅原与龟井在外头积极地奔走,这里只剩下山下与牧村托雄两人。
“冷静下来了吗?”
牧村默默无语。
但是感觉他心中的激动已经平复许多。
“你为什么会在那里?”
“我……追着佑贤师父……”
“然后呢?”
“佑贤师父进入贯首猊下的草堂,所以我便等他出来。”
“为什么?”
“我……不要英生被抢走。”
“你说什么?”
“佑贤师父打算下山对吧?所以我担心他会不会把英生给一起带走……”
“英生……加贺的对象原来是你!”
青年僧微微点头。
刀口个时候……
听说山下等人带着中岛佑贤离开禅堂后,僧侣们便开始坐禅。这几天,他们没有接受侦讯时,似乎都在坐禅。他们的行动并没有被限制,但闯入者如此众多,似乎也无法好好地进行行持。山下问道.“像这样二十四小时坐着,不会发疯吗?”
“在腊八大接心'注'时,须坐上一周。”
他得到了这样的回答。
不管怎么样,僧侣们开始坐禅了。
小坂、大西、菅野死亡,桑田消失,就连中岛佑贤都要离开,干部只剩下和田慈行一个人了。因此和田的权力成为绝对,只要和田打坐,全体都跟着打坐。感觉似乎是这样,和田默默地坐到单上,而全体也都跟着他这么做。
注:为了纪念释迦历经苦难终于得道的腊月(十二月)八日,会举行法会,亦称成道会。现在主要是由禅宗诸寺举行。为缅怀释迦的苦行,将坐禅一星期至八日。此于临济宗称腊八人接心,曹洞宗则称八人摄。
但是加贺英生没有坐禅。
只有加贺英生一个人没有坐下,站了一会儿。牧村在意他的情况,完全无法集中坐禅。和田也没有斥责加贺,结果站在人口的加贺向龟井刑警说了些什么,一起出去了。
牧村坐立难安。
即便不是如此,牧村也遭到了极大的打击。
并非同性恋者的山下无法了解他的心情,但是说起来就等于恋人差点遭到中年男子强奸,而自己目击了关于这件事的公开审判——虽然单身的山下也从未遭遇过这样的事,但硬要形容的话,就是这种心情吧。
而那个恋人居然追随强奸者离去了,所以牧村……
“你是怎么溜出去的?”
“我说我担心库院的灶火。典座常信师父从昨晚就不在了,贫僧被慈行师父指派为负责人。”
牧村溜出禅堂,悄悄地接近知客寮,窥伺情况。
“我听到常信师父的声音在问:要不要下山?佑贤师父之前离开禅堂的时候,说要离开寺院,所以我认为他们两位都要离开这座明慧寺了。英生是佑贤师父的弟子,所以我以为他也会一起下山……”
与其说因为英生是佑贤的弟子,托雄似乎更怀疑英生变心了。
不久后,中岛佑贤一个人走出了知客寮。
牧村反射性地躲了起来,一阵迟疑后,追了上去。佑贤穿过法堂。走过大雄宝殿。这当中托雄好几次想要出声,却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结果中岛进人大日殿,牧村不得已只好在门口等,他的记忆就在这里中断了。
“我……被打了。”
山下一看,他的后脑勺被打出伤来。
似乎是从背后被殴打的,不是能够自己伪造的伤口。
“哦,这好像很痛。看这样子……连脖子都伤到了吧?”
听到山下这么说,牧村一脸疼痛地抚摸伤处。
“然后你就昏倒了吗?”
“嗯。”
“被打的时候,你是蹲着的吗?还是站着的?”
“嗯,我蹲低了身体。”
“不是站着的?”
“我记得我跪下了一边的膝盖。”
从伤口的位置来看应该是这样没错。只是,如果殴打牧村的真的是杉山哲童——不过哲童是个巨汉,无法如此断言。反过来说,如果托雄是站着被打的,那么行凶者除了哲童外别无可能了。
“你知道你倒下了多久……昏倒了多久吗?”
“这……我不知道。只是,我清醒过来时……”
“哲童……杉山哲童站在那里是吧?”
“对。那家伙……是那家伙干的,他用那根旗竿打死了佑贤师父。”
“旗竿?”
“就是旗竿,他拿在手里。”
“哦,那根棒子,原来如此。”
山下命令分派在外面的警官回收棒子。
幸好它似乎还扔在法堂的石板地上。
“可是,哲童站在我刚才站的地方吧?他是怎么站的?”
“拿着棒子,双脚叉开站立,看不出来他是在看哪里。那个时候我还昏昏沉沉的,结果他不知何时不见了……我清醒时,看到眼前有什么东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没想到那竟然是……啊,所以……”
“不用担心,我没有怀疑你。嗯……?可是等一下,那里是出人口吧?哲童站在那里的时候,尸骸已经在那里了吗?”
“有……又好像……没有,我没办法清楚地回想出来。我昏昏沉沉的,只知道哲童在,然后……嗯,有人倒在地上,应该是贯首猊下等人从里面出来。叫出佑贤师父名字的时候,我才发现那是佑贤师父。当我完全清醒之后,只看到血流了一地……我吓死了,就……”
“尖叫出声?可是……”
哪里不太对劲。
假设凶手是哲童好了。
昏倒的牧村暂时觉醒,看到凶手哲童。假设这是行凶之前。
那么就等于是哲童本来潜伏于站在大日殿人口旁边的牧村背后。而他殴打牧村使其昏厥,然后特地绕到另一头——容易被人看到的地方站着,等待中岛出来,而且他就让牧村这么倒在玄关口,这根本不算埋伏了。既然牧村负伤依然活着,就表示凶手让牧村昏倒的目的,是不想被目击到自己杀害中岛。那么按理应该会将昏倒的牧村从现场移走才对。就算没有那个时间,至少也不会特地跑到另一边去。
就算牧村醒来时,中岛已遭杀害——那还是不对劲。因为那样就变成哲童一直呆呆地注视着遭到自己杀害的中岛遗体,直到费工夫弄昏的牧村恢复意识了。那样就没有殴打牧村的意义了。不仅如此,哲童还放着发出尖叫的牧村不管——也就是尽管明白牧村目击到自己行凶,却拿着凶器悠然出现于众人面前,将凶器砸到法堂前的石板地……
太奇怪了。
绝对太奇怪了。
山下也知道哲童的智能发展似乎比一般人略微迟缓,但是他觉得并没有相差太多。不,也有可能是成长在特殊环境之下,所以看起来如此而已。他连基础教育都没有接受过,所以语汇应该很少,知识也很偏颇。再加上那沉默寡言与木讷的性格以及魁梧的体格,让人感觉他宛如怪物一般。不过这些都是偏见罢了。除去偏见来看,哲童的心智是否有障碍,即使有又是何种程度?山下不是医生,无法判断,但惟一可以确定的是,杉山哲童绝非异常。
异常的是这座山本身。
所以这种情况下,绝不该去认定那种人理所当然会做出那种异常行动。哲童不是什么杀人淫乐症的异常者,以这种意义来说,哲童与健全者没什么两样。不能把这些混为一谈,山下认为这是不正当的歧视。这种情况反倒应该视为哲童无法耍任何小手段才对,他应该不会做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