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子也很困惑。
但是昨晚泰全老师也这么说。
一一领悟并非只有一次。
一一悟后的修行才是问题。
“说的没错,领悟是必要的。不知道自己天生具备的佛性而活,与没有佛性是相同的。所以要看清佛性,获得佛性一一换言之,《十牛图》前半的主张依然是很重要的。但是即使因此大悟,也绝非就此结束。只是回归原本的姿态而已,之后也必须继续活下去一一修行下去,否则就是假的、错误的。《十牛图》这么教诲,悟后的修行是很重要的。”
明明不是禅僧,乖僻的旧书商却以和老禅师相同的话作结。
“那么,师傅,这家仙石楼里一一或者说明慧寺发现的《十牛图》,缺少了最重要的部分呢。”
“是啊。”
“哦……不愧是中禅寺秋彦,精通那方面的事呢。嗯,真是活字典。”
“字典?那方面是指哪方面?”
“感觉就是那方面嘛。若论简单明了,师傅说得比任何一个和尚都容易懂呢。师傅可以成为了不起的和尚哟。”
“不可胡说八道。以他们来看,我顶多是个只知道照本宣科的家伙,根本不知道何谓佛法。佛法既非概念也非思想,更非逻辑或哲学。想知道禅,只有打坐一途。连修行也没有,就在那里大放厥词,只会被说是在卖弄小聪明。搞不好还会被警策敲打呢。至少我还知道一点谦虚,比那自以为是的野狐禅'注'和尚好上一些罢了。”
“哦……”
天花板“喀哒喀哒”作响。
“好像有老鼠哪,而且很大。”京极堂仰望天花板,接着看壁龛,“话说回来,这幅《十牛图》的挂轴相当古老。这要是明慧寺里找到的一一不,如果敦子说的明慧寺那扭曲的历史是真实的话一一还是得去上一趟才行哪。事件什么时候会解决?”
“这我才想问你呢,哥。所以才拜托你用你那颗净知道一些无聊闲事的脑袋想一想啊。”
“这不是用想的就能明白的事吧?办案是警方的职责。而且復木津说明天要去,那样的话,总会……”
“总会有办法吗?哥真的这么想?”
“不这么想。”京极堂干脆地说,“就算明白真相,警察无法接受的话,那也是一样的。真伤脑筋哪。”
“师傅,有什么好伤脑筋的呢?那个……师傅的工作是什么呢?”
“我说啊,鸟口,我又不是落语家,别师傅师傅的叫个不停。我是开书店的,我的工作当然是买书卖书啊。我可不像关口一样,过着不知道是小说家还是事件记者般暧昧不明的生活。”
“买书卖书的话,为什么非得去见明慧寺的贯首不可呢?”
“嗯,泰全和尚的师父发现明慧寺,是明治二十八年的事吧。唔,真是微妙哪。泰全和尚实际上以住持的身份进入明慧寺,是大正十五年一一也就是昭和元年吧。在那之前,不知他是否曾频繁进出明慧寺呢……”
“泰全老师说,他的师父一开始非常热衷,但不久后也没办法再去得那么勤了。泰全老师也一起人山过两次左右。”
“哦?”京极堂说,双手抱胸,“这样啊。知道当时的事的,应该只有泰全和尚而已吧。而那位泰全和尚也过世的话,就无法打听了。第二资深的是……”
“过世的了稔和尚和贯首觉丹禅师。”
“这样啊,又死了啊。”
注:野狐禅指的是似是而非的禅。典故出于《五灯会元卷第三》,唐代禅僧百丈怀海开导野狐的故事。
“死了。”
“我想也见不到贯首吧,而且现在要进入明慧寺可能也很困难。”
应该很困难吧。警方整个陷入慌乱,和尚们的神经也过度紧绷。不管出于什么样的理由,在这种状况下前往明慧寺,都难说是上策。山下应该也想避免更多的可疑人物闯入,而慈行也不晓得会说出什么话来。
“要向寺院的人打听事情,目前应该相当困难吧。”京极堂说,板起了脸。
“对了,师傅,用不着去寺院,常信和尚也来到仙石楼了啊。去见见他如何?”
鸟口说道,京极堂扬起单边的眉毛:“这样啊,听说他是典座的知事吧。”
“对对对,就像厨师对吧?”
“典座是重要的职位。”
“咦?料理人的地位很重要吗?”
“当然了,食是一切的基本。这样啊,明慧寺的僧侣现在来到仙石楼了……”
“虽然他很害怕。”
“嗯,刚才我稍微瞄到一眼,他的模样似乎非常急迫。”
“那个和尚下山时,也没有开口说半句话呢。脚步是很稳健啦,但那焦急的模样。跟关口老师有得比呢。”
“他在怕些什么?”
敦子回答:“根据益田先生的话,听说他认为下一个就轮到自己了。”
“下一个轮到自己?他说他会被杀吗?”
“嗯。”
“也就是桑田常信有了凶手的眉目呢,而且至少常信和尚认为凶手现在就在明慧寺。”
“是这样吗?”
“他想的应该不对。”
“咦?”
京极堂毫不犹豫地如此断定。
“不对吗?”
“我想常信和尚是误会了吧。而且因为他的误会,他遭到警方怀疑了吧?”
“哥怎么会知道?”
“是魔法吗,师傅?”
“什么魔法?话说回来,那个常信和尚有可能是真凶吗?例如说……对了,警察的动作呢?”
“我不知道警方怎么看待常信和尚,但是我不觉得那个和尚是凶手呢。对吧,敦子小姐?”
“的确,山下先生或许在怀疑常信和尚,但至于有没有根据就……”
“这样,那就不是佯装的了。那么,是自我意识过剩所产生的被害妄想,也就是常信和尚内心有所愧疚吧。那种事警方马上就会察觉了,所以他果然还是遭到了怀疑吧。”
京极堂的口吻颇为同情。
“可是他害怕的样子不是装的啊,简直就像……对,就像被什么给附身了似的。”
“嗯,那他就是被附身了吧,被铁鼠。”旧书商满不在乎地说。
“什么是铁鼠?”
“哦,没什么,没事。”
“哪里没事呢?要是被附身的话,得帮他驱逐才行呀。那不是师傅的工作吗?”
“就是啊,哥。虽然我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可是这不该轮到你出马了吗?”
“喂,你们两个擅自在那里胡说些什么?驱逐附身妖怪可是生意啊。又没有人委托,谁要做白工?而且那种东西就算放着不管,也自然会离开的。只要凶手被捕,就会消失得一千二净了。为什么我非得去帮和尚驱逐铁鼠不可?我可不是猫啊。”
喀哒喀哒一一天花板发出声音。
“老鼠……得抓住才行哪。”
旧书商阴阳师以极为苦涩的表情叹了一口气。
我还很困,但不知为何,却在一大清早就醒了过来。走廊上发生了一阵小骚动,可能是那些声响吵醒我的。
骚动的根源似乎是檀木津,但其实我不晓得到底是不是。总而言之,传进我耳中的噪音是檀木津的叫声。
“哇哈哈哈,小鸟这个大笨蛋!这不是给逃了吗,怎么可能装得进那种东西里嘛!”
“唔,可这是水桶啊。”
“装不进水桶里的啦!”
“没有那种老鼠的啦。”
“有,就是有!”
似乎有人在走廊上东奔西跑,剧烈的振动甚至传进被窝里来了。我受不了,决定去走廊。但可能是更衣花了些时间,走廊上已经没有人了。
无可奈何,我走下楼梯,前往大厅探察。
大厅里有掌柜和三名女佣,还有久远寺老人、今川和鸟口,以及復木津。
“噢,是小关。你总算起来啦?我可是起了个大早在捉老鼠呢!很羡慕吧!”
“捉老鼠?”
“什么都咬,实在没办法。”
“咬?”
“你还没睡醒吗?你这只赖床猴。”
復木津大步走过来。这种时候,我毫无疑问地一定会被戳。我假装向久远寺老人和今川打招呼,闪开身体,迅速移动到鸟口身边。
“早安。那个,老鼠是……”
一一又是老鼠吗?
“在说些什么呢?”
復木津扑了个空,就这样跑掉了。今川目瞪口呆地半张着嘴。
“哦,关口,好像从两三天前啊,是庭院发现尸体的那天吗?是吧,今川?对,从那天开始,老鼠就冒了出来。”
久远寺老人说道,转向女佣们。
“都过了好几天了,破坏却完全没有减少。我是个老头子,早上醒得早,所以今早在柜台和厨房监看,结果看到了。看到这一一么大的老鼠。”
老人张开双手,约有猫或狗那么大。
鸟口说:“没有那么大的老鼠啦。要是有的话,一定相当老了。可是那些老鼠几天前才开始出现,突然长那么大的话,就是妖陸了。”
“可是我也看见了,虽然只有看到尾巴,可是有这么长呢。”
女佣一一我记得是叫阿鹭一一以两手的食指比画长度。
约有一尺长吧。如果是真的,那真是非常大的老鼠。
“哼!所以我从昨天开始,就为了击退这些老鼠而奋斗啊!”眩窘蛩底牛俅巫吖础
我本能地靠向久远寺老人。
老人收起下巴,斜着身子望着復木津说:“关口,你能不能帮我说他几句?这个侦探一点都不肯工作。比起杀人事件,似乎觉得捉老鼠更有趣。对了……”
老人突然转身看我:“一问之下,你昨天似乎也遇到相当不得了的事呢。”
“哦,还好啦……”
我无从答起。
眼前死了一个人,当然是件不得了的大事。
“我从今川那儿听说了,可是没想到竟然又有人被杀了哪……”
久远寺老人的表情一瞬间转为严肃。我认为谈论人的死亡一一特别是杀人事件的时候,这是理所当然的表情。但是老人像要甩开这份肃穆似的接着说:“所以我叫他快去,但他就是这副德性,完全不肯行动。关口,你能不能替我鞭策一下他?”
“哦……”
话虽如此……
要是这个格格不入的男子闯入那座充满闭塞感的牢槛当中,究竟会变得如何?久远寺老人似乎对他寄予全面的信赖,但是就算檀木津人早就在明慧寺里,能否阻止第二宗杀人事件也很难说。因为动机及一切仍不明朗,为何第二名被害人会是泰全老师?这只有凶手……
一一復木津会知道吗?
只有他才会知道一一或许。不过事到如今,我不认为局外人一一而且是这么吵闹的一个人一一还进得了现场。虽然是事后诸葛,但我觉得能够勉强完成采访,已经是件超乎常识的事了。
问题人物的侦探高声说道:“我想要看那个老鼠妖怪,因为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的老鼠呢。逃跑的老鼠大得要命哪!小关,你也很想看吧?”
復木津从背后狠狠地捶了我一记。
“很痛欵。那种东西我才不想看哩。说起来,眩郑阕蛱觳皇且丫邮芫迷端乱缴奈辛寺穑磕蔷偷霉ぷ靼 W蛱斓幕盎购茫裉炷阋丫蝗ッ骰鬯锣丁!
“为什么?”
“因为明慧寺变成命案现场了啊,才不会放復兄这种不庄重的人进去呢。”
“我哪里不庄重了?”
“明、明明就很不庄重啊,说是大不敬也行。这家仙石楼也算是发现尸体的现场,不管怎么说,有人在这里过世,你的态度应该再矜重一些才对吧?而且你还是个侦探哩。”
“哈!”桓木津对我投以不屑的眼神,“那要怎样?只要一脸凝重,不苟言笑,死人就会复活,凶手就会悔改自首吗?不谈论沉重深远的主题,就没资格登上杀人事件的舞台剧吗?噢!多么大时代的想法啊!说起来,这里头有哪一个人是为死了的和尚感到悲伤的?要是有死掉和尚的亲兄弟还是恋人在附近,我也会吐个几句悼文的!噢,请节哀顺变呀……”
“就算只有一点关系,也算是一种缘分吧。今川先生也是……”
说到这里,我偷瞄了一眼今川,古董商还是一样的表情,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他与被害人大西和尚、那个……”
“真蠢啊,小关。要是你喜欢哭哭啼啼的,要我哭给你看也行。要生气要哭泣是我们活人的自由,跟死掉的人毫无关系嘛。而且未必笑就代表对往生者不敬哟。真正的敬意,才不是老掉牙的眼泪!而且我也知道和尚很伟大。光是剃光头发,每天念经,就已经够伟大的了。我很尊敬他们。”
“你扯到哪里去了?我们不是在谈这个啦。我是在说像復兄这样的人,现在已经没法子进入现场了。”
“不必担心!我是侦探,所以没问题!小关,你也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个世界被选为侦探这个角色吧?”
“那种事我才不知道哩。”
“哈!因为所谓侦探就是神明啊!喏,走吧,左文字先生!喂.大骨,带路。”
復木津突然一脸严肃地指向今川。
被那张英气凛然的脸毅然决然地吩咐,木讷的古董商似乎陷入狼狈。
“我……要带路吗?”
“当然啦,顶着那张怪脸说那什么话。小关是个超级健忘的作家,小鸟又是个容易迷路的年轻人,剩下的不就只有你了吗?喏,快走!”
棱木津“哇一一哇一一”地嚷嚷着,大步走了出去。
今川略微驼背,望向我这里:“到底会变得怎样呢?”
他一脸悲惨地说完后,小跑步跟了上去。
“唔,不愧是关口,巧妙地说动了他。”
久远寺老人说道,摇晃我的肩膀两三次,尾随上去。就在还搞不清楚状况的时候,我似乎点燃了復木津的干劲。
怎么样都不关我的事了。
鸟口在一旁不怀好意地笑着说:“老师,难道这就叫天落馒头猫造化?”
“不是猫,是狗。不过就像你说的,天落馒头狗造化。碍事者消失了,这不是很好吗?话说回来,刑警们怎么了?”
昨晚应该有三名左右的刑警在这里。
“哦,他们不到五点,就全部出发去明慧寺了。听说鉴识人员一早就会过去。现在还在这里的只有益田先生和两三名警官而已。哦.来了。”
和復木津交替似的,以益田为首,敦子和饭洼小姐也进人大厅。
我自以为醒得很早,但似乎是最后一个才起床的。
饭洼后面跟着京极堂。
益田说着什么。
“那么……不过中禅寺先生也有工作要做呢,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关口老师,早安。”
在我睡觉时发生了什么事吗?京极堂已经打算要插手干预事件了吗?
“喂,京极堂,你要做什么?迫于情势,你打算干预事件了是吗?”
“别说得那么难听。我有我的事要办,要说几次你才会懂?我正拜托益田,等会儿让我跟常信和尚稍微谈一谈,我有事想请教他。”
“跟常信和尚?益田,可以吗?”
“当然了,说个话也不会怎么样,所以我许可了。而且你们又不是嫌疑犯,这话只能在这里说,菅原兄好像在怀疑常信和尚呢。哈哈哈,没有大人在,我可以畅所欲言了。”
“益田,随便把那种事泄露给一般民众,可是个大问题,是侵害人权。严守搜查上的秘密是警官的原则吧?”
京极堂以他一贯的口吻说,但益田似乎觉得自己被狠狠地斥责了。
“对、对不起,我、我这人就是嘴巴太不牢靠。”
“我了解。”鸟口用力点头。
常信和尚僵直地坐在别馆的坐垫上。
他背对着壁龛。
不是坐禅的姿势,而是跪坐。
常信和尚穿着那身华丽的袈裟,紧抿双唇,睁大眼睛。缩着脖子。
壁龛上摆着花瓶,里面插着像是梅花的枝桠。
背后挂着水墨画的挂轴。
在它的前方,明慧寺的典座